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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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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骁感觉到自己颈上一阵刀风一往无前地袭来,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得了秦云玉杀死他的决心。
然而,下一个瞬间,刀风蓦然消散,刀尖划破了颈部的表皮,渗出了一点血珠,却死死地停住了。
秦云玉颤抖着手,想把刀尖往里捅,又被一种强烈的意愿控制住,他的手僵在半空,悬而未落。
杀还是不杀?杀还是不杀?
最后,他松开了手,匕首掉在了地上。
他说:“我不杀你了,将军,等你能动弹之后,你就走吧。”
白骁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但秦云玉知道他还醒着,他听得见他讲话。
“……将军,你说你活着的时候可能会恨我,那你就多恨我一会儿吧。”
夜空中弥漫着尚未消去的酒香,秦云玉并没有捡起匕首,只是倒退两步,又一次坐回到椅子上。
他垂着头,双手也失了力一般地在两边耷拉着,他想,他要把白骁放走。
若是他从此以后不再出现,镇守边关的大将军永远消失于人海,白骁还能成为威胁吗?
……主上,您能不能放过他这一马。
白骁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睁开眼睛,神情温和中带着些无奈与释然。
“云玉,多谢你。”
秦云玉没有讲话。
他听见白骁轻轻叹气一声:“只是,我对圣上这个人,还是很了解的……”
秦云玉蓦然抬头,白骁的最后一句话化在夜晚的微风里:“……毕竟,我们是那么多年的挚友。”
白骁像是早就知道了什么一样,秦云玉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周围空气中忽有异动,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秦云玉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飞快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匕首,一甩手,刀尖直飞向那个直冲着白骁而来的黑影!
匕首扎入血肉之中的声音尖利地响起,秦云玉看见自己飞出去的匕首被那黑影一个疾速转身躲开,摔在了地上。
他觉得自己的本就不太清明的神智“轰”地一下炸开了。
转过身去,另一柄匕首已经牢牢地扎进了白骁的胸口,正对着心脏之处!
时间仿佛变得凝固住了,秦云玉不敢置信地看着那露在外面、随着心脏濒死的挣扎而微微颤动着的匕首柄。
这刀柄多么熟悉,熟悉到他一下子就能想起来,这是他们训练房间中的那个武器架,中间那列,最底下的那只匕首。
秦云玉张了张嘴,想要质问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
这扎入胸口的手法十分精准,正对着心脏正中央,没有任何挣扎的机会。
十死无生,无可挽回。
软筋散的药效来得快去得也快,白骁身体之中被软筋散封存着的力气已经开始慢慢回复,但一股新的无力感涌上全身。
这是真正濒死的无力感,不仅仅是躯体之中,更在精神之上。
屋内的灯烛烧了太久,早就开始一明一暗地闪烁,白骁觉得自己眼前也开始慢慢地闪烁起来,一片巨大的、难以抵抗的黑影渐渐地笼罩下来,一层又一层。
秦云玉抬头盯着面前那黑衣人,声音沙哑:“铁三?”
那黑衣人摇了摇头,摘下了面罩,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那是铁七。
“我只是借了老三最喜欢的匕首罢了。”铁七道,“本来想栽赃给他,但看你这样子,指不定要追杀他到天涯海角,那多冤枉,还是算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铁七道:“我跟着你一起过来的。”
“为什么?”
“主上怕你下不了手,让我过来帮你。”
秦云玉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哭不出来了,甚至于心底里还升起了一种捧腹大笑的冲动。
他的主上,自从他选择了窃听两人谈话的那一刻起,原来从来就没有打算给他过任何信任。
在赵兴动了除掉白骁这个心思之后,无论他怎么选择,无论他的心里如何挣扎,白骁都只有一个结局。
死路一条。
圣上说的“既往不咎”,圣上说的信任,早已从它本身的含义,变成了圣上驱使他的一种工具。
帝王之位果真是改造一个人最快的方法。
赵兴登位之前那么多年,遭受到那么多次来自于亲兄弟的刺杀,尚存一份提着刀问先皇“你满意了吗”的勇气,秦云玉曾以为,这份勇气,永远都不会改变。
但是他错了。
事既如此,他还有什么能做的呢?
