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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血亲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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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冷智点上桑希为的额头,亲昵地嫌弃道:“你这孩子,竟还觉得那磕头的地砖好玩吗?这山神庙可是你爹走山的护身符,哪里能为了你这点子喜好就做出不敬山神的事来?”
说着男人便到路边捡了几块圆润的石头,随手擦了擦,顶着妇人喷火的目光将石头塞到桑希为手中:“拿去玩罢。山神庙的砖瓦不可擅动,但这路边的石头你爹倒还能给你捡上几颗。”
桑希为内心十分崩溃,她真的不想玩地砖。可阿爹根本没懂她的意思,阿娘也拽着她就要上马车了。
那山神庙的地砖可能有问题啊!桑希为在心底尖叫!
她想说话,可那话语却哽在喉咙间,半句也吐不出来。
情急之下,桑希为趁着爹娘拌嘴的空档,旋风般冲进庙宇,举着石头三两下就将先前磕头时砰砰作响的地砖给砸了个稀巴烂。
果不其然,那地砖下有古怪。
桑希为松了口气,幸好此时自己的身体没有出问题,顺顺利利地循着她的心意将那地砖砸开。
此时,她爹娘才反应过来,追着她进了山神庙。
桑希为将那碎砖拢在怀中,让那底下的白布包裹更显眼一些。
她阿爹也机敏,在见到那包裹时便停了试图压着她给山神像请罪的动作,转而蹲下身挑开那包裹。
她阿娘却没注意到那包裹,只围着她转悠,想让她把怀中的碎砖丢了。
桑希为哪里肯干!
她这辈子第一次出远门,就被一封古怪的书信打乱了行程,后又遇到这久未修缮的山神庙,如今这庙里更藏了个奇奇怪怪的包裹!
那些上辈子看过的电视剧的剧情在她脑海里浮现,荒山野岭里被杀人越货的可怕遭遇在她脑子里转了又转。
她恨不得将手中的碎砖变作刀剑护身,可惜那只是她的臆想。她只有护紧了手中锋利的碎砖,以期能在接下来可能遭遇的变故中多一分保命的手段。
她心里害怕,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兼之边上还有个试图让她将怀中碎砖丢开的阿娘。
桑希为索性往地上一蹲,头也往膝间一埋,双手抱膝,像个小土豆般定在那里。
妇人见此愈发气急,也顾不得与桑冷智置气,忙连声道:“当家的!快帮我把惜姐儿拉起来!那碎砖边角锋利,一不留神割了手该如何是好?更莫说那上面全是泥点子,不干不净的怎么能让惜姐儿拿着玩?”
桑冷智此时却被那包裹里的东西截住了注意力,那里面赫然是纹银十数两并一封书信。
男人抖开书信,上面竟是他那故旧的字迹。只不过与前日寄给他的那封书信相比,字迹更加匆忙。
这上面旁的没有多写,只说望发现这包裹的义士去柖村寻一个名唤赵武胜的七岁孩童,将其送到郦县神医处即可,包裹中的纹银便是一半谢礼,待到孩童送到之后,神医自会将另一半谢礼奉上。
寻常人家一年的嚼用也不过三五两碎银,只寻一个孩童带到郦县便能得数十两纹银,这埋藏包裹的人的确大手笔。
桑冷智见此,心底愈发警醒。
旁的人不知晓,他却清楚,那姓赵的不过扯着神医的大旗唬人罢了。这信上让人将孩童送到神医处,不如说是那姓赵的知晓自己一行会去郦县神医处看诊,想将孩童托付于自己。
这纸张皱成一团,明显能看出是被人揉捏过,又有数道指印抓痕,看着像未曾净手便匆匆拿废纸写就的,实则其中大有玄机。走山人除却牢记各山头山规之外,组织内部也自有一套规矩,这指印便是其中一套暗语。
五道指印由上到下:食指贴在中指的关节处,恰是止步暗记;无名指却又大咧咧地压在小指之上,上长下短,指印并行,又是一个棺材记号;大拇指印却只在纸张反面浅浅地点了一半在四道指印最下,赫然是即刻离开之意。
他走山数年,也只在确有神鬼精怪出没的地界碰到过这三重印记。兽群出没,山匪劫道,山路坍塌,地龙翻身等也不过一二重印记而已。
柖村究竟发生了何事?让这姓赵的如此忌惮?
桑冷智心下愈发沉重,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将那十数两纹银交到妇人怀中,如常道:“是我那故旧留的书信,他那孩童情况不算太好,也须得赶去神医处看病,这是他给我们留的诊费。”
假话!桑希为知道,她阿爹又在睁眼说瞎话了。
妇人这才略松了口气,又嗔怪道:“你那故旧真是个古怪性子,竟做出这种在山神庙中埋银钱书信的事来。要是惜姐儿不砸碎这块地砖,这银钱岂非要便宜了其他在山神庙露宿之人?”
