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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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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来到这里,是为了和螺冠追求一样的东西,”佩尔瓦蒂直视着红发的阿修罗武士,“那么你什么都得不到。你所追求的,只是梦幻泡影罢了。”
丰盈在神庙的库房里找到一捆白布。她将老人冰冷的尸首擦拭干净,然后用这块白布裹了起来,尽管恐惧,这么做时她还是忍不住在替老人掖好衣袍时掉了眼泪,她觉得老人太可怜了。他如此虔诚,守卫圣地直到最后一刻,本来应当是由婆罗门们吟唱着经文送上火葬堆,由他自己的儿子亲手为他点燃通往来生的火焰,而不是让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吠舍女,一个已经不洁的女人送他走最后一途。和这比起来,她被迫接触不洁的尸体的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
真奇怪,老人被白布裹起来的身体那么瘦小,变得很轻,不知是因为失去了血液的重量还是丧失了灵魂的重量。丰盈将老人放到火葬堆上时竟然没怎么费力。
阿修罗的士兵们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忙碌,她低下头,爬上支离破碎的台阶,想要到胎室的祭坛前寻找花环和香料。
她刚走进神庙,就看见尼拉重重给了佩尔瓦蒂一耳光。
这个阿修罗武士似乎毫无怜香惜玉的想法。佩尔瓦蒂叫了一声,被打翻在地,撞倒了老人还摆放在那里的颜料桶。颜料泼出来,弄脏了她的衣裙。
丰盈叫了一声,跑过去扑在佩尔瓦蒂身上。
“不要打她!”她抬起脸来对着尼拉喊。
高大的阿修罗冰冷地看着她,丰盈这一下才吓得发抖。但她还是抱着佩尔瓦蒂没放手。佩尔瓦蒂嘴角流血了,她一声没吭,只是伸手轻轻拉住了丰盈。
“山王之女,我不管你拿出怎样的说辞,你都要带我去见湿婆。”尼拉开口了,眼神平静漠然,未被取悦,亦未被激怒。“否则的话……”
他伸出了手。他黑铁一样的掌心里有一只被揉碎了的树叶小鸟,正是佩尔瓦蒂曾经放飞的那一只。“……你知道我会按照多罗夏的嘱咐,踏平你父亲的城市。”
丰盈吓得说不出话,而山王之女瘦弱的身体在她臂膀里像个孩子一样颤抖起来。
米娜克湿扔下了刀。
那个女人还在梦魇中自言自语,言辞混乱,又是哭泣,又是切齿痛骂,又是充满惊惶的祈祷。
听她的话语,她似乎在哀求一个男人不要离开。
那个男人想要追求力量,名副其实的力量。他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惭,他说他的徒有其表令女人蒙羞。为了让女人获得幸福,他必须变得真正强大有力。
女人却说她并不在乎。
她不需要他变得强大,不需要他成为三界之主,只要他爱她,留在她身边,她就满足了。
她的幸福只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只系于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拥抱的温暖,不在于他用冰冷刀剑赢来的功勋,不在于凌驾天空之上的黄金王座,更不在于其他人的言辞和看法。
可男人却不懂得。
他还是离开了。
女人颠三倒四地说着,哭声变得细小,就仿佛在那场旧梦幻里,她还是只能看着男人义无反顾地越走越远。
米娜克湿跨到那女人身上,伸出手来,卡住了女人的脖子。
小腹还在作痛,米娜克湿的手脚都酸软。但如果让那女人再受伤流血,只会造就更多武士,而现在她再没有气力和那些无脸怪物作战了。
她越卡越紧,女人猛然醒来,睁大了眼睛瞪着米娜克湿,开始在她手下挣扎起来。她镰刀一样的手足胡乱挥舞,砍在米娜克湿的肩膀和胳膊上,划出血口,米娜克湿疼得缩手。女人随即嘶喊出声。
“求你宽恕我,黑母亲!”
她的眼神中充满恐惧和疯狂,挣扎得更加厉害,米娜克湿压不住她,被掀翻到了一边。女人爬起来,踉跄着想要从米娜克湿身边逃开,一边逃一边含糊不清地哭泣和哀求。
“求你原谅,至尊主选定的黑母亲!我认输,我把我的名字给你……!”