铁七“帮秦云玉下手”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也不过多留恋,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那刀上原本淬的毒已经被我去掉了,若是不把匕首拔.出来,可能还能跟将军说几句话。我走了。”
铁七来了又走,只留下了一柄扎在白骁心口的匕首。
秦云玉目光呆呆地看着那黑影消失在夜空之中,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主上对他早就没了信任,所谓的“家”也早已回不去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将要归属一辈子的地方,此刻都成了铺天盖地的罗网。
普天之下,他还有哪里能去的呢?
“……云玉,过来。”
一声微弱的呼唤从旁边响起,秦云玉像是忽然间被唤醒了,外界被屏蔽的声音一股脑地涌入意识之中。
白骁还没死。
他慢慢地朝着白骁的方向走了两步,到了那人的身边,低头看着他。
白骁的脸色已经是苍白一片,鲜血从嘴角缓缓溢出,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再也没有机会挽回了。
秦云玉慢慢地跪了下来,直到眼神与白骁平视。
他说:“将军,叫我有何事?”
白骁温和地看着他,声音很轻:“云玉,你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
初见之时,是指什么时候?
是十二年前,在临洲城里,与他的那两句简单的攀谈吗?
但秦云玉知道不是这个时候。
白骁从来不知道,当年临洲城里,被赵兴和他救下来的那个小孩,就是他。
他也不知道,那个曾经带着感恩来到京城的孩子,会在十二年之后,被他曾经的挚友派来,要亲手结束他的性命。
“我记得,将军。”秦云玉低声道,“几个月前,您带着军队胜仗回京,参加圣上的生辰盛会。我当时……在台上,为将军唱了一首曲子。”
白骁嘴角轻轻勾起,笑了:“你唱的很好听。”
秦云玉道:“将军喜欢,那便好。”
白骁问道:“当时你在我回到白府的必经之路上被人抢劫,是故意安排的么?”
秦云玉微微低了低头,避开了白骁的视线,微微顿了一下:“……是的。”
白骁叹了口气:“我早该想到的。”
“抱歉,将军。”
只有你以为我们的相遇是因为缘分,而实际上,这背后都是冰冷的算计。
“……云玉。”
“我在,将军。”
白骁的脸色越发惨白了,嘴唇上除了鲜血,似乎连一丝红润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等我死了以后……带我回白府看看,好么?”
他说的白府不是指他后来所居住的这个白府,而是指他的家人们所在的那个地方。
“我和他们已有许多年……未曾见面了。帮我转告我的母亲和祖母,是我不孝,未能侍奉跟前……当年白方之死,也许真的有我的原因,但还是请他们能原谅我……”
秦云玉的眼泪又开始滑落,他不住地点头:“我会的,将军放心,我必然一字不差地告诉他们。”
白骁交代完给家人的遗言,喘了两口气,休息了一会儿,又道:“云玉,你知道么?其实我原来,对我收复完失地之后的剩下半辈子,还是有规划的。”
只不过,这些规划,都在皇帝的猜忌之中,化为了泡影。
“我本来想着,等我的任务全部完成了之后,我要一个人去看看大安的山河。”白骁又笑了,笑容中是对着那已经不可能发生的未来,美好的憧憬,“我征战这么多年,所见的多是一片荒芜,战乱毁掉了太多东西,百姓流离失所,草原人骑在大安人的头上称王称霸,再美好的景色,都没有了意义。”
秦云玉听懂了白骁的言外之意。
他从来没有后悔过,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百姓一辈子的平安。
在权力之间长久的斡旋,并没有毁掉他的赤子之心,反而愈炼愈真。
“岁安,你能再为我唱一段戏么?”
秦云玉未曾想到白骁的这个要求,他重新直视白骁的双眼,在他眼中却未见遗憾的神色,只有一片期待。
他为什么想让他唱一段戏呢?
