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兵器青梅消失十年后回来了》提灯照我

1、重逢

　　当我再次看见埃莉诺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的夜晚。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只有很多星星和一些像被暴力扯散的棉絮似的云朵。我走在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石子。
　　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达达里特？”
　　我随口嗯了一声。这片街区的人都知道我是谁——回收机械材料的达达里特、有收藏冷兵器爱好的达达里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只有在联邦街警抓捕时跑得飞快的达达里特。

　　大多数人叫我都是为了像对街区其他的人一样嘲弄几声，这些闲汉成天无所事事，在街区里人憎狗嫌，又赶不出去——联邦划定的五等公民有自己的街区，没有特殊认可不得越界。
　　然而这一声带着犹疑的、轻轻的，温柔的呼唤，在我随口回应了几秒以后，我才反应过来是谁。
　　是埃莉诺。 　　

　　她已经和十年前流落到这个街区的样子截然不同了。
　　亚麻色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了花苞样式的发髻，脸蛋小小的，感觉我一只手就能盖在她脸上，每根眉毛都是精心修剪过的样子。
　　她拿着一只小小的手提袋，穿着露肩的蓬蓬裙，脖子上系着有蕾丝花边的choker。
　　埃莉诺的出现，像一朵柔软的棉花糖降落在了这片充斥着泥泞和沼泽的街头。

　　我还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就看到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的出现——我条件反射地冲上去，拉着她的手腕，习惯性地把她挡在身后。
　　出乎意料地，埃莉诺竟然一动不动。
　　我没拉动她。
　　我又用了点力气——呃啊，这个感觉，简直像在拉水电站那个需要5个壮年男子才能勉强拉动的巨大电闸！ 　　
　　“达达里特？”

　　埃莉诺又叫了我一声。她看起来对我的行为感到困惑，歪了歪头。
　　可恶，就算已经过了10年，我还是会被她这个动作可爱到！ 　　

　　我实在不想对埃莉诺发脾气，然而敌人已经接近了，我想赶紧带她走，焦躁的心情自然而然地从嘴里流露出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啊，埃莉诺又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我吓到她了？ 　　
　　下一秒，她被我拉着的手翻了个方向，改成了拉着我的姿态:“我明白了，达达里特是在担心我，对吧？” 　　
　　哈？
　　这家伙是吃了什么药吗……十年后突然开窍了？！
　　“重点不是这个！”

　　感到热意蔓延上脖子和耳根，我想也不想地用自己的声音盖过了埃莉诺平静地说“达达里特你脸红了诶”的话语，大声地说:“我去吸引他们注意力，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埃莉诺点了点头。下一秒，她将脖子上的choker解开，露出一个银色的薄薄的金属环。
　　她自言自语：“应该不用解开限制器。”
　　我还没问什么意思，埃莉诺就直接化成一道影子冲了出去！ 　　
　　三秒、不，有两秒吗？
　　周围倒了一地的人。 　

　　重点是他们看起来死活不明，而街警也没有冲过来，反而全都缩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老班尼那个柱子都遮不住的肥胖身躯还在发抖——

　　我看着埃莉诺一脸平静地向我走过来，把蕾丝choker递给我:“可以给我戴上这个吗，达达里特？”
　　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没问题，就走上去给她戴上，埃莉诺也乖乖站着，向我低下头。 　　
　　她的脖颈纤细、洁白，像天鹅，四肢也很纤细。
　　到底是从哪里爆发出那么恐怖的力量啊？！

　　我还没把这句吐槽说出口，在寂静的场景中，我听到响亮的咕噜声。

　　真的，特别响。响到我以为是在打雷的程度。
　　而且不是我一个人产生了这种错觉。楼上有些邻居打开了窗户在看天……你们这时候倒是不怕被战斗波及吗喂！ 　　 　 我低下头，看向雷声的来源。
　　是埃莉诺。

