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兵器青梅消失十年后回来了》提灯照我

2、不可替代的羁绊

　　我将三个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除了洗手间以外，我在杂物间里留下了一个折叠式床铺。杂物间也是工作间，需要加班的时候我会在工作间忙到很晚。

　　我让埃莉诺睡主卧，她不愿意。我以为她嫌脏，和她解释：“我昨天才换洗过的。”

　　这是真话。和埃莉诺生活过以后，我就养成了爱干净的习惯——至少是自己现有的物质能力范围里保持得最干净的程度。

　　埃莉诺摇摇头，对我说：“我想看看达达里特平时工作的地方。”就把我赶了出去。
　　我实在摸不着头脑。

　　晚上，躺在床上，我看着窗外的路灯透过窗户投下来的晶矿的昏黄的光线，想起了十年前和埃莉诺共同生活的样子。　　

　　十年前埃莉诺就比同龄的6岁小孩饭量大很多。我在垃圾堆里翻到她的时候，她穿着看不出性别的长裙，正在努力地扣一个过期肉罐头里的那一点点肉。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一个十岁小孩怎么就能有这闲心去捡孩子，但是我就是捡了。没什么理由，硬要说的话，大概是觉得她那个拼命找东西吃的样子让我看到了生命力。 　　这是这个街区最不缺的东西，但是埃莉诺的生命力很纯粹，没有污浊的欲望。想吃东西、想睡觉、想吃饱穿暖。就是这样。

　　对未来没有什么追求，也不会想着必须要赚大钱。
　　总而言之，是那种不会向我索求过多的精神共鸣的人。活着就已经很累了，再来一个向我寻求认同、想要拼命往上爬……啊啊，光是想到这种家伙的靠近都已经让我头痛万分。

　　埃莉诺就这样跟着我在这片街区活了下来。
　　六岁的她力气还没有现在这么大，但是胃口已经初现端倪——同年龄的小孩一天一两条营养液就已经可以凑活着活下去，但是埃莉诺不行，她至少要吃4条营养液才能维持比较饱满的精神状态。
　　有一天我发现埃莉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一把扛起她，惊慌失措地去找这片街区唯一的诊所。

　　“嗯……看起来只是睡着了。”
　　把她放在病床上，医生用一个很旧的金属探测仪在她身上扫描了一遍，得出了以上结论。
　　尽管医生说不需要我的诊金，但我坚持打了欠条。在这里，欠钱、欠下物资或者什么有形的事物都不是最严重的，如果欠下了无形的东西：承诺、誓言、人情，这种无法度量、没有标准可依的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以超过所得的代价，卷走一个人的一切——甚至连死后的资源都压榨殆尽。

　　我等她醒来等了很久。那一天，我没有出去捡垃圾，只是在一个用几片废铁拼起来的窝棚里一直组装着零件。
　　我对机械相关的东西很感兴趣。在联邦，机械义肢改造和针对残疾人的机械外骨骼已经是人们探讨和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这一切都和五等公民所在的街区无关。
　　人们只会在这里倾倒垃圾，联邦的物资飞船每个月的月底和月初连着的三天会过来，递送物资、检查防疫情况。除此之外，人们去任何其他的街区，都会像野狗一样被驱赶。

　　论物质水平，打个比方：第四等公民街区的人，可以穿打补丁的衣服；第五等公民街区的人，就只能穿补丁。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居然把一个饭量很大的小孩捡回来了，还养住了……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为了养活埃莉诺，我开始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干所有我能干的活，并且见缝插针地从垃圾堆的那些机械维修、更换说明书里，寻找和机械有关的所有知识来学习。

　　后来，我开始用垃圾堆里的零件组装小型家用机器人。虽然不是很新的型号，但我卖的比市场价格低，所以还是赚到了一些钱。

　　我把大部分赚到的钱都存了起来。虽然听上去是痴心妄想，但我想带着埃莉诺一起去学校读书。我去机械师学校，如果她想的话，去战斗系或者联邦战场后勤学校都可以。
　　我唯独没有想过，也不愿意埃莉诺像第五公民街区的大多数女人一样，到了身体发育成熟的年龄，好一点地就去读个地区文法学校，学点算账的本事，再嫁个男人，生几个孩子，过鸡飞狗跳、琐碎又日复一日消耗她的日子。

