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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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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昨天折腾了一天,和英回宫时身心俱疲,第二天起床时难免觉着身子疲累,好歹咬着牙穿戴妥当,到了药房却见魏青已指使几个宦奴进进出出地翻药晒药,忙得团团转,和英忙过去帮忙,百忙之中不忘递给魏青一个疑问的眼神。
魏青气笑着赏了她一个爆栗:“昨天出宫干什么去了?今天还这么心不在焉,看看今天什么日子,还不快去准备药浴用的药材!”
和英这才恍然大悟,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的选秀,今天却才是钦天监定的好日子。
今日吉时,皇上要第一次正式地“殿试”选女,挑出自己中意的女子,再由内务府依着选女的八字排定侍寝的日期,一月一轮。万幸皇上虽然遍洒雨露,然而册封有品秩的女子却不多,所以不必依着祖宗定下的规矩,“九嫔以下,皆九人而御”,——这可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夜九次郎。和英自打听说了这规矩之后便深深觉得,制定这规矩的皇帝一定龙马精神,生龙活虎,龙争虎斗,早日飞升,位列仙班了。
规矩又说,选女初次侍寝需洗药浴,免得将什么隐疾过给万金之体,若是哪宫娘娘仁德,还要赐给秀女燕窝鹿茸等等,以示爱护。这些自然都不是一声令下就能准备妥当的,而过早准备又怕药汤冷了,这些药材金贵,冷掉的药汁再热过一遍比新熬出来的色香味都差上许多。所以一般准备好药材后,就等内务府传话后才做准备。
“皇上也不知怎的转了性,这次殿试竟然还是不露头,全由三宫定夺。这么做不是明摆着放任她们各自拉帮结派么?莫不是觉着不是官宦家出来的小姐,是谁便都无所谓了?”魏青闲下来,一边盯着宫人晒药一边轻声跟和英说着这些是非。和英咧嘴一笑,耸耸肩,谁知道呢,都说圣意难测,伴君如伴虎。
就像魏青常说的,若是皇上一直以理性思维谨慎地追求着利益最大化,那么只要获得足够的信息,他的一举一动便都可以精准的预测。但皇上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有脑子灌水的时候,也有明知不对却仍想一意孤行的时候,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所以解释总是比预测来的简单,但不知道内情的时候,连解释都十分困难,比如现在。
和英一边手脚不停地磨药一边胡思乱想,方圆几十里只有他一个男人,所有女人为他疯狂的感觉是什么样子呢?也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子……
不是和英品秩低,身为一个奉药侍童,她倒是经常有机会为皇上他老人家奉药,然而皇帝身边总不乏长随相伴,严守规矩得连和英想偷看一眼都难,几年下来她虽然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子,他鞋面的龙纹倒是瞧得十分熟悉,简直可以默画下来。
这种待遇,怕是民间的美男子才能体会十之一二吧?说到美男,和英不禁又想起陶铉来,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又辣又苦,手下脚下的力道也不由加重了许多,魏青奇怪地摸摸她额头:“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了?”和英脖子一梗,盯着他动唇:“干爹,我想学画!”
魏青半是欣慰半是奇怪:“之前软硬兼施你都不愿意,现在怎么,突然开窍啦?”和英不答,兀自低着头颇解气地筹划,先画一个全身像,让他穿上女装,再画一个大头,然后拿他的头练弹弓!杀杀杀!!
魏青见她不答,知她是在闹小孩子脾气,过会自己便好了。便笑着拍拍她头自去忙活,留下和英一脸杀气地研磨药材,时间倒是过得飞快。
和英趁魏青不注意,从研磨的药材中挑出几片含在口中,艰难吞下。
到了午后才有宦官传话,说百名选女之中,入得了三宫法眼的不过十二人,因为人数不多,又是初选,所以得以“享受”单人侍寝的权利。到了晚上,内务府也传话过来说,今晚侍寝的是一位名叫莫云芝的选女,催尚药局速将药浴送去琉秀宫莫选女住的房间,别耽误了吉时。于是又是一通忙乱,待终于闲下来已经是子时。
和英敲敲后背,无声地问魏青:“选女是谁?” 刚才送药浴时,和英排在前头,倒是看见了这位神秘的莫姑娘,意料之中的美丽绝伦,但令她惊讶的是,她竟然从来没注意过这位莫姑娘。
按理说这么漂亮的女子,她又经常去选女住的琉秀宫,不可能一个多月了都没注意到,但她绞尽脑汁,却硬是没想起在哪见过她。不禁越想越是疑惑,这么低调,是因为早有把握了么?
之前众人颇看好的各美人竟然全都偃旗息鼓,有几个甚至连皇上一面都没见着,就被遣送回乡了,上次来那王洛儿倒是雀屏中选,也不知是攀附了谁。既然留下的十二个选女是三方势力的制衡结果,不知这位莫云芝是谁的人?
