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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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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地秘境内整体布局如倒立三角塔,塔尖最深,面积最小,却最为危险,也宝物最珍稀。
大多数修士到末端第三层便会止步。
过往,丘蝉曾接过一则底下弟子的上书,字里行间都是凌然的志气,细致讲述了自己入门到如今的心得历练,承恩于丘蝉无意里的一句点拨,所以渴求一个能报答的机会很久很久。
那时的丘蝉正卡在结丹圆满,堪堪就要元婴,但苦于缺少一位药材得丹突破,才长久的停滞在原地。
那个弟子请命去秘境的最底层塔尖,去取那一株关键的草药。
南地的塔尖,那是平常大能都不一定能全身回来的地方,故而修仙门派弟子如果想要前去,是需要申请和提交充分理由的。因为一旦出现不测,没有派系会派人下去营救。
只能供一盏命灯,灯亮,则人在,灯灭,则人亡。
那是位天资尚可,未来可期的弟子。
丘蝉还记得他的眼睛,正视自己时总会精神一振的亮一亮,而后又猛地低下头去,声音响亮地问好。
哪怕丘蝉总不记得他的名字。
那孩子还是兴致勃勃的喜欢来向他问好。
丘蝉不打算同意。可次日,却得知丘轩代替他允许了那个弟子的第二封请愿书。
“哥,毕竟他是一腔赤诚。况且,修道一途本就逆天行命,你拦与不拦,有何意义?”
少年带着一张无奈的笑脸,提前开口截断了他焦急的疑问。
“就当是历练了。这也是他要的,不是吗?”
向来温和的丘轩忽然顿住目光,神情里的平和多了一分审视。丘蝉像是被他棉絮中藏匿的针尖猛地刺了一下。
“况且,你若真的进境,他能得到的也定然不会少。这总归是不亏的。难道你要把整个宗门弃之不顾,为一个弟子而止步结丹吗?”
丘蝉没能立刻开口驳回那句话,却把伸出的手一点点垂下。
宗门。
弟子。
分明他也是为了弟子。
却似乎踏错一步,就也能成为抛弃宗门不顾的逆贼。
一条命,恍然间变得如一颗进境丹药一般轻飘飘,毫无重量。
可所有人都目光追随,跟着附和不停。
“是啊,宗主。”
“他毕竟是想报答您,也不是做错什么。”
“您的修为若是增进,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是啊,丘宗主。是这样的。”
此起彼伏间,丘蝉再没有插一句话的余地。他好像被所有人推着到了一条边界,前方断崖深不见底,后侧却是众人声讨,无法退却。
唯独心跳逐渐冷却,变得连指尖都一点点凉了下去。
青年低下目光,众人围拢间却形单影只,不敢再去想记忆里那双亮着的眼。
命灯最终还是灭了下去。
丘蝉猛地从梦魇里惊醒,汗水淋漓,眼睫都带着湿漉水珠。
他坐起身,撑着额头,才发觉自己睡着了不知多久。眼前的床帘挡住了外侧的视线,周遭安静,有淡淡熟悉的沉香。像是檀木,又带着凉意。
这股味道已经熟悉了。
京客或许还在房间。
丘蝉垂下头,明明躺了数个时辰,此时却疲乏的像是耗尽气力,他呼吸不稳,就这样半蜷缩着身子缓了许久。直到身侧的昏暗忽然被撩开,有光亮顺着床帘缝隙投进周遭。
“不舒服?”