　　我希望埃莉诺能够自由。我希望她不要向其他的人一样，过着毫无选择权的生活。
　　在联邦，穷人没有选择的权利——没有选择怎样活着的权利。他们只能选择贫穷，选择一窝蜂地去抢打折的物资，选择为了一小块布头而去吵得脸红脖子粗、唾沫飞溅的日子。

　　我一个人的时候，怎样都无所谓。
　　但是对埃莉诺的性格来说……这样的日子，我连想都不肯去想。
　　埃莉诺脾气再大也好、需要很多遍才能记清楚路线也好，对我来说，埃莉诺就是埃莉诺。在日复一日地相处中，她让我对生活有了期待，让我想要更努力地生活，让我对未来有了“目标”。

　　她是我的一部分。如果她过得不好，我也会疼痛。

　　所以，埃莉诺在过去的十年中到底在哪里？
　　她居住的地方在物质上看起来并没有苛待她。但是埃莉诺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泣，而且是充满了委屈、不舍和思念的哭泣。
　　她的情绪像一朵巨大的云，在她扑向我的时候，温柔而绵密地把我包裹在一个只有她和我才明白的小小空间里。

　　我握紧了拳头。等埃莉诺逐渐适应了回来的生活，我想，我会用小心的方式从她的言行中逐渐了解她过去十年中的生活。在埃莉诺失踪的时候，我也在不断地拜托情报贩子去打听她的消息。
　　抓走埃莉诺的研究所一定下了血本，所以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但是我的努力不能算是全无收获——至少我建设起来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跨越多个联邦下属星球的情报网。

　　没有人想整日与老鼠为伍，但是数不尽的老鼠穿越在城市的下水道里，它们处理人们不要的东西，然后从中找到可以分解为有用材料的部分，再通过四面八方的关系重新消化这些信息。

　　联邦的第一等公民压根无法想象第三等公民以下的阶级的人们的生活——倒不如说，他们能够想到第三等公民的生活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联邦的第一等公民的研究所根本不需要来第五等公民的街区抓人，他们眼里压根看不到我们。

　　如果第一等公民的研究所需要研究对象，他们只需要和联邦合作就可以直接以招募为名开始抓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生命并不珍贵——尤其是可以无限替换的机械义肢出现以后。心脏可以替换，手臂可以替换，腿也可以……现在大脑是否可以被替换是联邦眼下的热议话题。

　　伦理早就已经被联邦的科学家们抛之脑后。这个世界越上层，人们越只谈利益。四肢可以被机械替换，所以他们必须在活着的时候不择手段地为自己增加筹码。

　　因此，抓走埃莉诺的研究所，不会是第一等公民区的人。他们不需要。

　　我在内心暗暗划分了几个目标。
　　这一晚上，我翻来覆去很久才入眠。

　　太阳刚出来一会，我就醒了。这是遇见埃莉诺以后养成的作息——她总是很早就饿醒了。
　　我起来给埃莉诺准备早餐，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我正准备问问她接下来的打算，埃莉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语气平淡地交代了过去十年中所遭受的一切。

　　“抓走我的人以为我是什么很有研究价值的材料，所以就把我带走了。
　　但是他们从我身上的研究得出结论，我不能被改造成联邦战士，也无法成为雇佣兵。因为我的基因已经在我还在子宫里的时候就被改造完毕，但我个人的资质压根无法让我与现有的机械义肢结合。这是无法再改动的东西。”

　　“研究本来应该很早就结束……但他们的资金链总是断裂。
　　我常常见到那些白大褂们在那叹气，说‘又撤资了’……之类的话。”

　　“埃莉诺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埃莉诺总是挨饿。总是吃不饱。”