或许,是想回到当时,白骁对他抱有完全的关心和信任的时刻。
秦云玉安静了一会儿,轻声道:“好。”
他跪在地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这是《锁麟囊》,正是当时秦云玉所在的京城戏班为凯旋归来的将军表演的戏曲。
白骁的眼睛已经慢慢闭上了,只有那微弱但尚且存在的呼吸声表示着他还在听着。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秦云玉唱得很认真,白骁似乎也听得很认真。
他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秦云玉终于唱完了。
若有若无的呼吸声还在耳边回荡,秦云玉忽然反应过来,手指颤抖着上前探了探白骁的鼻息。
他死了。
那始终在耳边回荡着的、让他莫名心安的呼吸声,只不过是淡淡的、刮过耳边的夜风声罢了。
——
一柄刀刃横在那人的颈前,触感冰凉,似乎再一个用力,便会直接斩断他的脖子。
但那被威胁着的人的神色十分平静,平静中甚至还带了一丝轻松。
“秦云玉。”他说,“你简直是大逆不道。”
秦云玉一身黑衣,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布包,手中横执一柄匕首,匕首上是镀金的花纹。
那把取了白骁性命的匕首,此刻又对准了罪魁祸首的脖颈。
“都是主上教得好。”秦云玉没有收回匕首,他冷冷地凝视着当今圣上的眼睛,“有些人再也没有机会大逆不道,那就让属下替他来。”
“秦云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一声怒喝从赵兴的背后传出来,声音很熟悉,正是负责守卫皇帝的铁一。
他本对秦云玉没有警惕之意,见到他从书房正门走了进来,只以为是他完成了任务想要回来汇报,虽然疑惑于为什么要走正门,但还是没有采取任何补救措施。
等到秦云玉走到圣上跟前,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转瞬间横在了圣上脖颈之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大事不妙。
秦云玉淡淡道:“我一向都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赵兴一抬手,示意想冲上前来救驾的铁一退下:“护卫失误,一会儿自己去领罚。”
铁一盯着一脸无动于衷的秦云玉,慢慢退下:“是。”
皇帝赵兴在刀锋之下缓缓抬头,一双温和却冰凉的眼睛从他的眼睛之中望了进去,像是要直接望向他的心底。
秦云玉丝毫不惧地对视回去。
眼神在半空中交锋,赵兴叹了口气:“朕知道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要选择杀了他,为什么不放过他。”赵兴一语道破了秦云玉的心思,“他是功臣,他更是朕年少时的挚友,朕为什么不肯信任他。你想知道这个,不是吗?”
年轻的帝王终究也是帝王,他踩着多少亲骨肉的尸骨,才一步步到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华贵气派的龙袍之下,暗藏着多少沾满鲜血的算计。
他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没有人比他更懂秦云玉到底在想什么。
秦云玉沉默了半晌:“是。”
赵兴笑了:“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么天真。”
秦云玉没有说话,等着皇帝的下文。
“执书与朕的确是少年挚友,朕对他……早已抱有完全的信任。”
信任他能够斩落一切难关,收复大安所有失地,也信任他一定会相信作为挚友的自己。
赵兴想的没错,白骁的确是信了。
他对赵兴的信任,直接注定了他的结局。
秦云玉盯着皇帝微笑的眼睛:“你辜负了他的信任。”
“朕也是没有办法。”赵兴道,“人心易变。”
人心易变,人心易变,这句话原本秦云玉也跟白骁在信中讲过。
他当时只是暗示白骁,自己是当今圣上派来监视他的人,对赵兴这个年少时的挚友,万不可不抱有提防之心。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
确实,人心易变,从五皇子到太子,再到当今圣上,他见了太多的人,忘掉了自己原本的模样,也不记得自己原本的愿望。
包括他自己,也包括秦云玉。
但是,不包括白骁。
“他不会变的。”秦云玉低声道,“你明明知道。”
“朕相信他,但朕不敢赌。”赵兴半是自嘲、半是伤感,“执书手握兵权,如此受百姓爱戴,若是他真的起兵造反……”
秦云玉道:“他不会的。”
赵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你比朕还信任他。”
秦云玉没有讲话,手上的刀刃又往里进了两分。
赵兴被逼的微微仰头,看着秦云玉的视角,却变成了俯视。
——就像是居高临下一般。
他说:“你不会杀朕的。”
秦云玉手上力道加大,冷声道:“你就这么确定?”
赵兴笑了:“你很明白,若是朕死了,这天下必定大乱。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是一代明君。”这是白骁曾经跟他说过的。
他是一代明君,他将在大安长久的和平之中,打造出大安盛世。
他将和整个盛世一起,流传千古。
而有些人,却已经是过去的了。
赵兴说的没错,他不敢杀。
若是他杀了赵兴,那么白骁所做的一切努力和妥协,都将白白流失。
秦云玉慢慢松了手,收回了刀。
赵兴面上的神情依然未变,他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然而,就在他以为秦云玉将要放弃之时,却见眼前刀光一闪,肩胛骨蓦然传来一阵剧痛!
