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巷说百物语》华胥之梦

1、海市

　　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谓之“海市”。
　　传说，海市是海底巨大的贝类吐出的气化成的。
　　戚少商站在街边的小摊上，手里拿着一枚贝壳把玩着，这小东西做得很是精致，里面雕着亭台楼阁，栩栩如生。
　　贝壳很是光滑，显然是被人摩挲过很久的结果，整个散发出温润的淡淡光泽，仔细看看，似乎还有淡淡的雾气笼罩在楼台上方。
　　“这位客官，你看这……”
　　摊主忍不住出声，戚少商抬眼一笑，扔下块碎银子，便把这小东西笼入了袖中。

　　只是买了个小玩意儿，戚少商很快便忘在了脑后，直到晚上睡觉脱衣的时候，蜃从衣袖里掉出来，戚少商看着躺在床上的贝壳，笑笑，放在了枕头边上。
　　只是看这小东西做得精致，心里一动就买下来了，其实倒也没有什么大用。
　　听摊主说是什么海市蜃楼，放在床边，兴许能带来个好梦吧。
　　戚少商很快便睡着了，于是他便没有看见，当月光落到他的床头时，那蜃借着那柔和的清辉，开始隐隐的吞吐雾气。

　　这些天来，戚少商睡得很不好。
　　倒不是睡的轻或者睡不着，而是他总是在做同一个梦。
　　那是一座桥，桥上满是浓浓的大雾，看不清前后左右。
　　戚少商诨名戚大胆，胆子也是不小的，然而在这一片白茫茫中，竟是有些茫然。
　　他谨慎的向前走去，脚下发出闷闷的扣扣声响，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回音被无限放大，更显得四周安静得诡秘。
　　然后就是不知从那里传来的一声淡淡的叹息，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要散掉，寂寞的，惆怅的，让戚少商忍不住停下脚步仔细的倾听，那声音却又不见了。
　　于是梦便醒了。

　　做梦做的日子多了，戚少商却也发现了规律，那梦仿佛是连着的似的，虽说那梦里尽是铺天盖地的白雾，然而戚少商也不是一个像他面上表现的粗心大意的人，他发现每次做梦，他都是在向前走的，每一次前进一点，虽说每次都是极少的距离，但几个月下来，也隐隐能看到桥头了，甚至能看清桥那边有时会有身影闪过。
　　戚少商不想承认，他虽然感觉到桥那边隐隐的不妙，却依旧还是向前走下去，原因是想听到那个每次都拦下他的声音。
　　疲倦的，寂寥的，像一阵惆怅的雾气，轻的几乎听不见得向他示警。
　　这声音莫名的熟悉，却又因为声线那么的淡，让戚少商怎么都回忆不起来。
　　想不起来，所以想再听一次，所以戚少商便离那桥头越来越近。
　　人影越来越清晰。
　　清晰到让戚少商觉得自己仿佛出现了幻觉。
　　那些那么熟悉，熟悉到让他心痛的背影。
　　纤细高挑，大红色衣衫的，是红袍；一身灰褐，静立如松的，是卷哥；连背影都美得让人心痛的，是红泪；一杆银枪，一身白衣风度翩翩的，是小妖。
　　那些已逝的人，那些还在他身边的人。
　　声音渐渐繁杂起来，他能听到红袍清亮的歌声，卷哥低低的浅笑，红泪清雅的嗓音，还有小妖急急奔过去中气十足的叫嚷着。
　　还有那个始终在的疲倦而清冷的嗓音。
　　轻轻的阻止着戚少商。
　　他说，不要过去。

　　戚少商最近总是觉得很疲倦，总是不知不觉便走神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
　　他终于意识到他是很寂寞的。
　　他并不孤单，但是很寂寞。
　　他想念梦境里那日渐嘈杂的桥的那一边。
　　那边人渐渐变得多了，劳二哥，勾子，小孟……
　　梦境里戚少商站在桥上，安静的看着，耳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每天还在前进，尽管那个声音总是在阻止，惆怅的，轻的仿佛流水流过石缝的嗓音，渐渐带了几丝焦急。
　　他依旧想不起来那是谁的声音。
　　桥那边已经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但戚少商总是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少了一个人。
　　那个人应该是素袍青衫，眉眼俊秀得仿若女子却又被他眼底总带着的七分讥嘲三分煞气硬生生转成一段写意风流。
　　傲然如竹，人淡如菊。
　　戚少商定定看着桥头站着的那个青色身影，慢慢说出一个名字。
　　顾惜朝。

　　戚少商其实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对顾惜朝是怀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活着，自己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却永远也下不了手，他死了，自己却又惆怅，心里浮上几许淡淡的悲伤。
　　或许不只是淡淡的悲伤。
　　顾惜朝是头一个让他痛得这么惨的人。
　　他活着，戚少商痛，死了，戚少商更痛。
　　戚少商总在想，如果那天他知晓顾惜朝身处险境，他会怎么做。
　　怕是会去救他吧。
　　戚少商苦笑起来，他意识到，当他看到那个青影，第一个反应便是欣喜。
　　这算哪门子的仇家见面。
　　也许是斯人已逝，仇恨便也淡了去吧。
　　戚少商叹了口气，快步向前，渐渐看清了那人清雅又锐利的眉眼，他疏疏朗朗的站在那里，风华半分不减，就算不动也流露着一股魏晋风度，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顾惜朝对着渐渐走近的戚少商舒展开了眉眼。
　　戚少商想，他从不曾见过仅仅是一个笑容，可以这样改变一个人。
　　干净的，清雅的，带着几分孩子气，仿佛刹那间盛放了满池的莲花。
　　戚少商恍惚间就要踏上桥的那一边，仿佛就要碰触到那人笑着伸过来的手。
　　一只冰凉的手挡住了他。
　　那个疲倦的，惆怅的，清淡的，轻得仿佛流水流过石缝的声音，他说
　　“不能过去。”
　　戚少商猛然惊醒。
　　那个声音的主人，分明是顾惜朝！
　　顿时，桥头一片安静，声音消失了，身影不见了，只剩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只余他身边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影。

　　戚少商见过神采飞扬的顾惜朝，见过沉郁狠辣的顾惜朝，见过失魂落魄的顾惜朝，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顾惜朝。
　　尽管只是一抹淡色的影子，戚少商仍能感觉到他的疲倦，寂寞，还有怅然。
　　“你一直在我身边？”
　　“是。”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怎么以前我看不到你？”
　　顾惜朝轻叹一声却不再答话。
　　于是两相无言。
　　许久，顾惜朝淡淡的开口
　　“戚少商，有些事情，你知道是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
　　戚少商沉默。
　　“所以，回去吧。”
　　伴着他又一声疲倦的叹息，戚少商慢慢睁开了眼睛，满室的清辉。
　　几月前买的蜃落在地上，黯淡无光。
　　戚少商拾起来，才发现，贝壳的边缘有一座桥，通向里面的海市蜃楼。
　　桥却是已经断了。
　　戚少商若有所思的将蜃放到桌上，抬眼，却发现一抹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青色，倚在窗边，恰似一缕轻雾。
　　于是他笑了，两个酒窝里盛满了月光。他说
　　“顾惜朝，我看得见你了。”
　　许久，他听到一声轻轻的笑声。
　　恰似流水流过石缝。
　　戚少商走到窗边，望向那抹模糊的青影
　　“这位书生真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对面传来闷闷的笑声
　　“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tbc—

作者有话说

　　灵感来自于《雨柳堂梦语》的桥姬，嗯，不过包子可不是怨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