魏青摇摇手指:“我只知道是郭淑妃的同乡。”
和英哦了一声,笑了笑。
宫里暗地传着一个顺口溜:皇后不后,淑妃不淑,顺妃不顺。说的便是宫里是非最多的三个女子,而郭淑妃无疑是目前风头最健的一支绩优股。
淑妃娘家姓郭,虽年纪已过三十,然而看面貌不过二十出头,足见保养得宜。
她本就是个天生的美人,尤其是一双杏眼灵动活泼,宛若两眼甘泉,叫人望而解忧。据说皇帝北狩时,她只是随行的一名小宫女,然而三年后回来,她已是淑华夫人。再过两年大局已定,外戚渐大,她便被立为了淑贵妃,站在了皇后的对立面。她凭着泼辣的性子也着实当好了皇上打压外戚的一杆枪,帮着太后处处压制皇后,自己也得了不少的好处,横行后宫,一时风头无两。说她不淑倒也是有的放矢。
郭淑妃的娘家也不是省油的灯,近几年被皇帝着力培植,渐已能在朝堂之中独当一面,有时甚至能与穆琮的文官集团分庭抗礼,更别提郭淑妃的亲舅舅郭硙现已担当着京城九门提督的重任。——九门提督官职虽然不高,但手握京城除御林军外的所有守军调配权力,换句话说,皇上已放心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于郭淑妃手上,窥一斑知全豹,只此一条便足见她的受宠程度。
因此郭淑妃有足够的本钱不淑,她也必须不淑,才能让太后放心,让皇上放心。
不知道这第一夜侍寝的权利,是不是也是她靠着“不淑”替莫云芝争来的?
第一个侍寝的姑娘,可以是探路的石头,也可以从此独占圣宠,全看这位姑娘的实力,而和英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位风姿绰约的莫姑娘绝对有这般能力。
躺在床上,和英翻了个身,正好听到遥遥传来的皇上驾到的声音,不禁又是一笑,正主终于出现了,不知他对今夜是早有预料,还是惊喜连连?想着想着,不由小脸一红,忙忙又转了个身,脸冲着墙内睡了。
刚迷糊了不到一个时辰,和英便听到外面乱作一团,锣声喊声一片,但因听着模糊,她便不以为意,翻身再睡,但好似只一会的功夫,她就被人从床上强行拉起,一路拖着穿宫越殿。
和英开始还以为是被魇到,被夜风一吹才算是彻底醒过来,尝试着挣扎几下,拎着她的两个宦官手一紧,低喝一声“别折腾!”,便再不开口,只一路拖着她,和英几次双腿用力,都在快要站起来时被两人加劲一拽,便又失去了重心。如此反复几次,和英心中渐凉,不停想着,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王洛儿?怕是最有可能的了,只是她今晚能做什么?侍寝的又不是她!
两个宦官七拐八拐,拎着她带到一个阴冷的地下室里,两人硬质的靴底敲在石地上硁硁有声,和英听着这声音,后背一阵发麻。
她被随意扔在地上,两人走开,然后是稀里哗啦的铁链子声音,再之后便是沉默。
和英努力眨眼,却依旧要用手背揉揉眼睛才能肯定自己确实是睁着眼睛的。她从不知道宫中还有这种地方。这里既闷又黑,有些热,有些发潮,她感觉不到气流的流动,不禁更加害怕,怕自己几个时辰之后死于窒息,听说这种死法很漫长很痛苦。
她深呼吸几次,努力放缓心跳,趴在地上四处摸索,不过几步远便摸到了石头的墙壁,触手微潮,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着鼻端隐隐萦绕着一股血腥味,她再深呼吸几次,好容易才管住自己发软的手脚,缓缓摸索过去,指尖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她差点叫出声来。
和英慌得手脚不住乱颤,原地定格了许久才又鼓起一点勇气,试探着再去摸索,这次她确定了,是个人倒在地上,触手尚温,起码还是个活人。她慢慢摸到那人的脸,再仔细摸摸确定还有呼吸,便又推了推那人。如是往复,那人终于自己有了点动作,稍稍活动了下便试探地叫:“瑛儿?怎么不掌灯?”
和英险些哭出来,忙忙摸着魏青的手简单写了下经过,魏青叹了口气,低声安慰:“没事,我们又没做什么,这一遭必定有惊无险。”但这话也只能骗骗和英罢了,宫中因为“没做什么”而丧命的人多不胜数,只是他现在不想跟她说这些。
两人偎在一起不知又等了多久,但听得脚步轻轻,之后是打开铁链的声音,似是有人进来,啪的一声,那人点燃了松明,室中愈发的闷热,魏青与和英都被突然的光线晃得闭目流泪,任由那人越走越近。
“魏公公!”来人是和英认识的一个小宦官,叫福寿,在内务府当差。“公公放心,这件案子是安公公负责,虽然牵连不小,但定不会太为难公公的。只是……恐怕要让公公受些小委屈。”
魏青点点头:“多谢你了,等这事了了,咱家必然重谢你!究竟是什么事?”