那匕首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肩膀,秦云玉盯着他,手上缓缓施力,匕首在里面转了半圈。
赵兴的脸上已经疼得冒出了冷汗,旁边守着的铁一一脸着急,想上前来阻止秦云玉,但赵兴抬起另一只手,又一次挡住了他。
秦云玉从血肉之中拔出刀刃,没有擦拭,直接插回了刀鞘之中。
“主上,这是您欠他的。”
赵兴泛白的脸上扬起一个笑容,那含义很复杂,夹杂着愧疚与自嘲,甚至带了点不明意味的愉悦。
秦云玉在赵兴的笑容之中转身,走出了书房。
他没有回头。
也再也没有回来。
——
三年之后。
塞外的风沙依旧漫天,连年少雨、地表干旱,就算有少量的河流,也只是细细短短的断头河,百姓生活用水大多只能靠从地下挖上来的井水。
秦云玉背着一个小布包,走在落雁城的街道上。
“后生,来不来我家吃茶?京城那边运过来的上好的茶叶,包你满意!”
一个老头笑呵呵地朝他招了招手,十分和蔼的样子。
离开京城已经三年,京城的茶是什么味道,在记忆之中,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左右无事,秦云玉跟着老头走进了他家的茶房。
茶房之中摆了不少桌椅,许多路过的客人在这里吃茶歇脚,十几张桌椅把屋内塞得拥挤,一个说书人站在桌椅的中间,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故事。
“想当年,那白骁将军智取落雁城的故事,真是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但这其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经过我细细研究考证,终于找出了一个千真万确的版本,诸君,且听我细细讲来——”
千真万确的版本?
当年他卧底一事到最后都没有公布,此事在历史之中尘封,除了当时军中的几个高官和他自己,还有谁会知道?
秦云玉又叫了一杯茶,和其他客人一样,撑着脸,喝了一口茶,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当年落雁城兵备森严,草原骑兵训练有素,甚至为了骚扰大安军队,总是在半夜之中,出兵攻打平阳城,扰得大安军队的士兵们整夜无法休息,白日里与草原人作战也没有精神,好几次险些打了败仗……”
这是真的。
秦云玉暗暗点头,心里更加好奇,这说书人的嘴中还能说出点什么来。
“白将军一看,这可不是个事儿,我大安军队是常胜之军,当年从东边一路打到落雁城,人家草原部落的老家门口,一路上都没打过什么败仗,怎么能因为这小小的阴谋,而错失胜利呢?”
旁边的观众们纷纷开始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
“这草原小儿果真阴险……”
说书人面带微笑,看着周围的听众门都成功被调起了情绪,有人甚至多要了好几碗茶,以便光明正大地坐在茶楼里听书。
茶楼里说书揽客,是常有的操作。只不过这风俗多是京城那边有,三年过去,居然已经跨过重重山峦,到达落雁城了。
说书人见茶楼中的客人差不多了,也就不再卖关子,一拍惊堂木,朗声道:“白将军果然英武神明,见那草原军队如此不识好歹,连夜便去了落雁城,那一夜天色突变,四野之间雷霆乍响,一头神兽白虎从天而降,直冲草原军队元帅的寝宫!”
“好!”有人喝了声彩,有些人开始鼓掌。
“噗!”
秦云玉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水,没忍住,一下子喷在了桌子上。
其他的客人纷纷往他这里看来,秦云玉一边呛咳着一边站起身,在其他客人惊异的目光之中,逃一般地离开了茶楼。
站在茶楼之外,秦云玉又捂着嘴咳了两声,里面说书人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传出来:“那白虎神兽,不是别的,正是我们白骁将军的化身!有种说法是,白将军之所以姓白,就是因为他是天上的白虎战神转世,见边疆百姓受到草原的压迫,于心不忍,特地下凡来,为大安收复失地……”
白骁姓白,是因为他是白虎战神转世?
难道不是因为他爹姓白么?
秦云玉一面觉得匪夷所思,一面又觉得乐得不得了,拍拍身后的小黑布包,声音带着笑:“将军,你成神兽了。”
小黑布包里装着一个小坛子,里面是白骁的骨灰。
他临死前曾经说过,想去大安各处看看,秦云玉便带他来完成这个愿望。
虽然白骁在落雁城待的时间也不短,但当时的落雁城一片荒凉,遍地饿殍,百姓生活水深火热,和今天这虽然还稍显贫穷,但好歹是蒸蒸日上,百姓生活和乐有奔头的样子比起来,完全是两个样子。
“说时迟那时快,那草原首领阿兰诺见到天降神罚,一下子被吓破了胆,丢下了落雁城中的士兵,一个人跑回了大本营……”
说书人的声音还在继续,秦云玉已经不想听了,他继续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散着步。
“哎!你干什么!”
