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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乱入纸条【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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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拿起第二张乱入的纸条时,手指微微一愣。
这一张纸条上也有一些污迹。
斑斑驳驳的,互相堆叠。
有一些是边缘发黄的圆形水痕,有一些是碳素笔洇出来的脏墨。
最扎眼的一处,则是嵌入字迹中的一个红印,没燎破的烟疤一样蛛在黄白色的纸面上。
女人大胆地猜测,这是一块血迹。
那团红印的周围,还有一些零星的黄色痕迹,大概是晾干的血浆,像刷子刷上去的。
总之,这是一张视觉上很隆重的纸条。
这里会有我想知道的东西吗?
女人想着,手指不由自主地把纸条的一角,卷起、摊平、再卷起。
—
—
我怀疑。
那个该死的医生把我的孩子抱错了。
我明明怀了一对双胞胎,医生却给我抱来了一个女婴。
医生把那个红皮小老鼠一样的崽子,用一张粉色波点的布包起来,递到我的眼前,让我看。
“看看她呀,可爱吧?”
她道。
医生摸弄了一下那只小老鼠红漆漆的爪子,小老鼠不安地动着,四肢乱窜。
小老鼠其貌不扬,大眼泡禁闭,一张嘴撅起,吐出一只粉兮兮、湿漉漉的舌头,嘤嘤地嚷着,皮肤皱巴巴,还起了一层白色的死皮。
真丑。
小老鼠真丑。
这个小崽儿也真丑。
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啊,不会被当成怪物扔掉吗?
医生看我无动于衷,把小老鼠往我鼻底塞了塞,温柔地道:“抱抱她吧,孩子和妈妈是最容易亲近的,这种亲近是天生的,你只要把她搂在怀里,最好是贴近胸膛,她就会觉得很有安全感,就不会再哭了。”
是啊,是啊。
我在心里应着医生,医生说的很对。
但,关键是,这是我的孩子吗?
—
双胎输血综合征。
医生最后给我的答复是这个。
意思就是说,这个小老鼠真的是我的孩子。
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就算我生了一个红皮小老鼠样子的婴儿,那也得是两只红皮小老鼠才对啊。
我的一对孩子呢?
那一对永远都不会分开彼此、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呢?
她们明明在我肚子里的时候还紧紧相依,难舍难分,共享着同一源的养料,怎么初次面世,就孤苦伶仃了呢?
我还为她们感到幸福,日日夜夜都要去院子里的莲花旁为她们祈福,怎么……
我突然想起,那一缸涕泗横流的鼻子,藏在借着自己的腐朽之躯产生的养料而蓬勃生长的叶片之下,默默地饮泣。
明明应该如卖花苗的老人所说,叶子长开时,能长出一大缸子的漂亮莲花才对。
而到最后,硕大的水面上,只有一朵花苞昂然挺立,现在很有可能早已擎出水面,高高地扬起了它尖锐的头颅,甚至绽瓣吐蕊,散发出蛇信子一样的芬芳。
我的希望,我的希望,被这只突然闯入的眼镜蛇拆吃腹中,化成了一抔消化液,消失不见了。
黑色的预言应验了。
苦苦祈祷、希望成真的美梦一个都没有实现,但是黑色的梦,我不消说,就接踵而至地踏上了我的舞台,未经我的允许,就厚脸皮地扯起我的手掌,迫使我叉开腿,要和我共舞。
我被它拖拽起来,舞着,舞着,舞着,舞着,舞着,遍体鳞伤,心窍都在滴血却欲哭无泪。
—
医生把我的丈夫拉到门外,悄悄地说,我的精神可能有点问题。
我不用听就能听见。
因为医生那张试探我心思的恶心嘴脸,就差没把“你是神经病”刻在上面了。
但是他没怎么在意,他说:“我老婆能吃能喝的,又没痴呆,又没疯癫,能有什么病,你们医院不要瞎开诊断书,是不是又想让我们多做项目、跑流程,好赚钱啊?”
医生大概被他噎住了,说:“这只是我的推测,我没见过,自从自己的新生儿降生就不曾露出笑容的母亲,建议你们找心理医生咨询咨询,多上点心,产后抑郁严重起来会影响身心健康,还会到影响孩子的精神发育……”
他显然没听懂,说天底下哪个女人没生孩子,要都得了产后抑郁,那还了得?人类早灭绝了吧?