　　是四肢纤细、五官看上去恬静又温柔、打扮得像贵族小姐一样的埃莉诺。
　　她仰着脸，语调平静地对我说:“我饿了，达达里特。”
　　“哦哦，好，我去给你做点吃的…还是老食谱？”
　　“对，饭量的话再加五倍吧。”

　　“嗯嗯好……哈？？？五倍？？？？” 　　 　　
　　埃莉诺身边围了很多人。
　　她面前有一张长桌，桌上有一个装饭的小桶，由于实在不耐烦夹菜，她干脆把三个成年人的量的菜直接倒进木桶里拌着吃。

　　她吃得很快，但是完全没有粘上饭粒。

　　我穿着围裙站在她对面，和旁边的主厨一起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她吃饭。
　　主厨不敢在埃莉诺面前抽烟——十年前她就知道埃莉诺不喜欢烟味。

　　“我说啊……”
　　红色头发的安娜主厨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声地对我说:“她刚才是不是说这才是开胃菜？”
　　我木着张脸，点点头。

　　最终，这次演变成大胃王比赛现场的午饭以埃莉诺一个人吃了六个成年男性的饭量为结束。我看着埃莉诺脸上的表情，尽管她脸上的肌肉活动不多，但是她嘴角和眼下的纹理走向是平和的。
　　简单来说，她吃饱了。而且对厨子手艺很满意。

　　今天的饭有一半都是我做的，另外一半是按照十年前我照顾埃莉诺的时候她的口味点的，没想到十年过去，她的口味是除了外貌、力量和饭量以外唯一没有变化的东西。

　　我带着埃莉诺走在大街上。
　　她什么也不问，我去哪里，她就跟着我去哪里。我去杂货店买东西，她就在后面跟着，偶尔会转头看看店里的陈设，如果有哪里和十年前她记忆里的样子不一样，会微微睁大眼睛。这就是埃莉诺表达惊讶的方式。和常人不同，她的情绪波动天生就很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哭……或者大笑。
　　但是我知道她放松下来会是什么样子：会像现在一样。看着窗外，静静地站着或着坐着，嘈杂的人群或者天边的晚霞，仿佛都汇聚在她的眼中。

　　我拿了一袋子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用的生活物品，在柜台付账以后，和埃莉诺打招呼：“埃莉诺，走了。”
　　她点点头，从柜台旁边的高脚椅跳下来。她坐下去的时候一定没注意整理好裙子，因为裙摆上被压出了明显的折痕。
　　埃莉诺的动作让我幻视了一只灵巧的黑猫。说不上为什么是黑猫，但是我总觉得埃莉诺如果是动物的话，一定是那种藏在家里，要找的时候很难找，但是会在吃饭或者你呼唤她的时候突然悄无声息地窜出来的黑猫。

　　埃莉诺站在地上，向我伸出手。
　　我不解地看向她，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有些凌乱的深棕色头发，金色的眼睛，皮肤颜色还算白，只是下颌那还蹭着机械润滑油的油污。
　　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想用另外一只手擦擦脸，把脸擦干净。
　　下一刻，埃莉诺自然而然地把我另外一只手拎着的一袋子东西拿走了。

　　我傻了。

　　埃莉诺用另外一只空着的手朝我伸过来。我下意识地摸口袋：“怎么了？”
　　她小时候总是这样朝我伸出手，问我有没有多余的营养液。

　　埃莉诺摇了摇头。她主动上前抓住我，说：“达达里特，笨蛋。”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话啊 ？！”
　　“不对，你是怎么学会这种，这种，”我绞尽脑汁，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她刚才的动作，感觉脖子和脑门想词都要想炸了，“你到底跟谁学的啊？！”
　　“埃莉诺自己学会的。不需要别人教。”