忽然间,一道稚嫩的声音从旁边的小巷子中传来。
秦云玉转头一看,一个小姑娘正在一个男人的手下奋力挣扎着,那男人一脸凶恶,见小姑娘还想跑,连忙吼道:“你别给我跑!不准叫!不然打死你!”
小姑娘自然是跑不过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她没跑几步就被那男人一把抓住,嘴里塞上了一团脏兮兮的布。
那小姑娘被堵上了嘴,抗在男人肩上,还在不断地挣扎着,那男人还想说几句话威胁他不要乱动,忽然间,感觉自己肩膀上搭了一只手。
“干什么呢,这位兄弟。”秦云玉的声音很和善,好像只是一个路过的人。
那男人转头看了秦云玉一眼,见还是个长相清秀、身板瘦弱的青年,只觉得这人打扰了自己办事,又怕他到处乱说什么,一转身飞起一腿,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想把这青年踹翻在地上,威胁他不准乱说话。
然而,他的想法落空了。
秦云玉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把他往自己这边用力一扯,男人立刻保持不住平衡,肩上的小女孩也迅速滑下来,秦云玉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小女孩,把她揽在了怀里。
“这边在干什么呢?”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路人,那男子见有人注意到了这边,不敢暴露自己,只好愤然地咒骂了一声,从小巷子里跑了。
秦云玉没有追,小姑娘显然惊魂未定,眼睛里面泪汪汪的,秦云玉弯下腰来取出她口中的破烂布团,温柔道:“小姑娘,你家在哪里,我带你回去。以后少来这里乱跑了。”
然而,那小姑娘看着他的脸,愣住了。
“你是那个……会唱京剧的哥哥?”
会唱京剧的哥哥?
这小姑娘认得他?
秦云玉皱了皱眉,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面前这略显熟悉的眉眼,终于想了起来。
“黄小安?”
听到自己的名字,小姑娘的眼眶立刻开始泛红,眼泪落下:“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啊?”
这小姑娘居然是当初他前去卧底之时,为了引起草原人的注意,唱京剧安抚的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此时长高了些,脸蛋也变得圆了点,看上去颇有红润之色,怪不得他一时之间竟然没有认出来。
秦云玉向来没法面对小姑娘的眼泪,赶紧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巾,给她擦了擦脸:“你家在哪?你找到家人了么?”
黄小安道:“我找不到我的妈妈了,那个爷爷说他也找不到他的孙女了,问我想不想做他的孙女,我就同意了。那时候别的黑屋子里也有一些小孩,爷爷又收养了一个妹妹,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起。”
“那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
“前天妹妹忽然失踪了,我问遍了周围的人,都说没看见,只有一个人还记得她最后好像是在这附近玩,我就自己过来找她……”黄小安抽抽噎噎,“哥哥,你能帮我找找我妹妹么?”
她妹妹也是在这附近玩,之后被抓走的?
秦云玉感觉到事情不对。
这个地方人烟稀少,极少有过路人,要是这里有人专门抓落单的小孩,几乎是一抓一个准。
秦云玉拍了拍她的头顶:“当然可以。”
夜间。
小巷子里十分寂静,只有一串细小的脚步声。
“爷爷!爷爷你在哪里呀?”小姑娘害怕的声音响起,“我找不到路了,谁来帮帮我啊?”
黄小安在黑暗的小巷子里徘徊着,忽然间一阵火光从头顶亮起。
“哟!真是个小姑娘!还挺水灵呢!”
这男人显然不是白天那个,对黄小安这个小孩并没有印象。他举着火把从从巷子那头走进来,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除了这小姑娘以外,就没有别的人出现了。
真是大好时机。
那男人一把抱起了黄小安,像白天那个男人一样,在她嘴里塞了团破布,举着火把跑了。
秦云玉一路跟在后面,心中不由得感叹:现在的人贩子已经这么大意了吗?
举个火把,都不用他费劲找人,跟着走就是了。
这人贩子扛着黄小安一路跑,从城边的一个显然是人为强行凿开的小门里跑出了城,跑到了附近的一座山上。
这山上有许多小房子,大概是每个人贩子基地的必备操作。
那男人扛着黄小安,打开了其中一间屋子的门,一边把黄小安往里面放,一边念叨着:“哎呦,这小姑娘可不轻,累死老子了……”
“我帮你拿吧。”
一只手从斜后方伸出来,接过了男人手上的火把。
男人还以为是自己的同伙,把火把递了过去,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发现了不对。
这声音,怎么一点都不熟悉?