他挺蠢的,站在男人的角度以己度人,说了一句很没有水平的话,但是好在他说这句话的时机很对。
我确实精神很好,没有一点点问题。
我只是心里好乱,好乱,好乱。
我对未来的计划又一次被无情地打散了,命运甚至把我的拼图悄悄换了一张新的,七零八落的,让我难以下手。
—
我还是揣着那只小老鼠回了家。
大概我那天的样子吓到他了,他这几天很安生。
一次叫人没人应,我撑起床去看他,他正在哼哧哼哧往灶台里塞柴禾,把整个伙房烧得热热的,问他在干什么,他嘿嘿一笑,把一手草木灰擦在了鼻子上,说给我炖了一只老母鸡,还放了不少补血的药材。
他没见过亲生母亲,更不知道怎么照顾生育后的女人,大概又是听那个老中医说的。
真是死性不改啊,明明上次酒精中毒,医生说他可能喝了掺工业酒精的劣质药酒,他偏偏不信,非说酒精中毒是排毒反应……只不过喝多了,排的厉害了,反应强烈了点罢了。
我对他点点头,继续回卧室端详那只小老鼠。
—
院子里的大缸依旧摆在那里。
圆圆的叶片生得更多了,把整个水面撑得密不透风,一点给其他水草扎根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那只花苞明明应该早就开了的,但依旧把花瓣闭的严丝合缝,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
我本来想一回家,就把这一缸晦气玩意尽数斩除的,但看到此情此景,我竟有点舍不得了。
毕竟孕期日日夜夜来关照了那么多次,毕竟是从它还是小芽孢,到生根发叶一路养过来的,我还是想看看它开出来的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
小老鼠越来越闹腾了,一天到晚,睁起眼哭,闭上眼睡,像个无限量的摔鞭,不能离手。
一次夜里,她大概是被自己吐出来的奶呛到了,一直在咳嗦,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上下左右翻滚着,像条没鳞片的鱼儿,蹦跳在砧板上,浑身急出来一层热乎乎、湿津津的汗。
她向来是贱眼泪的,稀奇的是,这次只是在呛咳,竟然一直没有哭。
我本来不想理她的,从小就是贱养的孩子,一把屎一把尿的,能有劲儿吃饭就有劲儿活,哪里用得着回回看着。
但是她异常的举动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便跪坐在小小的她身旁,掰过她小小的肩膀。
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红彤彤的,大大的脑袋拨浪鼓一样扫过来。
我见过那个死去的孩子。
她因为是双胎输血综合征的供血儿而发育不良,羸弱的一捧,全身毫无血色,大概是从来没有为降生而哭过,五官舒展,神态安详,两只小脚丫堆在一起,小细腿弯曲,两只小手蜷成两个小拳头,怎么抠也抠不开。
比小老鼠明显小了三个号。
也比小老鼠乖巧多了。
因为她已经死了。
我觉得,她就算没死,也不会有小老鼠烦人。
我觉得她应该是那种安安静静、光芒万丈的瓷娃娃,生的一张洁白的芙蓉面,两只眼睛噙满了深切和真挚,笑的时候似花朵,不笑的时候似露珠,惹得众人怜爱。
反正不会像小老鼠一样,有事没事扯着嗓子嚎,不把屋顶掀翻不罢休。
但是,此番,小老鼠朝我横过来一个眼神。
竟让失落的我找到了瓷娃娃的影子。
她的双眼在黑暗中瞳孔扩得极大,整个虹膜深了好几个色号,又圆又黑,眼白的地方极少,整个虹膜像两口深井,直通神秘莫测的地心。
那是一个平静而深刻的眼神,不像是几个月的婴儿能有的。
和我直视后,她便停止了咳嗦,也没有开始嚎哭。
她平静地看着我,像个意外变小的大人,看着我。
对我道:
妈妈,是我呀。
我还活着呢,就在你的面前,好好的。
你看,我正在看着你呢。
我突然觉得,那些死去的莲花也没什么。
这并不是一种恶兆,更像是一种福报。
原来,那些莲花花苞并没有死去,而是放弃了盛开,敛起娇嫩的花瓣,打点行囊,带着贺礼,去了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栖息着我死去孩子的肉身。
她小小的洁白的身体平躺着,小肉脸上浓密的睫毛轻阖。
四肢放松,没有呼吸。
大批莲花花苞在她的周围盛开,毫不吝啬地舒展开洁白的花瓣。
花瓣像是白蜡浇成的,瓣心透着一抹鹅黄。
花心寂静,没有蝴蝶蜜蜂侵扰。
这些莲花只为她开放,没有劣质的续集。
我开心极了。
这个孩子的一切都是香的吧。花香。
我万分怜惜地拢起她小小的躯体,捧在鼻尖轻轻地嗅着。
她好像突然睡着了,就像刚才并没有醒过、也没有一次一次地咳嗦过,乌黑的圆眼睛紧紧的闭着,呼吸匀称,小胸脯一起一伏,但额发潮乎乎。
我把她环抱在臂弯里,贴近我的胸膛。
那里有一颗心,砰砰砰,砰砰砰,为她跳动。
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走路声,还有开锁、拉门的声音,是他。
我就知道,他那个酒瘾真的没救了,就和吸毒、上瘾一样,没救了。
终于,原形毕露。
但是,他是死是活与否,我早已不在乎了。
—
那朵莲花开了。
我抱着小老鼠去看时,花苞外面包裹的白珍珠色外膜从中间裂开,分成了左右两拨,花瓣朝外,背对背靠着。
一个花苞里,竟然分出了两朵莲花。
花瓣的颜色是鲜红鲜红的,纯粹而鲜艳,没有带一点渐变和掺杂,不是我预想到的雪白。
我凝望着它时,感觉全世界都变成了黑色,只剩下了那一抹殷红。
小老鼠缩在我的臂弯里,手掌抓着我从耳底分到肩前的长发,手指微微收紧。
我被扯疼了,一脸责怪地看向她。
她也看向我,没有被我的一张冷脸吓怕,反而冲我扬起一对浅浅的小孩子眉毛,咧开一张豁牙的小嘴,咯咯笑起来,像贴在墙头的年画娃娃一般。
那样子,像是在向我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