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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重逢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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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沈廷住的那间酒店位于南京城颇为繁华的路段上。街面上平时虽行人车辆不绝,但都带着些不自然的压抑感。像现在这般奔跑骚乱的景象,是沈廷从来没遇过的。他扶着冯剑飞,困难的向街对面移动。
一个卖香烟的半大孩子从后面慌里慌张跑过来,经过冯剑飞身边时,脚在路面的坑洼里绊了一下,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
几双脚已经往他的身上踩去,沈廷急忙挺身一挡,用空着的那只手把他拉起来。
冯剑飞脸色微微发白,抓着沈廷的手猛然用力。那个孩子挂在胸前盛烟与火柴的扁平木盒,在起身的同时,不偏不斜的正好撞在了他大腿的伤口上。
“出什么事了?”沈廷在那个孩子耳边大声问道。
“日本……日本人在抓人!”那个孩子尖着嗓子喊了一句。话音刚落,呜呜的警笛声就传了过来。那个孩子浑身一颤,用力甩脱沈廷的手,竟然连散落在地上的香烟都不收拾,夹在人群里飞快的跑远了。
沈廷浑身一僵,胳膊上却被人用力攥了下。
“有人盯梢。别回头。”冯剑飞忍着伤口迸裂的剧痛一边示意他扶着自己朝街对面走,一边低声说着。
负责在酒店边盯梢监视的,是胡天福手下的两个便衣。
得知郑汉生离奇失踪,胡天福暴怒过后倒也冷静下来。南京城的城门也好水路也好,已经全部戒严。只要那人不出城,他迟早能把他翻出来。盘尼西林虽然贵重,但也烫手,他不相信区区一届夜盗飞贼就能把那批药给出手,他也不信有人竟然敢买!
为此他亲自带了一队人,翻天覆地的去找郑汉生。同时也派了几个办事利落的,让他们轮班把沈廷盯死,有什么动静马上报告。
胡天福没想到,所有人都没想到那个搅得整个南京城鸡犬不宁不军统刺客,偏偏就躲在沈廷这里。
眼见着沈廷与冯剑飞没入人潮中,盯梢的两人小声商量了几句,一个扭身跑去宪兵队汇报,另一个迈步跟了上去。
街对面是一条曲折幽深的小巷子,等那个便衣赶到巷子口时,发现沈廷与冯剑飞两个人已经不见踪影。
“见鬼了!”跟来的便衣骂了一句。
“过来了。”沈廷说。
听着那边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冯剑飞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向一动,示意沈廷后退。
沈廷担心的看向冯剑飞那条伤腿,两人刚才为了抢时间跑了几步,现在血流得已经浸透了包扎的绷带,裤子上正慢慢的洇出一小片褐红。
冯剑飞表情冷峻的贴墙而立,如果不是腿伤裂开的话,以他的丰富经验与身手,想甩掉这个盯梢的家伙简直易如反掌。沈廷的担忧他不是没感觉出来,可是他跟沈廷在黑暗中缠斗的时候就在感觉,这个保全堂的少东家虽说练过武,但是临机应敌方面还是差得太多。杀人,更是不行。
他冒不起险,这条巷子虽然看似幽僻,却紧邻着街面,如果有响动泄露出去,他也好沈廷也好,势必插翅难飞。
“沈廷,如果万一我失手了,你别管我,自己跑。”冯剑飞低声说道。
沈廷眉毛猛的一轩,才要说话,冯剑飞已经一个箭步跨了出去。
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暗数着对方的步子,冯剑飞在时机上掌握得极好,正是那名便衣抬脚的当口。从拐角处一步跨出的冯剑飞几乎是与他面对面贴身而立。
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会忽然现身,便衣大吃一惊,嘴巴大张,本能的想喊叫。
冯剑飞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倏然上撩,细长的匕首在沈廷的眼里抹出一道虚光,锐利刃锋毫不费力的入下颔后,又把那人舌头与上腭一齐刺穿钉在一起。冯剑飞腕上猛一发力,噗然轻响,刀尖已经径直从那人的后脑穿出。
从还在抽搐的尸体头上抽回匕首,一股混着脑浆的血水也跟着涌了出来,冯剑飞因为腿伤行动不变,衣袖上也沾了几星血迹。
一切都恍若电光石火,沈廷直到现在才把屏住的那口气喘了出来,胸腹间却一阵翻涌。他不是没见过死人,甚至在酒店房间里就刚杀了张济发。可那时感觉到的多半是你死我活的紧张,哪里还有心情去想去看?何况那时冯剑飞也担心他的反应,马上就扯掉桌布遮盖了尸体。
可是现在,一个大活人就在他眼前被匕首刺穿了脑袋,大张着的嘴里还不停的流出血来,血里还混着黄白的脑浆……沈廷控制不住的反胃。
看到沈廷的反应,冯剑飞也不意外,他当年第一次杀人时,也不见得就比对方好多少。但沈廷接下来的动作,倒是让他颇有些意外。