那男人赶紧回头看看是谁,却感觉自己后腰上一痛,却是后面那人一脚踹了上来。
“哎哟!”
基地里还有别的人贩子,听见这里一声惨叫,连忙起身:“李大牛?你怎么回事?”
那个名叫李大牛的男人盯着面前直指着他的刀尖,瞳孔急剧收缩,声音颤抖:“没什么!就是……就是刚带回来的这个小姑娘,她性子太烈,咬了我一口!”
另一个人贩子嘲笑道:“李大牛,你怎么连个小姑娘都不如?不过性子这样烈的小孩,应该也没有哪家会要,明天仔细看看。”
秦云玉一直默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闻言问道:“要是仔细看看,发现还是不行?怎么办?”
那人贩子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当然是直接处理掉啊?这荒山野岭的,随便找个坑埋了不就得了?难不成,你还想放回去?”
李大牛眼睁睁地看着秦云玉的脸色在火光之中沉了下来。
“直接处理掉?”
“对啊?你不是都处理过好多个了,怎么还……”
那人贩子的声音忽然卡住了。
“你是谁!?”
秦云玉麻利地一脚踹晕了地上的李大牛,从他手里拿出原本打算用来捆绑黄小安的麻绳,三下五除二给李大牛自己上了个死结。
另一个人贩子已经走到了进前,见一个陌生人站在营地里面,连忙举着棍子朝秦云玉打来!
几个呼吸之后。
“太弱了。”秦云玉喃喃了一声,又从屋子里拿出一条麻绳,如法炮制。
两个人贩子被捆着并排躺在地上,皆是晕了过去。
秦云玉又在基地里面找了两圈,又从偏远一点的屋子里找出来了守着边的第三个和第四个人贩子,把他们通通打晕,丢在了一起。
怪不得只抓小孩子,原来这么弱。
秦云玉对自己的武力值丝毫没有概念,趁人贩子们还晕着,回城里报了官,等到天亮的时候,秦云玉已经带着一大波人——包括前来制服人贩子的官兵和那些丢失了孩子的家里人——回到了这座山上。
这些小黑屋之中关了几十个小孩,都和黄小安差不多年纪,还有些更小的。
这些人贩子的目的应该是抓来贫苦人家的小孩,卖到那些家里没有孩子的富裕人家家里。
那几个人贩子被当场带走,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罪大恶极的事情,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哥哥,我妹妹的腿好像被打断了!”
那老爷爷也认出了秦云玉,他年事已高,抱不动黄小安的妹妹,秦云玉便帮她抱起了小女孩。
“这城里,哪有大夫?”秦云玉仔细检查了一下小女孩的伤处。
确实骨折了,伤势还不轻。
这群人贩子,对于自己绑来的小孩,一点呵护之意都没有。
“落雁城那边有一家医药馆,是新开的,听说那大夫治的还不错,只是很年轻,不知道到底靠不靠谱……”
城中医药最全的地方就是医药馆,落雁城虽然近几年来已经有不少发展,但上百年积贫积弱不是两三年便能解决的,除了这家医药馆以外,已经没有别的了。
死马当活马医,秦云玉立刻带着小女孩,走到了那个医药馆。
“大夫,我最近身体果真好多了!实在是万分感谢……”柜台之前,一个男人面色激动地握着柜台内站着的青年大夫的手,不住地感谢着。
“举手之劳,无需挂心。”那青年大夫语气很温和,对于病人的身体情况好转,显然十分高兴,“给你的药记得每天定时喝,不要忘记了,以免留下祸患……”
这声音好熟悉。
秦云玉听着病人和年轻大夫的交谈,抱着小女孩走了进去。
“伤员是这个小姑娘么?放在这里,我看看……”
那年轻的大夫送走了一个客人,转头看见秦云玉抱着小女孩等在旁边,连忙迎上来,伸出手,打算接过秦云玉手中的小女孩。
他把小女孩放在一边的床上,给她仔细检查了一番,刚想对那带她来的人交代点什么,一转头却发现那人还愣在原地,脚步都没有挪动一下。
“廖一铁!?”
