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并蒂莲》三灭相

32、付之一炬

　　女人驱车来到了一处家属楼。

　　熟悉的地方。

　　自从出国，她已经有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下车时，女人拢了拢大衣，把毛呢料子的领子立了起来，贴着下颚，又从车座靠背扯出搭在上面的围巾，裹上，车里的暖风开的很足，她开车的时候都不穿外套的。

　　女人揣着大衣口袋上了楼。

　　这不是她家，但却是她在最落魄时坚实的避风港。

　　一直放在汽车手刹下面的钥匙在户外、温度骤降，金属质地贴上她温热的皮肤裹在大衣口袋里，不知是钥匙出了汗，还是她的手出了汗，竟湿漉漉、潮乎乎的。

　　她下意识地捻了捻食指拇指，把手握上门把，却迟迟没有把钥匙怼进去。

　　因为到了睽违已久的熟悉场景，她的耳畔再次响起了那个人的说话声。

　　“你要是想回，就回来吧，钥匙一直给你留着。”

　　“你的很多东西我也给你好好留着呢。”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活人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有时候，我们得相信时间的力量，还有自己无尽的实力。”

　　“好姑娘，你真的很好，不要害怕。”

　　女人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插上钥匙，拧开了门。

　　她在玄关换下公共拖孩，边换，边往室内瞅。

　　茶几上竟然还摆着两叠小菜和一碗白粥，她远远地打量了一眼就知道炒的是什么菜，肉炒藕片和地三鲜，两菜一粥还盖着纱布的菜罩。

　　那个人还是对她这么好，比她的母亲还像母亲，就算不能在家里迎接她也要粮草先行，做好饭菜。

　　没见着食物的时候她还不怎么饿，这荤荤腥腥的一摆在眼前，香味一入鼻，菜色一进眼，她感觉胃一紧，还真有点想吃了。

　　便一点也不客气地坐下开吃。

　　拿起菜罩，一张贴在上面的橘黄色便利贴，映入眼帘。

　　【就知道你会先吃饭，我猜的准吧~】

　　女人手一顿，压下一边的眉毛，没怎么理会，把便利贴随手粘在桌面上。

　　吃完了，洗刷碗筷，顺便刷锅洗铲，那个人做完菜从来不顺手做这些，她在的时候，这些零碎活都是她饭后必做的差事。

　　她一抬头打算往墙上的粘钩挂个橡胶锅铲的功夫，又看到了一张荧蓝色的便利贴。

　　【呦~果然来洗刷刷了呢~~小丫头真勤快嘿~~奖励一个真诚的笑脸^w^~再接再厉哦~】

　　女人：“……”

　　女人用沾满洗洁精气泡的爪子薅下那张便利贴，烫眼又烫手一般，飞快地攒成一团，扔进了手边的垃圾袋。

　　放好锅碗瓢盆，揩干手，女人一回头，对上了冰箱门，有一个便利贴，粉红色的。

　　【生气是小狗，把人家揉皱扔垃圾桶的是小王八，两者皆有的是王八狗哦~】

　　女人终于笑了，轻轻地把粉色的便利贴撕了下来，又把垃圾桶的那一张拿出来，摊平，两张贴在一起。

　　这个人从来都是这样，都一把年纪了却比她还像个小孩子，调皮捣蛋的，但是女人知道，那个人是在逗她开心呢。

　　【喂！终于开心了吧？给你准备了礼物在茶几洞里，欸，也不算礼物吧，你之前说同学喜欢的，一直想买给你你一直没回来，我买来给你养了好久呢，那玩意儿可娇气的很，我可没少给它养樱花蟑螂，还踢毛给我蛰得手都肿了，你快把它接走吧！哭哭哭。】

　　厨房门上的那一张在门里，女人出去的时候才看见，写了好多字，她一字不落地看完了。

　　“互相传递纸条”这种交流的方式还是这个人教给她的呢。

　　茶几里放着一个挺大的牛皮盒子。

　　都养了好久，还至于绑的这么花里胡哨给我吗？女人拆着缠在上面的丝绸缎带，想着。

　　盒子里响起咳咳哒哒的细碎声响。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陪伴了她近二十年的声音再次想起，遥远的像是隔着厚重的海面，去听那不显山不露水的暗流。