她们彼此追逐,从夜一样的浓重的黑暗来到暮色重重的地带,在倒挂着拇指大小的小人的长草之间捉着迷藏,稻草晃动着,被捆绑在上面的灵魂尖声嘶叫。
“我不知道是您,看到狮子才明白……求您宽恕我吧!”女人一边连滚带爬地逃跑,一边哭着哀求,话音未落,她绊倒在自己的纱丽和头发上。米娜克湿用尽力气朝前扑去,终于按倒了女人,又去卡她脖子,女人再度哀哀哭泣起来。
“求您放过我!我一直按照至尊主的要求祭拜您,崇拜你,把你的莲花足放在心尖额顶。黑母亲!”
“我不是什么黑母亲!”
米娜克湿忍不住喊叫出声。
女人突然安静下来,她睁大眼睛看着着米娜克湿。
“不,您就是,”她宁静平和、安安稳稳地回答,“您是死亡之母。征服时间者。大黑女。您激发一切。您将要生下时代。这是您的荣耀和到这世上来的任务。”
“我的什么……”
女人扭动身躯,再一次从米娜克湿软弱无力的掌握下逃开。米娜克湿伸手想去抓她,她却像泥鳅一样滑开了,躲到了悬挂着小人们的稻草背后。米娜克湿还想追,可这时腹痛又来了,她疼得弯下了腰,粘稠的血让她难受不已。女人带着敬畏和恐惧看着她,然后低头看着自己镰刀一样的手足。
“在我痛苦万分在荒野徘徊迷失之时,主宰阴影的苍白至尊主出现在我面前。”她仿佛又开始喃喃自语,“他盲目而洞察一切,没有心而怜悯一切……是他告诉我最深奥和最隐秘的知识。他告诉我只要敬拜您就能获得力量。我成为了您最虔诚的信徒,居住在影子里,为提迭之主看守人间与地界之间的通道,作为奖赏,至尊主给了我力量,真正的力量……可是……”
疯狂再度占据了她的表情,她伸出双手,睁圆了眼睛,“为什么我已经拥有那么多的力量,足以给我和螺冠幸福,他却还是不回来呀?为什么……?”
“你的螺冠当然不会回来,”米娜克湿已经气得要死,忍不住喊,“什么为了你、为了你的幸福要变得强大,那只是他的借口罢了。”
女人充满惊恐地看着她。
“黑母亲,”她喃喃地说。
“他不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吗?他明明知道的。”米娜克湿说,“男人想要获得力量的渴望,与爱、与女人都毫无关系。他是个弱者,所以才把你作为借口。无论你如何白费唇舌,他都会离开,因为他其实只是自己想得到力量罢了。”
女人呆然地站定了。她脸色苍白,此刻黑发蓬乱,她的面孔更加犹如夜空中的一轮圆月,没有太阳光就无法照亮自身。
成千上万被倒吊在稻草末端的细小灵魂唧唧哭泣,她们隔着这些灵魂对望。
“你说得对,黑母亲。”半晌之后女人轻声说,“那只是螺冠的借口。”
“如果他真心为你,为何不能留在你身边?如果他爱你,他本可忍受一切。”米娜克湿又说,她小腹痛得厉害,头上一层层地出冷汗,疼得她手脚无力,咬牙切齿。
“但这世上的法理,是教女人去忍耐一切,叫男人去承受一切。”女人说,缓缓坐倒在地。“是这正法教女人把所有的期望交给男人。男人是不会满足的。”
她细长镰刀一样的手脚盘在地上,割伤了她自己。
伤口里流出了鲜红的血,它们被黑暗吸收不见。
米娜克湿慢慢朝放弃了抵抗的女人走过去。
女人在她面前垂低了头。
“黑母亲,昔日我曾有一个名字,一个好听的名字,父母给予我的名字。我爱他念我名字的声音。”她喃喃地说,“可为了获得力量,我已经丢掉它了,人们称我为不可接近的女人。黑母亲,您战胜了我,我将这个名字给予你。你才是不可接近的女人。求您把我原来的名字还给我吧。”
“我办不到。”米娜克湿说,她的手受了伤,力气不够了,所以她拉起了女人的黑色长发,勒在了她的脖颈上。“我不是黑母亲。”
女人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你不是?”她说。
“不是,”米娜克湿说,“我是马杜赖王之女米娜克湿。”
女人笑了。
“那么,”她说,“你只是个幻觉。”
米娜克湿收紧了手中的头发。
“醒醒,丰盈,醒醒!”