　　说到这里，埃莉诺的肩膀耷拉了下去。她看上去很难过。
　　“他们说埃莉诺吃得太多，说我打坏了他们的器材……把埃莉诺赶出来了。”

　　这是真话，但是不是全部的事实。至少，如果这个研究所的负责人在这里，一定会大喊冤枉。
　　抓走埃莉诺的实验室里有好几个不同的项目在进行，埃莉诺并非唯一一个实验体，却是情况最特殊的一个。当时他们去拜托私人雇佣兵找符合标准实验体的时候，雇佣兵在第五公民的街区看到了埃莉诺，并且发送了相关资料。

　　他们动心了。雇佣兵趁埃莉诺身边没人的时候偷偷做了一次身体素质分析，埃莉诺的身体条件非常符合他们当时的研究方向。
　　他们咬咬牙，付了大笔现金，孤注一掷在埃莉诺身上，并且让雇佣兵用一切手段处理所有信息。

　　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十年中，倒霉事情不断。

　　因为研究赚不到钱所以研究所的负责人被配偶提出了离婚——这个先放一边。同时研究的几个不同的项目，要么就是刚有起色的时候项目过了风口，要么就是之前如胶似漆情意绵绵的投资人突然翻脸撤资，项目不知道中断了多少次，采购人员在购买单位最小的实验必需品时都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而埃莉诺的胃口让资金本就不充裕的研究所雪上加霜，更别提与年岁同时增长的还有埃莉诺的力气。在埃莉诺离开前，她已经对任何性质的麻醉药、镇静剂产生了抗体。总之，最后负责人在一连串的打击下终于崩溃，研究所解散，把埃莉诺好吃好喝地送出门还给了一张车票。

　　——以上，是多年以后我凭借着自己创办的跨星球连锁科技公司的人脉网找到当初研究所的个别人员得知的完整真相。

　　但，这都是现在的我看不到的事情。

　　我看到的是埃莉诺头上仿佛乌云罩顶的低落情绪。

　　我握紧了手上的餐具，最终，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埃莉诺，我会让你一直吃饱饭的。”我看着埃莉诺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对她做出了承诺。
　　而且，我要让埃莉诺吃得越来越好。

　　我要让埃莉诺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再也不用顾虑着他人的目光，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吃什么就可以吃到、力气再大也不需要担心别人非议的生活。

　　就这样，我先根据自己所处的环境，对现有的一切种类的资源进行了系统性的分析和归纳，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光靠我一个人是绝对不行，但是第五街区所具有的得天独厚的优势却能够大大增加达成我目标的期待。

　　如果说第五街区有什么别的街区没有的、数量奇多的东西，那就是垃圾。各种各样、各种性质的垃圾。
　　在第五公民所在的街区，早早地就有脑筋灵活的人建立起了废品回收站，但是都不成气候，没有一个能够跨街区盈利的——只能依靠那些地下市场进行二次分销，而黑市就是这种哪怕你吃了亏也只能往肚子里咽的地方。

　　我一直在看新闻，也很清楚最近空降到第五公民区的辖区总长有多么想在任期内做出一番成绩，好把她在第一等公民街区的家族成员的脸给打得稀烂：和所有豪门恩怨一样，总长在家族利益分配的时候被排挤到了这里，不然按照她的姓氏，她最低也应该被分配到第三等公民区。

　　第五公民区的人对任何联邦的官员都存着警惕、憎恶之心。所有想要改变这里的人，最后要么失败，要么将这里的人珍贵的真心践踏成烂泥。

　　而我不在乎。在制定完分阶段计划以后，我先是找上了街区里有头有脸的人，拉他们上船，为了分担风险，他们会拉更多的人下水。

　　我本来想一个人完成这一切，但埃莉诺不同意。我想劝她，然后看到了门框上被她一不小心捏出来的指印：“……”
　　突然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呢。

　　就这样，埃莉诺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将计划推进下去。我相信以总长的手段，她一定会主动来找我的。

　　果然，在两个月后的某天下午，我被人“请”去了总长官邸。包括埃莉诺。
　　当时埃莉诺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放……来请我去总长官邸的人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很显然，他们对埃莉诺的能力已经提前了解过。

