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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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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慈悲
最初的约定是在夏天。
唯真一脸认真地看着我说,刚才的曲子能不能再弹一遍。
我讶异地朝钢琴后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望去——其实是被他吓了一跳。他柔和的淡金色头发和身上那套整洁的校服却给人一种温柔而干净的感觉。我很窘迫地站起来跟他道歉,因为我才是随意动用音乐教室物品的闯入者。
他笑了,白皙的脸颊上升起些血色。
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可以的话,能请你在弹一遍刚才的曲子吗?
尴尬的感觉越发强烈了。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很漂亮,不厚,但有弧度。不像我,只要不笑的时候就显得难以接近。
不好意思,刚才是我随便弹的,即……即兴的。
怕他不明白,我还特地补充。
他有些意外,但却没有因此而露出鄙夷的神色。
……可是我听得出来,你学过。
是的,上中学之前。
少年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门外低矮的树枝不断传来有节奏的蝉鸣,伴随树荫微微晃动。我下意识的抹了抹脖颈上的汗,有点热。
然后,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这个在初夏还身着秋天外套的金发少年,微笑着扔出了邀请。
那么加入学校的乐队怎样?我们还缺一个钢琴手。
……我?
恩,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下午还来这里见面。我会去向导师申请这间音乐教室放学后的使用权。
这、这教室不是你们乐队的吗?
当然还不是了。我只是偶尔路过这里,听到了琴声然后走进来了而已。
一时间无言以对,我顿时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可唯真笑的一点邪意也没有,他简单地介绍了自己,我才知道他原来就是学校乐队那个颇有人气的小提琴手。
那么我们明天见,慈悲。
他顿了顿,不确定地询问了一句。
是这么念吗?
我点头,看着背着提琴盒的他消失在音乐教室外的蝉鸣声中。
第一个约定,我加入了唯真的乐队。
作为一个犯了规的闯入者。
只是刚才,我没把心里想的那后半句话说出来。
二、荷芷
今天的第一道阳光照到慈悲的脸上时,我就觉得他异常兴奋。
不能说这家伙平时不拘言笑,但他确实不怎么爱说话。认真回答别人问题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上课被请到发言的时候。
你好像挺高兴的。
我拍着黑板擦的硬海绵,瞥了眼他。
恩。昨天放学之后……我被邀请加入校乐队了。
哎?真的假的?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慈悲把沾了露水的百合放入玻璃皿中,小心地抬到教室最前端的窗沿边。他打开窗,让初夏闷热的暖风和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声一起放了进来。
跟这嘈杂的声音一同涌进教室的,还有三三两两到达教室的同学。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他坐回座位,小声继续道。
对了,荷芷你也是那个乐队的成员是吗?
恩,不过唯真很少和我一起演奏。
为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
他说跟我无法协调。
原以为慈悲会说些什么为我抱不平——毕竟我从上中学之前到现在都不间断地在练习弹琴。可是出乎意料的,他什么也不说。就连那股兴奋的表情也渐渐褪去,变成凝重的沉默。
我大概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如果昨天是唯真邀请他加入乐队的话,那么他现在的苦恼我也能够体会了。
我和慈悲,曾经一起学过钢琴。
不同的是,他比我先放弃了。
三、唯真
当我听见从黄昏的音乐教室飞出的第一个音符时,几乎要被那虚幻的旋律迷惑,差一点走不出教学楼的回廊。
和荷芷还有其他的钢琴手练习了一下午,丝毫也抓不到的感觉,这一刻全部涌了上来。如果不是理智敦促我在这琴声消失之前抓住那双幻影般敲击键盘的手,我倒是很像就这样站在回廊上搬出小提琴与之合奏一曲。
慈悲的眼睛挺大,而秀气的鼻子和嘴巴,让他看起来简直不像个男生。
他窘迫的看着我,好像我是个闯入者——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这间教室并不属于任何社团。但他似乎弄错了些什么——也好,说不定我能顺水推舟地让他接受自己的无理要求。
我注意到他左眼下那两颗细小纵列的双痣,淡淡的褐色,在初夏黄昏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不知道他今天是否会准时赴约。看了墙上的挂钟,五点差三分。就算导师拖堂的话,也应该是时候收拾书包准备走人了。
安静的音乐教室里只剩下挂钟清晰地走动声,与我有些急躁的呼吸。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我告诉自己:他会来的。因为慈悲,我推掉了乐队今天所有的练习。那些和我的节奏无法产生共鸣的钢琴手不理也罢,我只要慈悲。
只要能弹出那旋律的他。
睁开眼时,门外果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夕阳的淡橘色的余辉把他的影子一直拉长到我的脸上,那头微卷如海沫的柔软发线。
站在门口凝视一脸兴奋的我,荷芷却面无表情。
……荷芷?怎么是你?
