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巷说百物语》华胥之梦

2、梦枕貘

　　逆水寒置于桌上，午夜，一个白色的身影飞身跃出金风细雨楼。
　　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了九现神龙。

　　烟雨江南，六月的梅雨季节，细细的雨丝交织成百结柔肠。
　　江上一艘小小的乌篷船，缓慢的，悠闲地，在水面上安静的划过，船尾拖出一条细细的水线。
　　戚少商懒懒散散的卧坐在船头，斗笠蓑衣，随手支着一杆鱼竿，在蒙蒙的雨丝中扬脸望向天空，身边有一抹极淡的青影，仿佛就要在这雨幕中融入这湖光山色里。
　　鱼竿动了一两下，戚少商随手拉起，只见一只灰扑扑的罐子，荡在鱼钩上晃晃悠悠。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清淡的，尔雅的，仿佛一缕流水穿过石缝。
　　戚少商愣了愣，也笑出了两个酒窝，随手将鱼竿一甩，陶罐朝那抹青影飞去，仿佛有一只手伸出，稳稳地将它托住，放在了船上。
　　“咦？”身边传来一缕细细淡淡的声音，“这好像是只扑满。”
　　戚少商凑过去看，那缕青雾也靠近了些，声音轻轻的
　　“好像是前朝的，样子挺别致的，很难见到完整的扑满呢。”
　　戚少商伸了个懒腰
　　“惜朝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好了。”
　　又是一声轻浅的笑。

　　黄梅季节的晚上没有月亮，屋顶上的瓦片被雨滴敲出滴滴答答的曲子，戚少商歪在竹席上，眼睛望向倚在桌边捧着扑满的顾惜朝。
　　戚少商其实并不能清楚的看见他，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抹极浅的青色影子，但并不妨碍他认出，这就是顾惜朝。
　　那股尔雅的，清雅的气质，那无人能学到的天人风姿，哪怕只是一个影子，也依旧满满的溢了出来。
　　戚少商觉得很满足。
　　本以为已经逝去的人，他又牢牢的抓在了手中。
　　他们可以像这样，平静的，安宁的坐在一起。
　　他是他触不到的恋人。
　　戚少商慢慢的绽出一个微笑。
　　“晚了，该睡了。”
　　又是那个轻的仿佛流水流过石缝的声音，却少了几丝寂寥，多了几抹恬淡。
　　顾惜朝是不需要睡眠的，他的晚上总是在外面游荡，戚少商有时叮嘱他要小心，那人却只轻笑一声
　　“你该担心的是别人。”
　　戚少商几乎能想象的来他斜挑起来的修眉和几分讥讽的神色。
　　于是他也只能讪讪的笑了。

　　离了那枚海市蜃楼的贝壳，戚少商许久都不曾做过噩梦，然而今夜的梦却是不寻常的热闹。
　　天空是颜色奇异的灰暗，弯弯曲曲的土路上，有纤细的紫衣女子，半张脸被一只硕大的蝴蝶挡住；肥硕的老和尚，却只有一只眼睛；三只脚六只眼的巨鸟；没有头胡乱舞着武器的身体。
　　各种不知为何物的形象闹闹腾腾。
　　巨大的，难听的声音，吵得戚少商几乎要疯掉。
　　这只奇怪的队伍喧闹着，慢慢腾腾的蜿蜒向前走去。
　　戚少商理智的保持了冷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直觉这支队伍是不能打扰的。他的直觉一向都很准，他能够在这诡谲腥风血雨的江湖里平平安安的生存下来，这股直觉功不可没。
　　于是没有人注意到戚少商。

　　戚少商被吵了一晚上，早上醒过来只觉得异乎寻常的疲倦，仿佛一夜都没睡一般。
　　“没睡好？”声音轻轻的，戚少商感觉窗边的顾惜朝瞟了他一眼，他点点头，递过去一个放松的笑
　　“没什么大不了的。”
　　“笑的很僵硬，脸色很难看。”顾惜朝评价，戚少商发誓他看清了那一瞬间顾惜朝脸上一掠而过的戏谑，他摸摸后脑，眼神落到了坐在桌上的那只扑满，于是没话找话
　　“这只扑满这个方向看过去，花纹好特别。”
　　他感觉到那抹青色的影子僵了一下。
　　“花纹？”
　　“对啊。”戚少商有点摸不到头脑，他走过去，把扑满掉转一下，让花纹对着顾惜朝。
　　“大当家，我昨天仔仔细细瞧过这只扑满，上面没有任何花纹。”
　　戚少商几乎能想象到，顾惜朝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顾惜朝素来谨慎小心，他本是主张将这只扑满丢回水里，奈何戚少商是个好奇的，非将这扑满留了下来，说是要晚上看看是怎么回事，顾惜朝顿时就冷了脸，但还是没能磨过戚少商，晚上的时候板着脸陪他一起坐在桌边，盯着那只扑满。
　　昨夜没睡好，又加上顾惜朝本身就不是个话多的人，晚上细细绵绵的雨丝仿佛在房顶上奏出一曲催眠曲，戚少商没支撑到半夜就头一歪倒在桌上睡着了。
　　又是一晚的百鬼夜行。
　　越来越多的诡异形象加入了那支队伍，甚至后面还有一群小鬼托举着和自己身形不相符的大酒坛，挟着草席，闹闹腾腾跌跌撞撞的跟着。
　　成了群魔乱舞。
　　众鬼围成一个大圈子，开始开怀痛饮。
　　情形阴森的紧。
　　戚少商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发。
　　又是一晚上令人疲倦的诡谲梦境。