——
一天之后。
廖一铁终于忙完了所有的事情,关了医药馆的门,对着在旁边打了一天下手的秦云玉招了招手。
“你这一天天还真是够累的。”秦云玉甩了甩整理药材累得发酸的手,跟了上去。
廖一铁一笑:“等你看见病人因为你的药材而痊愈的时候,就不累了。”
茶房还开着,里面客人数量比白日里少了许多,只不过也还不少,说书人已经说了一天的故事,口干舌燥,见到又有两人进了茶房,忽然眼前一亮,朝着廖一铁打了个招呼。
廖一铁笑着回了个招呼。
“你们认识?”
廖一铁点点头,叫了三碗茶,递给说书人一碗:“认识。”
说书人接过茶水,感激地一笑,三两口饮尽了,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书来。
这次的内容更加离谱,讲的是白骁将军占领云顶草原的时候化为了一条巨龙,一声大吼,便把所有的草原人都吹回了草原的神怪故事。
秦云玉:“……他为什么这么肯定,难道亲眼见过么?”
白将军还在场呢。
虽然是装在小罐子里。
廖一铁喝了一口茶:“有人告诉他的。”
“有人跟他说,他就信了?”
“因为那个人曾经是大安军队里的士兵,他告诉说书人,这些内容都是他亲眼所见。”
“哪个大安士兵?”秦云玉失笑,“这也挺能胡扯的啊。”
廖一铁又喝了一口茶,不动声色:“我。”
秦云玉:“……”
“生活总要有点乐趣,也有点盼头。”廖一铁换了个话题,“我没想到你还活着。”
秦云玉道:“跟你那药丸可没什么关系。”
廖一铁白了他一眼:“我那药丸有什么用,我还能不知道?要真能治好你那剧毒,我当时还不给你呢。”
秦云玉道:“那我还要多谢你不杀之恩。”
两人都笑了,端起快要见底的茶碗,碰了个杯,像是喝酒一样,一饮而尽。
“当今朝堂清明,圣上治国有常,连这偏远的落雁城都发展成这样了。”廖一铁道,“比那位先皇好得不知道多少。”
“你真敢说。”秦云玉不太想听到关于赵兴的消息,含糊地应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你这几年,怎么样?”
“还不错。前两年在边疆这边的城市里面到处游荡,看到哪家有伤员病人,就上去帮忙看看,一开始还屡次被当成骗子赶出门。”廖一铁笑了笑,“后来,觉得到处乱跑也太累了,再说名气打出去以后,想找我治病的人都不知道该上哪里找我,因此耽误了病情,我干脆就在这落雁城里找了个铺面,盘下来当做医药馆了。”
“我从京城一路游荡过来,看看各处的风景。”秦云玉拍了拍自己身后的小布包,神色平静,“带着白将军。”
白骁死了的那天,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这消息传的飞快,甚至比打了胜仗的消息更早地到达了其他城市。
皇宫中迅速派人去彻查,百姓们群情激愤,誓要捉拿凶手,为白将军讨个公道。
然而,一日之后,彻查结果便迅速出来了。
白将军常年镇守边疆,思虑过重,身体早已日渐虚弱,回京城后,暴病而亡了。
这结果是皇帝亲自下达的,没有一个人敢质疑。
张灯结彩一夜间被全部撤掉,变成了满城缟素。
哭声震天动地,百姓们身上挂着白布,围在白骁的灵车边,为白将军送最后一程。
赵兴亲自带着百官对着白骁的灵车行礼,眼眶通红,看上去情真意切,只是右边的肩膀上,看上去像是受了伤,动弹得不太自然。
白大将军带着家人,在送灵的队伍之中慢慢走着,秦云玉混在百姓之间跟着灵车,一直跟到了白家祖坟的外面。
百姓自然是不能进入白家祖坟,在外面哭了一会儿,也都慢慢地退了回去。
秦云玉没有走,而是一直等在外面,等到夜色深重,白大将军和家人们才终于出来了。
“白大将军,我是秦云玉。”秦云玉犹豫了一会儿,想起白骁对他的嘱托,还是上前几步,跟上了白将军,“白将军曾经托我带几句话给你们。”
白将军看了他一眼,神情中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你跟我回白府。”
白府中已经挂上了一片白霜,看上去分外凄凉。
“他说……他不孝,未能侍奉跟前,当年白方之死,或许有他的一份错误,但如今,还是希望母亲和祖母能够原谅他。”
白大将军闭上眼睛,没有流泪,但这发自内心的一声长叹,却像是哭泣一般。
“阿骁这孩子……跟他说了,要留点余地,他怎么就那么……那么没有私心呢……”
白大将军显然是知道白骁身死背后的真相,秦云玉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沉默地站在一边。
半晌,白大将军终于整理好了情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随我来。”
秦云玉不知所以然,只好跟在白大将军身后,走进了屋内。
不一会儿,白大将军把他带到了一个房间里。
房间里坐着一个女子,看上去年纪已经不小来,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
只是她此刻脸上神情呆滞,满是泪痕,看上去像是蓦然被抽走了大半的生气。
“夫人。”白大将军唤了一声。
那女子原来是白骁的母亲。
她听到这声呼唤,慢慢地抬起了头,哭了许久的目光在空中飘忽不定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落在了白大将军旁边,秦云玉的脸上。
那女子的抽噎声忽然间静止了。
屋中一片寂静,秦云玉还没反应过来是因为什么,就看见那女子忽然站起,朝着他跑了过来,紧接着一把搂住了他!
