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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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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七月的南京是闷热而潮湿的,云像一层薄薄的千疮百孔的破棉絮,凝在灰蓝的天幕上,一动不动。乌沉沉的鱼鳞般屋瓦,被昨夜那一场雨里被冲涤去了久积的尘埃,在曝晒的太阳底下沉默遮覆在古城的身躯上。
城中的日军宪兵队占地颇大,院墙高耸,带刺的铁丝电网绕着墙头扯出一围森然的死气。院门口的哨亭旁,两个日本兵端着上着刺刀的三八式步枪一动不动的站着。偶尔□□微晃,折射阳光,落在行人眼里,只觉得刺眼的亮。
行人很少,南京市的平民百姓,商旅小贩除非是必要,否则向来是能离多远就多远。就算是离得远了,有时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狗吠声,怒骂声,惨叫声。夹在闷热的空气里,却让每个听到的人后背生寒。
电讯侦听室设在独立于西北角的一栋二层小楼的顶楼,平时除了负责人小川佑司之外,极少有无关的人踏足。日本兵是出于本能的服从纪律,而由本地人组成的便衣侦缉队,却是因为恐惧。
在侦缉队的人眼里,那个表面文雅少言的小川佑司,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拿人命当草的疯子。他刚来没久的时候,一次几个侦缉队的人审新捉的犯人,把几个犯人绑在楼下的树上,放狼狗去扑咬。看热闹的人围了不少,一时整个院子里全是笑声,狗吠声,还有人的惨叫声。
直到枪声响起。
开枪的是小川佑司,他就站在二楼的窗口,军服笔挺,身后红天鹅绒的窗帘被风向室内吹起老高,手上的枪在阳光上泛着乌光,枪口上硝烟未散。
那个牵着狗笑得最大声的侦缉队员已经倒在了地上,胸口一滩血,肺被打穿了,正半死不活的倒气。
“安静!”小川佑司用日语大吼了一声后,人转身消失在窗帘后面。
中野毅闻讯而去时,小川佑司在在调试侦听器,冷冰冰的说,中野君,您该规范您手下人的军纪了。他们打搅了我的工作。
而在中野毅眼里,这个帝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大本营派遣来的电讯高手,曾经在上海连续揪出四处抵抗组织的电台,总是骄傲的板着一张脸的小川佑司,是个标准的帝国精英军人,敏于行讷于言,能力出色,允文允武,和歌茶道也有不浅的造诣。唯一的一个小缺点,可能就是那种近乎于偏执的,对□□人毫不掩饰的厌恶。
“小川君,想统治□□,离了□□人是不行的。”中野毅曾经私下对小川佑司说过,“你的态度可以试着改变一下。”
“那些□□猪,不值得信任。”小川佑司听了只是摇头。
“我没让你去信任他们,而是利用。”中野毅继续道,“他们有些人是猪,用垃圾饲养就行了;有些人是狗,丢块骨头他们就会摇着尾巴的跟过来,你让他咬谁他就咬谁。”
“我不需要狗。”小川佑司坐回到机器前戴上耳机,“我只相信我自己的耳朵!”
“但是帝国需要。”看到对方已经面无表情的再次开始侦听工作,中野毅摇摇头,也就没再试着说服他。
现在小川佑司就站在杨真面前,刚刚比完一连串的手势。坐在床上的杨真愣愣的看着他,几乎呆掉。
小川佑司比出来的手势是一串数字。可是那串数字,是只有杨真自己才知道的身份识别码。
“玫瑰”的身份识别码。
“你……?”杨真哑着嗓子问道。
小川佑司平静的点了点头。
没错,他就是 “玫瑰”。除非被唤醒,否则严禁主动与同志发生联络接触的,沉睡在敌人心脏里的那株“玫瑰”。
杨真用力的咬了咬舌头,头脑里觉得一时天翻地倾,让他哑然欲笑。
薄到几乎透明的纸上细细的墨线勾勒出一幅路线图,对南京城熟悉无比的杨真一眼就看出那是下关附近。下关邻近码头,建筑凌乱,也最是鱼龙混杂。
这间牢房是匆忙腾出来的,并没有安装窃听器之类的东西,但小川佑司还是压低了声音:“记住了?”他问杨真。
杨真点头。
“最迟今晚,你会被转移。”小川佑司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他手在地图上的一处地方比了下,“到了这里,车会抛锚,上面的人也会有状况。外面有人接应。你……”
杨真眼睛陡得一亮:“有铁丝么?”在转移的时,自己手上与脚上肯定都会被扣上镣铐,但只要一根细铁丝,不出三秒他就有把握全部挑开。他这一手在当年的特训班里,就连教官都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小川佑司像是早就料到杨真会有这么一问,抬手在帽幨边一抹,抽出短短的一截铁丝,头上还带着细小的凹陷,完全就是为了开锁而量身打造的工具。
杨真接过来掂了掂,十分合手,不由就一笑。看样子这株“玫瑰”也是个行家里手。
“你上车时会被搜身。”小川佑司提醒道。
杨真挑起一边的眉毛,胸有成竹:“放心。”
小川佑司静静的看着杨真,与平日里刻意流露出的傲气不同,现在他的眼神几乎就是眷恋的。