剑修一只手臂半抬撩起着帘布,站在床榻边侧,神情淡淡地看着他。
丘蝉却是注意着他端在身前的药碗。
和以往不同,这次的汤药似乎颜色要更深,却没有那股怪异滚烫的苦气。
“承蒙家主关心。无碍。”
他缓缓眨了下眼,主动伸手想接碗,却发现接不过来。
京客屹然不动,扣在碗身的指尖稳妥,面带笑意而姿态优雅,似乎他并不是那个刻意拿住药碗让丘蝉此时进退不得的人。
“无碍就好。”
床帘被放下,再度微微昏暗的光线中,药碗像是不容拒绝般贴近丘蝉面前,而后边缘轻碾着他的唇瓣。
“张嘴。”
京客垂目,一只手抚在床榻上的人颈后,像是捏着猫似的按揉那块皮肉。
丘蝉被碗抵着嘴,不能抬头,只微微抬高了眼,眼神说不上是莫名其妙还是不知所谓,但最终也没多做什么,低回目光,顺着对方的意思张了嘴。
汤药温热,碗面的水波在青年缓慢啄饮时荡起微波。京客拿碗时没有倾斜太多,丘蝉喝到一半,就不得不更多的低下头。
以往的药苦而怪异,一口喝干便是最好的方法。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怕是丘蝉也忍不了这般酷刑,但今天不知是京客故意加了什么,还是换了某味药材,入口的苦涩变得清淡甚至说得上寡味。
丘蝉专注于把药喝下去,不知道上面垂首盯着他的京客是一个怎样的视角。
剑修看的兴致盎然,暗红的瞳孔映照下方脑袋正温顺埋在碗边的人,像是正看着爱宠喝水。
仿佛故意将水碗拿在手心,以换得对方亲近,并近距离欣赏这份温顺和听从。
是在拿他取乐吗。
丘蝉顿了顿,终于意识到现在这个动作的不对劲。
他一停顿,原本还泛着波澜的药汤就跟着安静下来。
“我自己喝。”
青年难得端正果决地提出了逆反的意见。
京客笑眯了眼。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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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传送开启后的第三个时辰,第三次请求的传信递来,京客才终于有了离开的意向。
丘蝉被束在头顶许久的胳膊得以放下来。
那只黑色玉镯在青年纤细的腕部上随着动作滑落。
青年倒是平静,只是伸手拽过旁侧的外袍,把半个身子遮住。发丝被弄得有些散,落在脸颊肩颈,让他低着头的时候像个被人揉乱的猫,此时正在一点点舔顺自己的毛。
不知道又戳到了京客哪个点。剑修停下了穿戴束腰的动作,眼睛望着床塌里的人。
“丘宗主,知道生脉花吗。”
丘蝉并未抬头,只是依旧低着目光。
“知道。”
生脉花。
生灵塑脉,仙骨再腾。
入药可突破境界,炼化则医人废骨。
断了当年那个为他走进秘境最后一层塔尖的弟子后路。也是那盏灭在秋水宗的命灯,再也无法亮起的缘由。
丘蝉微妙的顿了一下思绪。
他不觉得京客发问这句话是纯粹觉得有趣。生脉花珍稀,倘若得到,炼化后或许能疗愈他尽废的经脉,再度修炼也不再是痴心妄想。
他也不是傻子。一个原本好拿捏的物件多了刺,持有者绝不会多么高兴。
这不应该是一句试探,最起码不是好意味的试探。
丘蝉将腰腹上的指痕用衣衫彻底遮盖住。
“或许是传闻罢了,塔尖早已千年无人抵达,所言真假难辨。”
言下之意,他不需要。也不会想要。
青年这么想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腕部那道浅淡却狰狞的疤痕,指腹摩挲时的触感仿佛无声的提醒那段深埋记忆的牢狱过往。
丘轩的脸再度浮上脑海前,京客已经绑好了束腰,掌心扣住了床榻上的丘蝉带着疤痕的脚踝。
“你若是想要的话。我是可以为你取来的。”
剑修压低了嗓音,像是在与情人私语。
被抓住脚腕的羔羊终于肯转过一双漆黑润泽的眼,与外围伺机而动的狩猎者堂而皇之对视。
为我?
为什么。
他没有真的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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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地这里人声鼎沸,京家似乎也不太平。
杨和跟在京客身边已经很多年,这几日通报的消息大多关乎本家的状况。
进了秘境后行程总在飞舟上,丘蝉能听见一星半点字眼的时候,也大多是从软垫上迷蒙睁眼间隙。
飞舟行进时平稳,不似真正放置波浪上那样摇晃,但丘蝉不知是因为心理作用还是这几日喝的药参杂了安神的方子,睡着的时间显著增加。
所以他总是醒的晚些,又疲乏的更快。
京客见人时喜欢把卧房的位置放一盏屏风,上面的绣面裹了灵气技艺,能隔绝窥视与法力。但没有屏蔽声音。
外侧大厅传来的舟外落雨声,人声,甚至是瓷杯碰碟声,只要刻意去听,还是能听见的。
而屏风内一点细微的喘息,再或是压抑的泣音,外头的人也是会耳尖地捕捉到,再识趣小心而退避的。
这一回似乎事情不小。杨和说话时显得有些紧张。
“家主。王洛雪那厮疯魔,真要做出点什么,他是不在乎利益权衡的。这事不可小觑……”
丘蝉的脸还贴在锦缎枕上,脑后的乌发铺了一床。他现今身似凡人,听修为者说话都有些费力,第一句尚且能辨别,后面的细节,便只有零碎的字眼。