桑冷智只摇着头不说话,一手将桑希为提了起来,暗中使了个巧劲,她的衣服便自后脖颈开始,撕拉一声裂开一个大口,连带里面的内衫都碎成两半。
“阿爹……”又来这招!
桑希为用脚趾头想都猜得出来,他阿爹这是不想带她们娘俩去柖村了。
每次阿爹想一个人溜号的时候,就会闹点事情出来绊住阿娘,让阿娘帮他收拾残局。而这个事情,大多时候应在了她头上。
微风拂过,桑希为背后的衣衫飘飘荡荡似蝴蝶的两片翼翅,惹得她下意识缩了缩脊背,手也松开了怀中抱着的碎砖。
碎砖当啷落地的声音惊醒了被惊得丢了魂的妇人。
下一瞬——
“桑愣子!瞧你干的好事!”妇人尖叫一声,忙搂住桑希为,替她隔开悠悠然吹来的冷风,怒道,“好端端的你扯坏惜姐儿的衣服作甚?!”
“手重了手重了……”桑冷智忙凑上来连声赔不是,又觑着妇人铁青的神色小心道,“玥娘,要不你留在这替惜姐儿把衣衫补补?这山神庙离柖村不远,我一人去接那孩子便是。”
“你——!”妇人柳眉倒竖,还欲发火。
自家阿爹不想让她们娘俩涉险,自己除了配合还能怎么办呢?
桑希为扯住自家阿娘的衣袖,劝道:“阿娘,不气。”
桑冷智连忙借着空档将马车上一应用具重新搬了下来,殷勤地扶着妇人坐在小凳上,又将针凿等物放在她手边,随后才匆匆解了那匹驽马,对着妻女一笑便策马而去。
***
日头渐渐偏高,山神庙中,妇人早已将孩童的衣衫补好,这会也没心力拦着桑希为四处转悠,只整个人跪在山神像前,拜了又拜,求着不拘哪个山头的神仙,路过时低头瞧上一眼,保佑那久去不归的男人平安归来。
桑希为伴着自家阿娘祈祷的背景音,挑了几块碎砖将那尖角磨得更加锋利,又将这山神庙周围的环境记在脑中。
除却山神庙门口的一条东西走向的山道,这庙宇背面是片密林,再往上行十数米又是个陡坡,里面灌木丛生,易于藏身。
阿爹久去不归,说不定真遇到了麻烦。她们娘俩在这荒郊野外并不安全,若是有变故,则可借那陡坡下的灌木藏身。
待到日头偏斜,阳光被密林吞没之时,寂静的树林中远远传来零星的马蹄声,其后又有细细碎碎不连贯的人声响起。
妇人忙搂着桑希为探看,打头的正是家里那匹驽马,然而其后跟随的数个人影中却未见桑冷智的身影。
那零星间传来的“仙仆”、“童女”等词更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
见自家阿娘十分警觉地想往山神庙内躲,桑希为不着痕迹地拉着她向着自己早就看好的掩身之处退去。
待到倾颓的残墙将她们的身形彻底遮掩住时,她们娘俩便悄然往密林中奔去,可奔跑间带出的动静却惊动了那一行向着山神庙赶去的人。
懒散的闲聊声一顿,那几人匆匆追着声响赶来。
密林杂草丛生,却也掩不住她们逃跑的身形。
“抓住他们!”打头的男子低喝一声,奔走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在高速奔走间,他打了个呼哨,远处密林中簌簌飞出几只鸮鸟,看着似有他人循声围堵。
桑希为心下着急,恨不得脚下生风带着阿娘瞬间远遁。情急间,桑希为竟不知不觉奔到了阿娘前面,转而扯着她奔逃。
爬上那陡坡之后,见身后追兵将至,桑希为一狠心就拉着阿娘往陡坡下滚去。
可预想中的疼痛却未传来,那妇人竟抢先一步将桑希为护在怀中,地上尖利的碎石、粗糙的枝叶、拦阻的树干全被妇人隔在怀抱之外。
天旋地转间,耳边的人声远了。桑希为却清晰地听到自家阿娘疼得止不住抽气的声音,她的眼圈霎时间便红了。
自家阿娘何时受过这等苦楚?
平日里被绣花针在指头戳个洞,都足够阿爹大张旗鼓地要替阿娘敷药。如今却生生从陡坡上滚下去,身体不知撞到多少拦路的树干,皮肉伤还在其次,更甚者筋骨都可能被撞断。
待到滚落的势头渐止,桑希为一咕噜爬起来便要扶着疼得起不了身的妇人继续逃跑。
此时头顶却响起幽幽的骨笛声,一个男人合着笛声悄无声息地蹲在了滚落的妇人身边,粗粝的手掌卡着妇人的脖颈将其拖了起来。
“阿爹!”桑希为惊叫一声。
她阿爹怎么了?!不过离开几个时辰,额上就被贴了张符咒,神情木然,如今竟然还想掐死阿娘!