沈廷拖着死人的衣服,把尸体拽到了墙边的一堆碎砖旁,匆匆用脚踢了些砖石在上面,又拽过半片破旧席子把尸体勉强挡了。随后又从砖堆上捧了几把土洒在血迹脑浆上,用鞋子一通乱踩。
过程中还是忍不住干呕了几声,沈廷再次扶着冯剑飞向前走去。
“伤怎么样?”他问他。
“还能撑。”冯剑飞忍着疼答道。“刚才……”
“丢人了……”沈廷不好意思的说。
“我第一次,没比你好哪儿去。”冯剑飞笑笑,“不怕告诉你,我最不爱吃的菜就是麻婆豆腐。红红白白的……”
“!嗯……”沈廷伸手捂住了嘴,好不容易把涌上来的酸味给堵回去,“别说了……想吐。”
巷内寂寂,警笛声在身后响得越来越急。怎么回事?冯剑飞在心里思索着。没有线索头绪,就算是他也猜不出是什么情况。
沈廷毕竟阅历还少,跟刀锋上行走的冯剑飞还是没法比的,听着身后好像越来越近的警笛声,不由心里一阵慌乱。还好肖轶明不在……
坏了!想到肖轶明,沈廷猛的停下脚步。
“不行!轶明还不知道出事了,万一他回去找我,”想到肖轶明有可能被捕,沈廷脸色一片苍白,“我得想办法通知他……”
这件事情,冯剑飞自从杀掉日本兵与张济发,决定转移的那时就已经考虑过。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他并没有说。现在见沈廷猛然想起,冯剑飞抿了抿削薄的唇,心里飞速的推想着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
自打肖轶明伸手接过沈廷递给他的枪的时候,从执枪的手势与身体的反应上,冯剑飞就可以看出他身份绝不简单。为了刺杀石超,他曾经在保全堂的门口蹲守了好几天,那几天里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肖轶明身上,也完全没有想到,在受伤后,竟能再次与他碰面。在肖轶明给自己伤口清创时,他借着灯光也注意到,那人的右手掌心、食指与虎口处都有着薄薄的茧子。那种特殊的位置可不是干农活能磨得出来的。那是枪茧。
现在沈廷的药品采购是为新四军做的,那么沈廷身边的这个手上有枪茧的肖轶明又可能是哪一方面的人物?
肯定不是他们军统。那能是什么?
新四军情报员?共|产|党?中统?还是……日伪的特务?
想到最后一个猜测的可能性,冯剑飞眼神越发冰冷。
沈廷却不知道短短的几个呼吸间,身边的冯剑飞心里已经转过这么多心思,他一想到肖轶明有可能遇险,心里已经方寸大乱。
“你回去只能是再搭一个。”冯剑飞把手按上他的胳膊,沉静的说,“你先跟我来。”
“不行!”沈廷焦急不堪,“万一要是轶明回去旅馆怎么办?”
“他不傻。”冯剑飞一语双关,但是沈廷根本不及细思,“街面乱成这样,他自然心里有数的不会乱走。你跟我早一分到联络站,就能早一分钟找人通知他。”
沈廷想了想情况的确如此,也没有再好的办法。两人加快步子,消失在巷子的出口处。
走出小巷,再斜行转角,就是军事统计局南京站幸存的秘密联络处。
立在沈廷与冯剑飞面前那栋房子旧旧的,丝毫不起眼。院墙显然是新砌的,离得近了,呼吸间就能嗅出来——灰浆还带着点儿石灰特有的发酵味儿。灰是新的,可墙里的砖却全是老的,旧的,甚至是残破的。
那些砖,上面染过硝烟、灼过战火、沾过血肉,也许还有谁不知姓名的灵魂附在上面。被砌成一堵新墙,在那儿静静的立着。
这是整个南京城里军统情报网上,唯一还没被挖出来的一个点。
上次冯剑飞托沈廷来找人,就是来的这里。沈廷当时没有见到人,就按着冯剑飞的吩咐,用粉笔在墙面上留了记号。
其实冯剑飞也猜到沈廷冒然前去根本不可能见到人,某个角度上来讲,他原本也不打算让沈廷见到。有那个记号,也就足够了。
以他的原意,并不想让沈廷与自己牵扯过深。像自己这种人本来就不适合与不相关的外人有什么牵扯。这是一种潜在的危险,对自己,对沈廷,都危险。
如果不是那个伪警察张济发财迷心窍的上门找死,冯剑飞估计已经在史恩华的接应下离开了沈廷等人,另行有了安排。
但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人算不如天算。
想到这里,冯剑飞眼睛就微微的眯起来。他的眼睛很黑,也亮,想什么事儿的时候就会微微眯起来,眼帘底下的表情也就越发的难测难察。
沈廷一手扶着冯剑飞,另一手伸手去推门。
门开了,却不是他推开的。
门后有人,中等个子身上衣服脏兮兮的,乍看到沈廷,眼睛慑人的眯了起来,手腕一翻,白刃突现。
抹向咽喉的刀子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喉头一凉之际沈廷心想难道自己就这么死了?
沈廷身后的冯剑飞,视线被遮,完全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身前沈廷背影猛然僵硬,身经百战的他立时察觉出异常。
冯剑飞还搭在沈廷右膊上的手用力往下一压,沈廷手还没有放开门环,于是半扇门板被就势带拢,彭一声正撞在门后那人的肩上。与此同时冯剑飞已经拉开沈廷,迎上对方。
门板摇晃,那个门后的人看到冯剑飞后,像是被雷击了一样,停住了一切动作。
“教官!你怎么下手还是这么狠哪,撞死我了!”那人边揉肩膀边说,抬头,露出一张清俊的娃娃脸。
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