　　“哦……”
　　可能是看到路边的大街上有人是这么相处吧。

　　我还在感叹的时候，埃莉诺朝杂货店老板点点头，拉着我走出店门，一直往前走。
　　“不是，埃莉诺，你知道怎么走吗？”
　　我试图和埃莉诺讲清楚。

　　“埃莉诺，不知道。”
　　“但是，达达里特会告诉埃莉诺，家的方向。”

　　“……”
　　“真是……十年过去，意外地比以前坦率很多。”
　　。
　　埃莉诺没说话。她看着前方，拉着我，不用看都知道她的神态一定很认真，就和她小时候每次开饭前对我说“那我要开始吃了！”一样认真。

　　“前面那个路口往左走，然后直走五百米。”
　　“往右转，走三百米。”
　　“前面下一个路口右拐。”

　　埃莉诺没有回应，只是顺着我的提醒不断地改变着方向。
　　她和小时候完全反过来。小时候我总是要拉着她的手，教十遍、二十遍，她才会记得各个重要地点和家里的距离。

　　不过，当时住的地方根本算不上家，就是几个废铁皮围起来的小小的棚子而已。这样的棚子到处都是，不起眼，所以也不会有人来抢我们的东西，在冬天也不会有试图找个容身之所的大人试图挤进我们这个小小的帐篷来抢夺我们的立身之处。

　　在遇见埃莉诺的那个冬天，我幸运地捡到了一条还算完好的毛毡。埃莉诺那个时候经常喊着冷，我想尽办法，让杂货店的老板娘帮我把毛毡缝了缝，做成了一个勉强没有什么洞的睡袋，可以和埃莉诺躺在一起取暖。

　　等我回到那个棚子里，埃莉诺却不见了。用来作为锅的罐头被打翻了，埃莉诺在我出门前想用来热面包，结果面包从打翻的罐头里翻了出来，冬天，就这么一会，已经冻得像石头一样硬了。

　　我到处找埃莉诺。

　　“埃莉诺——”
　　“您看到埃莉诺了吗？她长这么高。”我朝每一个可能见过她的大人比划着，“亚麻色的头发，吃很多的饭……她是我非常重要的家人，求求您，回想一下吧！”

　　每一个大人都摇头。
　　我失魂落魄地回去了那个窝棚。我把打翻的罐头扶了起来，把冻硬的、几乎没办法下嘴的过期面包，准备想办法把它弄软了，吃下去。
　　这个面包已经过期，但是买的时候还是柔软的。因为是埃莉诺想要尝试和压缩饼干不一样的食物，所以我用收藏很久的珍贵型号的零件和杂货店老板换回来小小的一块。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再难吃的面包也要吃，不然就会饿肚子。饿肚子的话就没有力气找到物资……没有物资就养不活埃莉诺……

　　眼泪滴在了面包上。

　　十年过去，埃莉诺已经成长得比我想象得好得多的多。

　　她个头比以前更高、力气更大，比以前更漂亮。
　　穿的衣服也比以前好很多很多。

　　所以，这十年来，至少埃莉诺可以吃得上饭，而且吃得比在我身边要好。她的性格还是这样，没有改变，所以她生活的地方也没有人能够太过为难她。

　　这样就很好了。
　　所以，埃莉诺，为什么要回来呢？

　　陷入思索的我，没注意到埃莉诺已经停了下来。她一直走在我的前方，突然停下，把我给扯了个趔趄。

　　“是这里啊。”
　　她轻声地说。

　　“啊……”
　　我发出了一个音节。
　　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

　　眼前是一栋小小的房子。说是房子也不准确，大概就是三个房间挨在一起。
　　“因为这块地，很便宜嘛。”
　　我看不到埃莉诺的表情，但是我总觉得她突然陷入种了某种情绪里。

　　我开始随口胡诌：“哈哈，你知道的，五等街区一直都在联邦的改造计划中，所以我用一个很低的价格把这块地买了下来，又用很公平的价格把这些材料收集起来做了房子。怎么样！我的手艺很不错吧！”