　　我微笑着举起手，向他们晃了晃我和埃莉诺紧紧相握的手：“如各位所见，我和埃莉诺是无法分开的关系。大好时间，就没必要浪费在无法改变的事情上了吧？”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关于我和埃莉诺的关系。
　　失去她成了一种我不愿接受的可能。

　　总之，埃莉诺和我顺利地到达了总长官邸。
　　埃莉诺一直抓着我的手，有她在，我可以忽略掉手心和背部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液。尽管我也小有人脉，但是在总长的家世面前，无疑是用鸡蛋碰石头。

　　埃莉诺一直没有松开我的手。吃饭的时候，她暂时松开了一小会，但是用比平时快得多的速度吃完了总长提供的饭食以后，就在餐桌下，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我也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吃完饭，我和总长对谈的时候，一只手伸下去和埃莉诺握住。她抓着我的手，用大拇指轻轻擦了一下我的手背。

　　总长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了一种被食物噎到的表情。

　　最终，这场符合各方利益的讨论完美且顺利地落下了帷幕。

　　当我回到那三间属于我的破败屋子的时候，我没有忍住，一把将埃莉诺抱了起来，一边转圈一边欢呼。
　　“埃莉诺！埃莉诺！”
　　“以后我们就可以在阳光下行走！做生意！去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

　　埃莉诺笑了，是那种露出了八颗牙齿的微笑。她没有笑出声，只就那么一直温柔地低下头和我对视。她的眼睛像流动的、棕色的蜜糖。

　　在我停止转圈以后，她轻轻捧起了我的脸，用她的额头贴上了我的额头。
　　“埃莉诺，也很高兴。”
　　“埃莉诺，很高兴，可以和达达里特站在一起。”

　　当她抱着十年未见的他嚎啕大哭的时候，她不仅仅是在发泄、宣告自己对眼前的人的思念，也是在心疼过去的十年里，没有她在身边的达达里特。
　　他的手上多了很多的厚茧，非常多，还有许多数不清的小小伤疤。

　　在她不在的世界里，达达里特也一定和她一样，想尽办法地跟生活对抗、挣扎，不愿意忘记她，努力地和命运斗智斗勇，努力地去寻找任何一个能够再见到她的机会。
　　所以，她不愿意做个安分守己的实验体。不论多少次被打入药剂，醒来以后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在那群研究人员的底线范围内进行反抗。

　　幸好她赌对了。
　　小时候经历的一切，被童年的埃莉诺像录像一样存在了大脑里，从来没有忘却；等到她开始懂得对这些画面里人物的举动进行分析，她才明白，为什么达达里特要去为了那一口吃的而到处奔波，为什么达达里特总是一边露出了看起来不情愿的表情，一边总是满足她的愿望。

　　“埃莉诺，需要达达里特。”
　　她感到抱着自己的手臂紧了紧。
　　“达达里特，也是吗？”

　　“……”
　　“是的。”
　　“我也，像你需要我一样，需要你。”

　　“谢谢你回到我身边，埃莉诺。”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又是十年后。

　　故地重游，原先的街区被改造成了特色观光景点，原来的人大多数被迁走了。
　　我和埃莉诺混在一些因为好奇所以来这参观的第三等公民里，一路过来拎了不少东西。

　　杂货店老板居然还住在这里。简单地寒暄一番以后，我拉着正在左顾右看的埃莉诺准备去下一家店。
　　路上，埃莉诺和我聊天的话题突然跳跃到了告白上。

　　“当时那种情况，明显就是埃莉诺先告白的嘛！”
　　“是啊。但是是我先喜欢你的吧？”
　　“不是！是埃莉诺先喜欢你的！”
　　“这到底有什么依据……不是，为什么你一直在纠结这一点啊！”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声音渐渐消失。
　　杂货店老板和过来串门子的安娜主厨无奈地相视一笑。
　　“啊，还没变啊，他们。”
　　“是啊。真是幸运啊，在这个什么都能替换的世界，还有着无法代替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