　　一只巴掌大的毛绒绒的粉趾捕鸟蛛从盒子缝爬了出来，先探出三对长长的爪子，进而才挤出睁着很多眼睛的小脑袋、大屁股、以及剩下的那两条后腿儿。

　　这只捕鸟蛛还是亲人的，之前不怎么怕她，女人的从手心翻到手背，它就敲动着八只毛乎乎的蛛矛从手背爬到手心。

　　尽管它现在表现的很乖很温顺的样子，女人还是毫不留情地把它重新摁回了盒子，防止它阴险狡诈、装乖卖傻，然后出其不意朝自己亮出毒牙，让她强行为它的讨喜买单。

　　蜘蛛小窝的位置很显眼，在电视机旁边的背光处，女人走过去，把捕鸟蛛放在里面，紧紧的扣上盖子，还不忘压上手边电视柜的遥控器。

　　粉趾一脸不情愿地抬起四只蛛矛挠了挠玻璃，心想：你这个女人怎么不上道呢，无绳遛蜘蛛不香么，玩点刺激的不香么，真的是，无趣。

　　【对！丫头！不用跟它客气，直接关禁闭最好！这死崽儿最会装死了，之前还以为喂的不好死透了呢，差点因为没关好盖子，给它越狱了，吓人。】

　　粉趾小窝上贴着一张绿色的便利贴，那人如上控诉道，她都能幻听出那人和蜘蛛脸对脸，吹胡子瞪眼的壮丽景象。

　　女人无奈的摇摇头。

　　她今天是来收拾自己的东西的，本来打算回来过几天再和那人联系的，怎么也要研究研究话头吧，见面如何寒暄，如何开头，如何结尾，没想到这么快会晤了。

　　意外来的太突然了。

　　世道总是会在你最不想挪窝的时候推着你往前撵，你死赖着，它更恨不得薅着你的头发，把你往前拽，一点也来不及商量。

　　东西都在她之前睡觉的小屋里叠叠好，一摞旧衣服，几本画册，一包小文具，还有几只毛绒玩具和左右零碎。

　　其实吧，女人揪住一只小熊的鼻子，这些东西一件真的是她的都没有，都是那人莫名其妙买给她的，她也没说需要，也没说想要，那人便自顾自买来塞给了她，说这是属于她的“家产”，如果喜欢就留着，不喜欢随便扔。

　　女人便一直没舍得扔，因为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曾经拥有的也都停留在了曾经。

　　她没扔，那人就替她保管到了现在，这些“家产”好像真的成了女人不可侵犯的“家产”。

　　哦，对了，没有“好像”，那人严肃地告诫过自己不准再对自己的所有物说什么“好像”，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

　　女人把折叠收纳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撑开，把衣服装进去，衣服里还塞着一个相册，原木的相框，重印的彩色相片，相片里有几个年轻笑脸，还有年纪略大的那个人。

　　年轻的笑脸中，有她不认识的，也有认识的，这是一张“百衲衣”一般的相册，中间是一张大的合照，边缘则点缀着一些证件照、大头贴。

　　认识的年轻笑脸中，有她自己，还有瞿老师。

　　多亏了瞿老师的引导和那个人在物质和精神上的搭救，她才有了今天的可能，悬崖勒马，没有误入歧途。

　　相册被一件一件的衣服厚厚地盖住，相册里蕴含的故事也被她深深地埋在了心里。

　　等她收拾好东西，把鼓囊的袋子从从床上搬到地下，又一张便利贴冒了出来，银灰色的，像一只等待时机出洞的小耗子。

　　【哎呀呀，看完旧物是不是又要开始感谢我了？哈哈哈哈哈，不用客气，千万不要客气！！！老娘我搭救过的失足少女多了去了，你们都一个个排着队谢我一遍，那我下辈子还投不投胎啊？做不做人啊？直接成神得了，千万别啊！我认真的！人间这么有意思，我如果还想来的话，还是得有点不足的，嘿嘿~~】