丰盈猛然醒来。她看到佩尔瓦蒂睁大眼睛看着她。
四周好安静。安静得有些奇怪。昏暗的空气中有烟尘的味道,老人火葬堆上的火焰似乎刚刚熄灭。夜晚笼罩着神庙,周遭的一切都静谧黑暗,丰盈心惊胆战,看向胎室门口看守她们的阿修罗士兵,却发现他们也被静寂所包围,一动不动,犹如静止的剪影。
“不用怕,”佩尔瓦蒂轻声说,“他们也好,尼拉也好,都已经进入了无梦、无光亮的睡眠。声音惊不醒他们。”
“这是你做的?”丰盈惊讶而敬畏地看着佩尔瓦蒂。山王之女轻轻点了点头,“明天,他们就要带着我们前往大雪山……”她轻声说,随即看向丰盈。
“你逃吧。”她说,“趁现在。”
“我……”丰盈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睁大了眼睛,“我逃?那你呢?”
佩尔瓦蒂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走。”她说,“如果我现在逃走,尼拉立即就会察觉而惊醒。可你不一样。丰盈,你是凡人,在阿修罗眼里,你就像是路边的草叶一样,就好像人很难留意到空气中飞虫的行踪,除非你出现在他们眼前,同他们说话,否则他们就无法察觉到你的存在;如果不是这样,就算你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看到你、听到你,也会立即忘掉。因此如果你逃走时躲藏起来,就可以逃过他们的追踪。”
丰盈目瞪口呆,她想起阿修罗践踏强盗的营地和看着她独自安葬老人时的那种无动于衷。那并不是天然的残酷,仅仅只是真真正正的视而不见。
可她还没惊讶够,接下来,佩尔瓦蒂做了一件让丰盈几乎无法反应过来的事情。
山王之女双膝伏在她面前,把头碰到了丰盈面前的尘土里。丰盈慌起来,她拼命去拉佩尔瓦蒂的身体,这个时候她才想起对方不是普通的少女,而是天神。是老人的壁画里那些足尖踏在莲花上、面孔隐没在云中的天神的一员;但她拉不起山神的女儿。这光辉的天神之女伏在她脚下,像石头一样贴在地上。
“对不起,丰盈,”佩尔瓦蒂的声音带上了哭音,“很抱歉我欺骗了你,现在我又得要求你去做为难危险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就是因为我放出的树叶鸟儿暴露了我的所在。那本来是我向父母报信的信使……我求你,求你代我去见我的父母,告诉他们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在尼拉攻打到城下之前赶快带着人民离开。”
丰盈手足无措,“可是……”她的声音里情不自禁也带上了哭音,“我不知道怎么去啊……”
她觉得这个情景似曾相识。
几年前,曾有个商队遭到毗罗人带领的盗匪们袭击,商队里有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姑娘。那姑娘衣着华贵,容貌美丽,想来是出身富裕婆罗门家庭的少女,因此强盗们竟然没杀她,也没碰她,只是将她五花大绑带回营地,也许是觉得用她来换取赎金更划算一些。毗罗人让丰盈去照看那少女。那姑娘开始苦苦哀求丰盈,她身为一个婆罗门,却那样低声下气求丰盈放她走。丰盈最后偷偷塞了一把柴刀给她。少女在刀上磨断了绳索,半夜逃走了。
佩尔瓦蒂抬起头来,她从头上拔下一根细细的发丝。她把这根发丝缠绕在丰盈的小拇指上。
“头发是我躯体的一部分。”少女说,“这肉身得来自我的父母,因此这头发也联系着他们。这发丝会指引你方向,找到我的父母的城市。那城市由悉陀把守,他们是大气和智慧的精灵,可他们十分友善,看到我的头发,一定会让你去见我的父母。”
丰盈由着她缠好发丝。
她很害怕。
她已经见识过人世间大部分残暴,但目前的事情却是超出了她理解的对未知的恐惧。