福寿听到重谢,脸上先是一喜,后强笑道:“公公必然是不知的,今晚皇上幸莫娘娘的时候,突然眼前出现幻象……”他顿了顿,举着松明小心四下看看,才轻声继续,“于公公从莫娘娘身上搜出包幻药来……”
话音刚落,只听铁门咣当一声,两个身材高大的宦奴推门进来,噗地丢下个人,便立即转身退了出去。随后便见安公公带着两个人进来,小心锁了门,踱到屋子正中,先冲魏青点了点头,随后转向趴着那人:“拉起来!”
身后两人应了声是,上前架起那人,将她牢牢绑在一条长凳上。
安公公充满威严地咳嗽一声:“女官符嫣,你可知罪?”随着他的问话,两人拽着那人头发将她猛地揪起,那人似乎才悠悠醒转,轻咳一声小声抽泣:“奴……奴婢不知……”
“我就知道,你这种人呀,不吃点苦头,就什么都不会说!”安公公和颜悦色地注视着那个叫符嫣的宫女,心无旁骛的样子,仿佛魏青与和英二人并不存在。“还说什么呀?用刑吧,你们可得轻着点啊!福寿!”
福寿忙忙过去,替安公公擦好凳子后,又举着松明照着近前的二人。火把明灭,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卷油布来,展开是亮闪闪的一片银针,从短到长整齐地排列,那人看都不看,便抽出几支寸把长的仿佛锥子样的银针捏在手里,另一人脱去符嫣鞋袜,固定住她的双脚。
安公公微合双眼:“扎。”
银针陡然刺入符嫣脚心,撕心裂肺的惨呼随之响起,回荡在石室中分外的瘆人,和英忙低头闭眼,不敢再看。
“再扎。”惨叫再次响起,仿佛海潮般一声压着一声,盖过了安公公一次次平静的指令,那惨叫渐渐破音,变得不像人声,随着又一支银针钉入,符嫣突然拼着全身力气大喊:“公公!我真不知道!——莫!说是取悦皇上的!——啊!——我闻过!——还——还尝过!——”接下来的话已经含糊不清,分辨不出她在说什么,似乎她已经无法控制她的舌头。
安公公依旧恬淡:“真是的,一个小姑娘,嘴竟然这么硬,什么都不说!再扎!”
银针再次扎下去,符嫣却没有再惨叫出声,只喉头不断咯咯作响,伴着她四肢抽搐着捶打木凳的声音,好似她正费力将肺中的空气拼命挤出。和英捂紧耳朵,恨不得将头扎进地下。
过了好似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那难耐的咯咯声逐渐消失,安公公仿佛松了口气般,疲惫地挥挥手:“你们下去吧,福寿留下。”两人应了声是,安静退出。
和英蜷在角落,眼睛瞪得大大的,但却什么都看不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炭火气的干燥热气立即充满了她的肺部,烧得她胸口生疼。可她还是觉得冷,她觉得她体内好像有股寒流在呼应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冻得她四肢僵硬。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经历死亡。
人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不过才一柱香的时间,不过是几根银针。
安公公似乎也不好受,静了好一会,才幽幽叹了口气:“魏青啊,你也听到了,我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符嫣必须要死。你不必自责。”许久,魏青淡淡接口。
“你知道就好……怎么会这么巧,符嫣三天前才升了女官……宫中这些事,本来就说不明白……”安公公缓缓站起身,慢慢向门口走去,背不似进来时那样笔直,“明早堂审,多少做做样子吧……”
魏青点头:“我知道,不会让你为难的。”
“好,我把福寿留下。”火把被关门激起的气流吹得不断闪动,和英把头埋得更低,她不认识符嫣,她甚至没看清她的样子,但她觉得,符嫣的眼睛一定依然大张着,似乎仍然想问: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死?
她脑海中符嫣的样子越来越清晰,脸庞苍白,只有巴掌大小,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越张越大,好像两个黑洞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
福寿抖抖索索地:“公公?”
魏青叹了口气:“按常例来吧……和英她年纪小,你多照顾着。”
福寿点点头:“是。”说完开锁提出和英来,又叫方才那两人进来,合力将她绑在条凳上,附耳轻声道,“放心,他们有分寸,伤只是看着吓人,不伤筋骨的。”
和英咧嘴扯了个难看之极的笑出来,算是对他的回答,耳边却一直萦绕着符嫣最后发出的那骇人的咯咯声,她紧紧盯着明亮的火把,盯得双眼流泪也不敢移开,她怕看到符嫣那双黑洞洞的眼睛。
“啪!啪!”板子高高抬起,重重落下,打得她背上生疼,渐渐后背表层那层肉似已被拍烂,和英觉得每一板落下似都落在一层薄薄的烂泥上,她不再觉得像之前那样难熬,反倒觉得是趴在自己的床上,魏青在轻轻拍着自己的背,一下一下,她觉得眼前慢慢变黑,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