秦云玉一脸茫然,那女子已经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失控般地大哭起来。
“阿方,你哥哥也没了——”
阿方?白方?
秦云玉恍然间想起,白骁似乎确实曾经告诉过他,他长的很像他弟弟白方。
“阿方,你和你哥哥怎么都这么狠心,一个个的……都抛下我不管了呀……”
“我和你祖母当初那么溺爱你,就是为了让你能不去边疆,做个纨绔,好好活下来……没想到……没想到,你比阿骁还先走一步……”
秦云玉手足无措,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能慢慢地等那女子哭够了,才慢慢地松开了他。
秦云玉又对白骁的母亲复述了一便白骁的遗言,女子脸上极度悲伤的神情才刚开始消退,便又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但最终,她还是努力止住了自己失控的冲动。
“没关系,没关系,我原谅他了。”白骁的母亲抹了一把眼泪,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你是好孩子,谢谢你。”
秦云玉看着白骁母亲这疲惫的气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句:“夫人,多保重身体。”
白骁的母亲点了点头,见秦云玉转身要离开,忽然间一把拉住了他。
“别走,阿方,再给我看一眼,留个念想,好么?”
她几乎用的是哀求的语气,双眼含着滚烫的泪珠,轻轻地牵着他的手。
秦云玉沉默了一瞬,在女子紧张的目光之中,轻轻道:“好。”
他转过身去,女子几乎是一瞬间就捧住了他的脸,眨了眨眼睛,让妨碍着视线的泪珠滚落下去。
但看着秦云玉那肖似白方的脸,她眼中的泪珠又一次次地泛出,断了线地往下滚。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子闭上眼睛,踮起脚尖,在秦云玉额头上轻轻一吻。
秦云玉幼年丧母,印象中很少有这种温情的时刻。
他没有挣脱,也没有尴尬,只是安静地弯下腰,让白骁的母亲能够站得轻松点。
“阿方,你要去远方了。”白骁的母亲声音哽咽,“记得……常回来看看妈妈。”
——
“从此以后,我就离开了京城。”秦云玉道,“我到底不是白方,更不能替代白将军,与其让他们睹物思人,倒不如永远消失。”
廖一铁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安慰一般:“挺好的,他们在京城,能过得比这里好多了。”
秦云玉仰头喝下最后一口茶,两人站了起来,从茶楼之中走出去。
屋外繁星满天,落雁城荒凉的大地上灯火通明,到底还是长出了一些人造的星星。
“我要走了。”秦云玉和廖一铁并肩站在茶楼外,仰头望着黑暗而闪着光的夜空。
“你要去哪?”廖一铁问。
“边疆这边,白将军应该都逛了个够了。”秦云玉道,“江南那边,他应该还没怎么去过,我就带他去那里看看吧。”
“江南水乡,比这里美多了,也富裕不少。”廖一铁点点头,“也好。”
两人同时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廖一铁道:“我也走了。”
“后会有期。”
“这话听起来多怪,你难道觉得咱们还有机会再见?”廖一铁笑了,“大安那么大,你逛完了,这一辈子就过去了,哪有机会回来?”
秦云玉也轻轻笑了:“说的也是。”
那么就,江湖再见,后会无期。
廖一铁转身走了,没有丝毫留恋,很潇洒的样子。
他的背影在繁星的光辉之中越走越远,直到模糊成视野之中的小点。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