可是,尽管害怕,可就像那个婆罗门少女哀求她放她走时那样,她拒绝不了。
她只是一个凡人,天神眼里的一只飞虫,可身份高贵的对方此刻却在祈求她,她认为自己是拒绝不了的。
她轻轻从衣服里拿出那个贝壳来,那个被头发缠好、藏着那怪诞影子一部分的来自乳海的贝壳。她把贝壳放到丰盈手里。
“等你见到了我的父母,就把这个交给他们。”她黯然地说,“看到这个,他们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会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请你让我父亲把这个交给他,好教他知道我也曾经……”
她顿住了。丰盈还没来得及问那个“他”是谁。
“不,算了。”佩尔瓦蒂轻声说,“他迟早能察觉真相。他用不着知道这个。”
丰盈把那个贝壳紧紧握在手里。
“可你怎么办?”她哭着问,“你不能一个人留在这些人手里。我让你父亲来救你。”
佩尔瓦蒂猛力摇头。
“尼拉很强大。”她说,“父亲救不了我的。尼拉还想要利用我去做一件事,因此暂时他不会伤害我。你就这样告诉我的父母吧!可是,假如我出了事,那请你告诉我的父母,我不知如何回报他们的养育之恩。完全是我自己的任性和错误,糟蹋了他们给予的身躯,让它变得如此丑陋,因此让他们不要为我……”
她再度停住了。她说不出话来。不要为我伤心,这是世上最令人伤心和最任性冷酷的话语,儿女是不应当说这样的话的,这是最残酷的违背正法的行为。
丰盈惊慌地看着她,她听得出来佩尔瓦蒂的意思。
“为什么你要这样说?”她说,“你不是说尼拉不会伤害你吗?”
佩尔瓦蒂抬起头来。月色透过神庙的破碎屋顶流连在她面孔上。
她看起来泫然欲泣。
“尼拉要让我去做的事情,是永远办不到的。”她说,“他想利用我去要挟一个人。那个我曾侍奉过的人。可是尼拉不知道,就算我死在那个人面前,那个人……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夜色笼盖着神庙和森林,丰盈逃走了。
果然如同佩尔瓦蒂所说,熟睡的阿修罗士兵完全没有为她的逃跑所惊动,人睡着时不会留意脚边的蚂蚁。
丰盈在森林里跌跌撞撞跑着。佩尔瓦蒂缠在她手指上的那根女儿的发丝,此刻它的一端在月光下长长地延伸出一条看不到头的闪着微光的细线,那根细线的彼端就系在父母的心头。
只要跟着它走,她就能找到山王的城市。
可是丰盈不能确定这样做是否正确,她也并不期盼从佩尔瓦蒂的父母那里得到什么感激。她只是没法拒绝佩尔瓦蒂,她想也许这样其实是大错特错的。
因为放走了那个婆罗门少女,丰盈遭到毗罗人毒打,三天都没法起床。
丰盈早知道毗罗人一定会大发雷霆,但她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心里暗自高兴。她帮助了一个婆罗门,来生大概还是可以过上好一点儿的生活的。
等她终于可以起身时,强盗们收拾了行装,打算躲藏到另外一个营地去。
在半路上丰盈看到了那个被她放走的少女的尸体。
强盗们还是抓住了她,那么大的森林里,她根本逃不掉。出于愤怒,强盗们再不去想索取赎金的事情。为了发泄怒火,他们把她活活折磨致死,然后剥走她所有衣服和首饰,把她尸体挂在松树上以示嘲弄。
丰盈看到她时,她眼珠子都已经被乌鸦叼走了;毗罗人正哈哈大笑。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丰盈再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变得幸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