从进来表白身份到现在要离开,总共也不过两三分钟,他知道这短短的两三分钟会永远烙刻在记忆中。这件任务结束后,自己又会继续“沉睡”,漫无止尽的等待着下一次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唤醒”命令。为了更好的掩饰身份,从名字姓氏到生活习惯到思维模式,他几乎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日本人,没有命令,他就算与自己的同志面对面也不能露出一丝异样。
“保重!”杨真对着他的背影说。他很想问他的名字是什么,不是用来掩饰身份的日本名,而是真真正正的中国人的名字。但他不能问,绝不能。
“你也是。”小川佑司轻声答道。
小川佑司离开后,杨真伸手探进头上伤口的绷带里,用食指缓缓摸索着。指指碰到细细的缝合线,伤口皮肤肿胀绽裂。随后,他吸了口气,把那截铁丝倾斜的横里向伤口中插去。
一痕血线鲜艳流下,顺着手腕淌到赤裸的肘弯。杨真动作缓慢却坚决,直到把那截铁丝完全埋进伤口中,才倚在墙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低头舔去胳膊上的血迹,杨真索性躺在床上休息起来。
小川佑司在离开杨真那里后,又恢复成了那个高傲冷漠的日本军官。胡天福刚刚向中野毅汇报完毕关于沈廷的事情,远远的看到他过来,不想走成碰头,加快脚步走了另一边岔路,离去。
“小川君,你来得正好。”中野毅坐在那幅写着“弘毅”的书法横幅下,微笑着招呼他。“请进来。”
与倨傲的小川佑司不同,中野毅在一般情况下,不论是对谁,都是温和的微笑着的,不过在其他人眼里,中野毅的可怕程度与前者不分上下。
“请吩咐!”小川佑司入室,立正敬礼,得到示意后方才坐下。
“刚才,侦缉队的胡天福向我汇报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中野毅说,“南京城里新来了一个商人,买药。”
小川佑司安静的听着,并没有发表意见,他知道肯定还有下文。
“那个胡天福说他为了摸清那人的底细,假扮成药商去跟对方做了生意。”中野毅继续说道,“那个商人要买的药很不一般,是盘尼西林。”
“什么?!”
“盘尼西林。”中野毅重复,“小川君,不觉得耐人寻味么?”
“我只知道上海陆军医院不久前丢失了一批盘尼西林。”小川佑司哼了一声。“与第四师团脱不了干系!”
“那些大阪兵……”中野毅像是想到了头疼的事情,眉峰一皱,但随即又恢复平静,“来买的那个人姓沈,保全堂的。近几年保全堂经常大批量购置药品与医疗器械,可是大部分,去向不明。”
“要抓人吗?”小川佑司问。他自然也听过保全堂,却是第一次得知保全堂竟然有这种“生意”。
“不。”中野毅摆了摆手,“不能惊动他。他是块饵,我倒想看看,最后能钓上什么来。我叫你来,是让你最近多注意南京城内有没有不明电波出现。这次石超的事情,重庆那么快就做出反应,这证明南京城内,他们还有人!还有电台!我要你把它揪出来。”
小川佑司啪的立正:“哈依!”
“你去吧。”中野毅示意小川佑司离开,看到后者并没有走的意思,不禁问道,“还有事?”
“关于昨天晚上的停电,”小川佑司神情肃然,“我认为,有必要加强警备。”
“没错。”摸了摸仍然隐隐做疼的喉咙,他眼神阴冷的点头。小川佑司敬礼后离开回到了电讯室,中野毅忽然想起单独关押的杨真,日防夜防,内贼难防。也许,自己应该把这个危险的家伙转移到更隐密的地方去。
几分钟后,下定决似的中野毅叫人去开始准备囚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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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天福已经吩咐了下去,让手底下的人盯紧住在旅馆的沈廷,但谁也不许露出痕迹打草惊蛇。那些人向来唯他马首是瞻,决定了盯梢监视的人选后,盯人的也就去盯人,没事的也就散去。
“这几天都他妈把蛋夹紧了少给老子惹事!”胡天福的骂声追在那些人背后。
“队长,”一人留到了最后,看胡天福正在火头上,犹豫片刻后小声的说道:“燕子门的那个郑汉生……”
“怎么了?!”听到燕子门三个字,心里还牵挂着那批药的胡天福饿狼般的回身追问。
“……不见了。”
“C你M的!!!”胡天福暴跳如雷,“滚!一群废物!”
那边胡天福虽然便衣侦缉的人向沈廷下手,以免打草惊蛇。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抢先下手的竟是个警察。
现在,那个警察就站在沈廷旅馆房间的门口,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个提着枪的日本士兵。就是靠着这个日本兵和手里的枪,房间钥匙他已经从旅馆前台那儿拿到了手里。
这个警察,就是前面搜查房间时,敲诈过沈廷的张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