“家奴”“屠城”“开刃”。
大多是一些与魔教相符合的词汇。
京客倒是并未打断,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从头到尾安静听完了始末。
最后一个“血”字结尾完,丘蝉才听到他慢悠悠放下茶盏的一点清脆声响。
“让他疯吧。没什么大碍。”
剑修似乎还捏着茶盏杯盖正慢条斯理的挂去茶水表层的浮沫。丘蝉几乎在脑海里能想象出他苍白指尖落在繁复花纹瓷器上的样子。
京客不像杨和那样唯恐声音大了被人听见,他吐字清晰,不带半分掩饰意味。
“京家没有他要找的人。他疯到累死,也是好事。”
这句话说的薄凉了些。
京家的府邸里人可不少。这意思,是让那些人当了挡路石,怎么践踏都是死。未免草芥人命。
可京客似乎话未说完。
“不过若是实在拦不住。就让他进去吧。”
“母室的禁令你是知道怎么开的,走投无路时,引他到那就足够了。”
杨和似乎是骤然大喘了一口气。
丘蝉一下子难以分辨他是松了口气,还是被吓了一跳。
卧房里点燃的香薰燃尽了,最后一缕细烟幽幽飘过了床榻对面的案台,又蹭着尽头的屏风上繁琐秀丽的山河图逐渐散去。
“明白了,家主。”
京家的子母室是两道构造繁琐的地室,过往有侍女曾开口谈及处理那里的墙壁砖缝需要不少人力。且需要定期探查,投食,甚至阵法加固。
丘蝉听得不多,但从只言片语能得到的讯息只指明了一个线索。
子母室必然是巨大的。甚至大的出乎意料。且饲养了什么。
数十个修为扎实的筑基弟子前去处理,却也需要整整一个月才能完成任务。
要么是地室构造复杂,要么是里面的活物胃口巨大。
以至于清理残骸都需要以月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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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舟一直到塔身的正数第三层才停止运作。
丘蝉正坐在边缘的窗口,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禁制目睹外围的京家人忙碌。其中混杂了不少风云门的弟子,甚至还有一位领头的元婴修士。
“分为三条队伍,按照先前的顺序依次下塔,记住,身上的印记符是最后的保命利器,一旦遭遇不测,可随时提前启动。”
那是位面容严肃而容貌端正的女修,一身蓝白道袍,身背双剑。
说话时的灵威格外清晰,哪怕隔着禁制,丘蝉也能感受到空气里细微的振动。
风云门,当真不缺好弟子。
跟随指挥的其余修士法力或高或低,却都自觉交错相组,最终让三条队伍整体实力上均衡相当。
风云门也是用剑的。这与京家倒是适配。
但过往,也是不乏好剑的门派与京家交好且投奔,只是自京客掌权来,那几个门派似乎就渐渐没了声息,在各大聚会或历练里也鲜少出现。
丘蝉望着那个走到元婴女修面前,样貌稚嫩而焦急开口询问什么的小弟子。低垂目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师父,小六好像不太对劲,她着急突破吃了破境丹,刚刚一个人去了后面,好久了传音也没有回复……”
“现在去找。”
女修皱眉,下一刻已经带着那个弟子朝另一头而去。
后侧的一个男修赶忙想上前阻拦。“师姐,现在管什么小五小六啊!一队马上要出发了,你要是不在……”
“我不在了,你是死人吗?”女修猛地回头,狠狠骂他一句。
她身形并不高大,却自带令人信服的气场,那个原本还要解释的男修立刻闭上嘴,老实缩回了手。而原本慌神无主的弟子则有了主心骨一般紧紧跟随而上已经抬步离去的自家师父。
那才该是一个领头人该有的气魄。
果断,冷静,绝不丢弃任何一位弟子,也必然不被旁的枷锁束缚。
丘蝉静静看着那一对师徒的背影。
他或许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宗主。
或是师父。
一直苍白的手猛地从后侧伸来,环紧窗边人的腰,而后轻易将他往后一扯带到怀里。
丘蝉吓了一跳。
耳侧贴近过来的吐息温热,几乎是亲吻在皮肤上同他说话。
“看什么呢。”
京客不知道蹲在后面盯了他多久,过来的时候半点气息没有,像是幽魂。
丘蝉一只手半搭半推着放在环着自己腰腹的臂弯上,想躲闪耳尖上的温度,忍住了。
“随意看看。毕竟是初次到访塔层内部。”
“丘家的大公子,年少时没有来自家秘境历练过?”
剑修却似乎喜欢更得寸进尺,半个身躯已经压迫性的将他包裹笼罩,指尖顺着青年的侧腰渐渐收紧。
丘蝉被他不掩饰的修为灵息弄得心跳振荡,微微皱眉,有点不适应的喘了口气。
“……不曾。”
京客偏着头打量他的神情。
丘蝉不擅长撒谎。这是句实话。
他甚至面对旁人过于露骨的直视都会感到为难,更遑论是说着虚话再一本正经的面对来人。
剑修略感意外的挑眉。“那倒是怪事了。丘宗主的弟弟对这里可是熟悉的很。”
京客似乎确实是有事想说,连在丘蝉腰上动手动脚的指尖都顿了动作,只是半施力的将人摁在怀里。
“塔尖是有血亲禁制的。这个,丘宗主知道吗?”
提问里的某个词汇让丘蝉难得也怔愣一下。
血亲。
那是本该被缝合在疤痕伤口深处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