他走了过来。
当然是来和你一起练习的。什么都没说,就推下乐队其他成员跑到这里来……所以我来了。
不要,你不能在这里弹琴!
为什么?
荷芷质问着,仿佛早就知道了我的反映。
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轻柔地弹跳着,终于露出长久以来,对自己被霸道地夺走钢琴手称号的不满的浅笑。
不是我不能再这里弹,是所有人都不行吧?只为了追求能和自己产生共鸣的人而处处打压乐队中所有的钢琴手,你认为这样霸道跋扈的你的邀请,慈悲会接受吗?
……所以你告诉他我的丑恶面目了是吗?
……不,我不会这么无聊。
他站起来,盖上琴盖。烤漆的琴身,发出一声闷响。
慈悲怎么决定是他的事,我只是希望……如果他真的接受了你的邀请,请你别习以为常地用那种霸道的态度对待他。
荷芷的警告,我无法反驳。
他说的都是事实,但是只有一点让我惊讶。
乐队中候补的那些钢琴手里,荷芷一直是最安静,最温顺的一个。安静到即使同处一个空间时也会被忽略。他唯一给我留下过的深刻印象,就是乐队的练习教室中那瓶安谧的伫立在角落的百合。
每天雷打不动地给花换水,已经变成了他的习惯。据说和他同班的慈悲,也耳濡目染地把这个习惯承袭了下来。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注意荷芷。说起来,作为慈悲最好的朋友,他们相似得仿佛就是对方的影子。可是我的小提琴最终也无法与荷芷的琴声融合起来,因为我发现——他与慈悲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更像默默守护在别人身后的影子,而不是他自己。
就比如此刻在染成橘红一片的音乐教室里,认真地警告着我的——他的表情。
对于从此以后都无法登台的未来毫不关心,一心只想着那个人——如果是慈悲,他可以放弃钢琴手的位置;只要是慈悲,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放下安静从容的性格与我对立。
沉默中,我读懂了这些。
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紧接着思绪之后奔涌上来。冷一阵热一阵地刺激着背脊,被强制压抑住的刺痛化为猛烈的敲击感砸击着脑袋,我下意识地扶住自己的额头,摸到已经冰凉的汗水。
那是什么感觉?
听了荷芷那番话之后,我萌生出一个怪异的感觉。
抬头时,梳着一头服帖黑发的慈悲不知何时站在教室门前,愠怒的目光从惊讶的荷芷身上扫到我眼前。
与他被光线染成赤红的琥珀色眼眸对视着,我突然明白了那个感觉是什么。
——愤怒。
四、唯真
他一定认为自己是个突兀的闯入者。
交织着淡淡愠怒和无奈的眼神中,对于荷芷的愧疚还是占了上风,让他苍白的脸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
唯真。
慈悲呓语般开口,让我一时间无法从这尴尬的局面中抽出神来。况且我还没弄明白,刚才自己为什么会同样有生气的感觉。
凝噎良久,他低下头,不再去看荷芷。
校乐队……真的缺一个钢琴手吗?
是的。
我毫不犹豫。
那我会加入的。
我和荷芷同时齐齐抬头看向他,没有预料到他竟然答应地如此干脆——在听到我们弥漫着火药味的对话之后。
不过你不能赶其他的乐手走。
他提出了条件。
……可以。只要你加入的话。
升入中学后的第二个初夏,我和慈悲做了一个约定。
他加入我的乐队,担任钢琴手。
而我不能赶走其他乐手,这是条件。
没有迟疑地答应下来,作为我从此改变自己原则的第一步。
我不能失去慈悲,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