　　早上，戚少商猛然惊醒，肩上披的毯子滑落到地上。
　　他俯身拾起，眼神询问的望向对面的顾惜朝。
　　“晚上凉。”那人说的轻描淡写。戚少商知他脸皮薄，于是也不说什么，只是暗自笑出了两只深深的酒窝。
　　“那只扑满我丢回河里了。”顾惜朝语气平淡，“那东西晚上确实会长出图案来。”
　　“诶？”戚少商有些恼怒的跳将起来，“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他感觉到顾惜朝淡漠的目光拂过他。然后那抹青影就飘离了房间。

　　于是便是冷战，戚少商虽是有些气恼，却也是明白那人是为了自己好，然而那人却好像是被他惹恼了，戚少商几次搭话都只换来他一声不轻不重的哼声。
　　一连几日，两人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戚少商晚上的梦境越来越诡谲，他每天也越来越疲惫。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百鬼的群魔乱舞，依旧没有发出声音。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戚少商浑身一抖，慢慢转过头去，看到了顾惜朝似笑非笑的眉眼，于是便又放松下来
　　“惜朝……”
　　话音一落就知道不好，戚少商僵硬的砖头看向百鬼的方向，果然，宴会停了，鬼怪的脸都转向了他。
　　他和其中一只只有一只眼睛的鬼目光对上了。
　　戚少商顿时只觉天旋地转。
　　他晕了过去。

　　戚少商悠悠醒转。
　　这是，梦中梦？
　　苍白的一片，空中一轮血色的月亮。
　　四周一片安静，让刚从喧闹中脱出来的戚少商多少有些不适应。
　　“滴答、滴答……”
　　从哪里冒出来的水滴声？
　　戚少商四处张望，却猛然觉得腹部一痛，向下看去，那年被顾惜朝用匕首捅出的伤痕却是裂了，鲜血正一滴一滴的流着。
　　怎么回事？
　　然后又是一股阴寒的气息从体内涌出，箱子燕？
　　这算什么，情景再现？
　　戚少商怒极反笑，耳边却传来一声的怒喝
　　“戚少商，给我醒过来！”
　　他猛地一激灵，瞬间睁开了眼睛，床边一抹青色让他顿时心里安宁下来。

　　“你这些日子做的梦似乎是和那只扑满有关。”顾惜朝拧着修眉，神色不善，“我刚刚入你的梦，见到了几个和那扑满的图案长得一样的鬼物。”
　　“那鬼物应该都是噩梦。”戚少商脸色很差的开口，“我只不过和其中一个打了个对眼，便被拖进另一个梦里了。”
　　“怕是那扑满里存的不是钱币，而是梦？”顾惜朝皱紧了眉，“怎么办，我也只能入你的梦，那噩梦我可没法进。”
　　两人坐在一处，却是一筹莫展相对无言。

　　又到了该睡的时刻，戚少商坐在床上，神色不善，顾惜朝沉默良久，他说
　　“大当家，拿把剑吧，梦里好歹有个防身之物。”
　　戚少商怔了一下，慢慢点了点头。
　　于是枕剑入梦。
　　依旧是百鬼，不一样的是，这回，他被围到了他们中间。
　　戚少商谨慎的握紧了剑，却没有挥。
　　他注意着不和任何一只鬼四目相对，僵持半晌，却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奇怪的声音。
　　很轻很轻，有点像母亲唱给孩子的摇篮曲。
　　然而百鬼的脸色却一下就都变了，瞬间便四散奔逃。
　　一阵蹄声，一只奇怪的生物跑了过来，象鼻犀目，牛尾虎足，卷起一只鬼物，竟吃了下去！
　　那生物本只有一人高，食量却大得惊人，不多时便将百鬼席卷一空，身量暴涨了不少。
　　戚少商谨慎的走近，却发现那生物有一对温驯的碧眸，微微有些湿润的看着他。
　　他伸出手去，想摸摸它的鼻子，那生物却一甩脑袋。
　　刚刚它的神情，是不屑？
　　戚少商顿时有些错乱，那不屑的神情，真是莫名的眼熟。
　　像极了顾惜朝。

　　好容易安安稳稳睡了一夜，多日来的疲倦积攒下来，竟让戚少商睡到了日上三竿。
　　待他清醒过来，一睁眼便看见了顾惜朝，眼底里有埋藏得极深的担忧。
　　竟不再是一团青影，看得清清楚楚了。
　　戚少商愣愣，四下一打量，发现枕头下有一幅画，画的正是梦境里那生物，墨迹还未干。
　　“你放的？”
　　“嗯，你睡着了突然想起来《山海经》里说梦貘会食人噩梦，便匆匆绘了一张与你枕着。”
　　“帮大忙了。”戚少商笑得眯起了眼睛，“好像不管遇到什么事惜朝你总是有办法。”
　　对面的那人神色微窘，脸颊染上极淡的粉色，戚少商只觉的他好看得神仙也似。
　　“惜朝，我现在看得清你了。”戚少商笑眯眯的调笑，“你脸红了。”
　　顾惜朝怔一下，立刻飞起了眉毛就要发火，戚少商忙拿话堵住他的嘴。
　　“惜朝，当年我认识的你，明明总是淡定冷静的，怎么现在好像脾气坏了许多呢。”
　　那人沉默半晌，好整以暇的束手坐在戚少商床边，似笑非笑的说
　　“大当家，我不过仗着，你在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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