　　达达里特每次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他的语速就会变得很快，然后说大段大段的话来欲盖弥彰。
　　埃莉诺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所以，换个人说不定就会觉得这小子很幸运，但是埃莉诺没有信。

　　她见过这个人小时候为了给她一口饭而被那些黑心商人们一脚踹翻在地上，捂着肋骨不敢喊疼，而是一边道歉一边飞速爬起来离开的样子；见过这个人一边咧着嘴笑说自己不疼，一般在晚上以为她睡着以后，爬起来偷偷给自己擦药，小声地嘀嘀咕咕骂人的样子；也见过看到因为她想要什么，所以会一边无奈地揉乱她的头发，一边想办法给她找东西的样子。

　　所以，埃莉诺无法相信达达里特的话。

　　“达达里特，骗子。”
　　“诶？！！”

　　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埃莉诺十年后变化这么大。
　　明明小时候只要这么说了，她就会信。
　　啊啊，十年过去，竟然这么不好哄了吗？！

　　还没有等我说什么，埃莉诺转身，突然扑进了我的怀里。
　　她一头扎在我的胸口上。

　　老实说，有点痛。
　　埃莉诺的头，也比十年前硬了好多。

　　不过，比这个更重要的，是埃莉诺的反应。
　　我抬起手，想要像小时候一样，去揉乱她的头发，却害怕弄乱她的发型。
　　埃莉诺像头上长了眼睛一样，抬起手，将我的手用力压下，按在她的头顶上。

　　她的声音闷闷的：“埃莉诺，在拉着达达里特的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真相了。”
　　“埃莉诺的头发，达达里特想怎么弄乱都可以。”

　　我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细又软，小时候给她扎辫子的时候，就常常因为她的发质，所以扎不拢。
　　这个动作大概算是一个信号。
　　埃莉诺靠在我的胸口上，突然开始抽鼻子，而且幅度越来越大。
　　最后，演变成一场嚎啕大哭。

　　“埃莉诺！也！”
　　“非常！非常！想念！达达里特！”

　　她哭得非常非常伤心。
　　这个音量引得周围人都看过来了……

　　幸好原先窝棚所在的地址周围住的人不多，原来的老邻居也基本都搬走了，不然一定会被打趣吧，“达达里特，你也有把埃莉诺惹哭的一天吗？”

　　“啊啊……”
　　“真是的……”最后，搞得我也忍不住鼻子酸了，“一直住在原来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好啊。至少有一天你回来了，还是有一个地方是你熟悉的。”

　　其实是有很多不好。
　　这附近管道老化，所以水总是有股怪味；要买食物要去很远的地方，所以离开的时候如果不做好防护措施，珍贵的东西就会被偷走；冬天的话地面会裂开缝，水管会冻裂，所以比其他地方要储存更多的水……

　　本来打算熬过那个冬天就和埃莉诺一起搬走的。但是，还没等到冬天结束，埃莉诺就不见了。

　　日子总要向前过的，我应该把那块面包吃下才对————弄软和一点，在怀里焐热，用牙齿一点点磨下去，吃掉。

　　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我把那块面包存了起来。等到天气暖和的时候，我怕面包过期，所以用了在垃圾堆里找到的材料把它做了防腐处理，用一个透明盒子装起来，在盒子上写了埃莉诺离开那一天的日期。

　　人们总说，就算你想停下，生活还是会继续推着你往前走。
　　但我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我没有往前走。我停留在了和埃莉诺有共同回忆的地方。

　　但我也没有放弃。
　　我停留在这里，知道这片地区生活不便，所以尽可能地位改善居住条件付出自己能做的努力。
　　知道我的人总觉得我是个傻子。

　　“有这个闲工夫，在别的地带能住得比这里好得多！”

　　我从不解释。

　　对我来说，改善这里的居住条件的前提，且是唯一的前提，那就是：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拥有和埃莉诺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作为家人的回忆更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