“当……家的……醒……醒……”妇人下意识握住桑冷智的手腕,想将卡着脖颈的手掰开,却终究是徒劳,试图唤回他神智的声音也渐渐微弱下去。
桑希为眼瞅着阿娘喘不过气来了,一块紧紧捏在手里的碎砖猛地砸到桑冷智的手腕上:“阿爹,放开,阿娘!”
被这一打岔,桑冷智的手腕一松,妇人霎时间软倒在地,连声捂着脖颈咳嗽起来。
可那骨笛声却陡然一扬,桑冷智木然的脸上闪过几丝痛苦之色,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臂暴起青筋,手掌不住开合,混沌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明,却又在瞬间被压制下去。
“快……走……”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这两个字,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拳捣断了身旁一颗小树,下一拳便要落在妇人身上。
桑希为只觉脑子里一片热血涌上来,手里捏着的碎砖下意识便瞄着阿爹的拳头丢了出去。
万幸,那铁拳被斜斜飞出的碎砖给打偏了几寸,最终擦着妇人的臂膀垂落。
锋利的碎砖划破了桑冷智的手背,些许疼痛唤回了他的神智。只见他狰狞着脸颊,出手如电,瞬间便折断了自己两条臂膀:“跑!”说着便转身挡在自家妻女身前。
桑希为不想丢下阿爹逃跑。她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气力,揪着自家阿爹后背的衣衫不撒手,硬要将自己阿爹也拖走。
可她却被阿爹的膝盖向后顶了个趔趄。
桑希为无法,心知阿爹下定了决心要断后,又惶恐那越发尖利的笛音让阿爹再度反过来追杀她们,只得踉跄地跑到阿娘身边,半扶半扯着她便往灌木丛里钻去。
耳边传来一道道破空声,桑希为心下绝望。
方才转身时,她余光瞟到陡坡上那群追兵都已搭好了弓箭,如今这声音想必是那利箭离弦之音,恐怕她们得吃一顿箭雨。
身后桑冷智目光如电,出脚踢歪了几支箭矢,将妻女逃命路上的箭矢尽力拨开,有些阻拦不住的,便强硬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去。
一轮箭雨过后,桑冷智已身中数箭。
却在此时,一道黑影从远处无声袭来。
是那姓赵的绝技无声箭!他曾靠此绝技一箭射穿野猪的头颅!如此力道,自家妻女如何能活?!
桑冷智脑海中转过这念头,下一瞬便猛地向身后扑去,以身为盾拦住了这一箭。
思绪消散间,桑冷智心下懊悔,不该带着妻女走这一遭,不该见到三重止步印记仍旧贸贸然独身去探那柖村的虚实。
凡人纵有千钧武力,又哪里能逃过修士的手掌心呢?
即便自己阻了这无声箭一瞬,也大抵没能救下妻女……
被一箭穿心,桑冷智再支撑不住身体,压着身后妻女的身躯仰面倒去。
妇人奔逃间被一股巨力撞倒,心口也倏然一凉。在歪歪斜斜栽倒之前,妇人硬撑着一口气,抬起臂膀阻了一阻,这才让那支刺穿心口的箭头险险地擦着桑希为的耳朵而过。
大片的鲜血从压在桑希为身上的男子与妇人身体内流出,须臾间便将她小半张脸染红。
眼前的世界陡然变成了血色,总是纵着她的阿爹,将她看得如珠如宝的阿娘,在这短短数息之间,竟都去了?!
她瞪大眼眸,无声地张了张嘴,却被一只染着血的手轻柔地捂住眼眸。
“惜姐儿莫怕……天黑了……且睡吧……咳……阿娘怕是……咳……阿娘怕黑……夜间记得帮阿娘点一支手烛……”
微弱且温柔的声音最终被冷风吹散,林间只余几声鸮鸟凄厉的啼鸣。
桑希为仍旧睁着眼眸,连绵不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明明该是一片黑暗,她的眼眸中却似有万千流星划过。
她又看到了——那场绚烂的流星雨。
自出生以来,弥散在桑希为脑海中的迷雾,在这个冰冷的夜里被驱散一空。
那些错位的言行,好似七年来的一场梦。她心知,她那劳什子痰蒙心神的症状彻底好了,药方不是什么神医开的珍惜药材,是她阿爹和阿娘两条鲜活的性命!
桑希为此时甚至开始憎恨起自己来了。
为何她出生是个傻子?!
为何这七年来不努力、再努力地尝试控制身体和言语?!
若是她没有这该死的痴呆之症,她爹娘决然不会生出去郦县求医的念头,更不会因着改道的决定丢了性命!
她小心地伸出手,将护住她的爹娘抱住。
那些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那些想做却做不到的事,她如今都能做到了。
可她最想说话的人,最想帮着做事的人,却没了……
心中堆积了千言万语想说,她抖着唇,最终却只无声地喊了声爹娘。
原来心中填满了哀戚的时候,也是说不出话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