　　女人好笑地看着，不再揉皱便利贴，而是将其好好地收到了大衣口袋里。

　　她先下楼回车了一趟，把包裹塞到了后备箱，然后又回来考虑，用什么姿势把捕鸟蛛的笼子也搬下去。

　　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地喝口水的功夫，她看到了最后一张便利贴，白色的，压在烟灰缸下。

　　那人从不抽烟，烟灰缸都是盛瓜子壳儿的，大概那人最近挺忙，烟灰缸里白白净净的，一点脏都没有。

　　女人把下面的便利贴揪了出来，这张便利贴最大，还对半折了个褶儿。

　　【丫头，这几年精神状态不错吧，和你聊了天，感觉你说话还可以，不愧是后来当上总裁的人啊，有那架势了，不错不错。之前给你邮递的那堆纸条你都看过了吧，你们俩之前天天对喷写的，扔的到处都是，就和和对方有世仇似的，这要是被不懂得人瞧见，肯定的说“怎么会有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人呢”，哈哈哈，我没舍得扔，就都给留下来了，给你邮了一部分，我留了一部分。】

　　【哦，对了，里面还有几张是你们的妈妈写的，你们不在的时候，我偷偷去看望过她，除了对你们的那点，她本人的经历挺让人心疼的，后几年发疯吼的嗓子都哑了，状态挺不好的。医生当时说心理病都是个定时炸弹，没有死亡通告，没有还能活多久，这两种概念，说不准哪天，突然大脑里某根筋没搭对，就拜拜了。如今的结果看来，人这一生，并不是什么坎儿都能跨过去的，有的心结就得死面疙瘩似的蛛在心底一辈子，要不你耗死它，要不它耗死你。】

　　【心结这玩意真的是会遗传的，不光随基因，还随空气，随氛围，潜移默化地传给了下一代，造就着下一代的人格。不过啊，丫头，你不一样啊，因为你是醒着的，醒着的人还是得向前看，挺过去一个难关，就不能辜负了这个难关的出场，要继续往前走。我不知道你们俩最后谁留下来了，我也不想知道，内向的那个也好，外向的那个也罢，都是你自己，不要执着于自我消耗，永远不要故步自封。】

　　【丫头，教你一个法子，我不是让你带着那一堆废纸条嘛，都拿出来，茶几抽屉里有打火机和蜡烛，你把蜡烛点燃，滴点烛泪把蜡烛粘在茶几上，把纸条全用烟灰缸接着，烧了它们。】

　　女人照做。

　　她现在学会了接受第三者的帮助。

　　女人操作了起来，瞄了一眼便利贴的最后一行字。

　　【该松手时就松手，人生无非是在维持社会秩序的铁规以内，尽情地勇敢、快乐、思考、记录、遗忘。】

　　淡薄的纸条被女人一张张送向在蜡烛顶舞蹈的火焰。

　　火焰顺着纸张的一角绚丽地向上爬去，缤纷而璀璨地带走了一切，只留下了黑色的灰烬，还亮着星星点点、此起彼伏的火星，簌簌地掉进冰冷而洁白的烟灰缸。

　　“看啊，我在烧死我自己。”

　　“去他妈的，什么烧不烧死的，这只是几张薄薄纸而已。”

　　“我曾经是我们？我现在就开始不记得了。”

　　“那人说了，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精神不正常，只要不危害社会，那都无伤大雅。”

　　“所以呢，你还在吗？”

　　“你还在？”

　　“在呢，在呢，听回声就能听到啦。”

　　女人一边烧一道，表情时而欢快松弛、时而阴郁紧绷，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是在人格对话，还仅仅是在煞有其事。

　　终于烧完了最后一张，女人摁灭烟灰缸里苟延残喘的火星，拍拍手，觉得这个遗忘的过程有点小题大做，便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