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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

  •   秦云玉跟着一众守官参谋往宫中走去。

      他身为粮草副守官,是被召进宫中领赏的军中官员之中,职位最低的一个。

      宫中很大,这些守官常年驻守边疆,别说进宫了,有些人甚至连皇宫外城都十几年没见过了。

      本是肃穆寂静的气氛,但今日是大喜之日,此行又是要前去领赏,大家的面上均是忍不住带了喜色。

      带路小童带着众人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了上朝大殿之前,从门外便可以看到,一众文武官员分列在大殿两侧,最上方的金黄龙椅之上端坐着面带微笑的皇帝赵兴,而他们的正前方,正是等候他们的白骁。

      众人按照官职大小排成几列,在宫中所有官员的注视之下毕恭毕敬地走了进去。

      秦云玉排在最后,低着头跟着众官员一起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赵兴的声音中含着欣喜与赞赏,“你等为我大安朝平定边疆战乱,大有功劳,今特此召见众位进宫,朕将以重赏犒劳诸位官兵!”

      赵兴往旁边传声官微微点头示意,传声官立刻举起圣旨,上前一步,大声播报起来。

      “粮草守官,王子林——赏赐黄金千两,良田千亩,车马三十驾——”

      王子林立刻上前一步,面色激动地行礼:“谢陛下隆恩!”

      “平凤守官,李瑞——赏赐……”

      “谢陛下隆恩!”

      “谢陛下隆恩!”

      很快前面的军官赏赐均播报完毕,已领赏的官员走到两边,让后面的人走上前来行礼。

      “粮草副守官,秦云玉——赏赐黄金五百两,良田百亩,车马十驾——”

      秦云玉抬头,皇帝正坐在高处,面带微笑地凝视着他,就像他真的只是此次战役之中某个有功当赏的粮草副守官,而非刻意安插的探子。

      太陌生了。

      三年的戏班训练,几个月的边疆战事,这么久不见,当年还会为不得不让秦云玉杀人而感到愧疚的的五皇子已经变得太陌生了。

      这是帝王之相,明君之风。

      他看着陛下脸上那仿佛标准化的欣赏的微笑,心中却是蓦然一悸。

      “云玉,莫要紧张,行礼便是。”

      旁边白骁的声音低低的响起来,秦云玉这才发现自己愣得太久,一时间居然忘了场合。

      “谢陛下隆恩——”

      ——

      行赏结束,皇帝总结陈词,终于能够退朝,满朝文武和众位领赏的边疆官兵得以退场。

      大街上将要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宴席,庆祝大安疆域时隔上百年后又重归一统。

      “白卿暂留一下,且随朕前去书房,有要事相商。”

      战事已经全部结束,剩下的琐事早已不需要白骁亲自过问。圣上突然把白骁专门留在宫中,所为何事?

      秦云玉回头看了白骁一眼,却见他丝毫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恭敬道:“是,陛下。”

      “云玉啊,据说城东那边的宴席有上好的羊肉串,是从边疆草原那边长途运回来的,咱们驻守边疆这么久,都还没吃过呢!要不去尝尝看?”

      刚走到宫殿门外,众人立刻作鸟兽散,城中此刻欢庆喧天,到处张灯结彩,声势甚至比过年还盛大。

      王子林笑眯眯地揽住秦云玉的肩膀,语气之中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毕竟镇守边疆时刻都要担心生死,此刻回了京城,真正是一点压力都不存在了。

      秦云玉心里有事,现在让他毫无顾忌地去吃宴席、与大家共同庆祝,怕是也下不了嘴,因此随口推脱道“先回家里看看”,一摆手便挣脱了王子林的拉拢,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家伙……”王子林愣愣地看着秦云玉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离了京城几个月,就这么想家了?到底是年轻……”

      秦云玉在京城其实无家可归,真要回家,那他得从京城一路跑回临洲去。

      他来到了一处墙边。

      这里空无一人,偶有响动,也只是附近缓缓传来的潺潺流水声与并不清晰的鸟叫声。

      红墙金瓦,高高翘起的屋檐之上,几缕金丝隐隐而现,一派明亮而庄重的皇族之感扑面而来。

      秦云玉对这里很熟悉,他找到一处伸出外面的窗台,原地助跑几步,一借力,飞快地爬上了屋顶。

      这屋顶并不高,而且只是后宫殿内的某处厨房,并不是他想要去的地方。

      他压低身子,往四周警觉地观望了几眼,小心翼翼地往东南角奔去。

      “白卿,今日朕给你的赏赐,可还喜欢?”

      书房之内,皇帝赵兴坐在华贵的龙椅之上,隔着一张桌子,白骁站在他的对面,毕恭毕敬地回着话。

      “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自然是喜欢。”

      秦云玉蹲在书房外的屋檐之上,仔仔细细地听着里面的对话内容。

      “白卿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中规中矩。”皇帝笑了,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怀念,“想当初你我方是少年,共同出游之时,你也曾告诉我毕生的志向便是收复边疆国土,使得天下百姓俱欢颜。没想到啊,你才二十四岁,便完成了自己毕生的志向。”

      白骁道:“若非有陛下的万千士兵随我作战,凭臣下孤身一人,便是再怎么厉害,也无法收复疆域。”

      “那万千士兵,不也都是白卿管教得好,才能与如此凶残的草原骑兵作战,用最少的伤亡拿下最大的胜利。”皇帝摇了摇头,“白卿莫要妄自菲薄,这大安能够在朕的治下完全统一,能够在这大安盛世之中名垂千古,白卿当真是功不可没啊。”

      秦云玉皱了皱眉。

      主上专门把白骁留下来,就是为了夸他两句?这些话,刚才在朝堂之上,说得还不够多吗?

      “陛下说笑了。”白骁却是忽然声音严肃起来,“陛下即位后国内日渐治平,百姓称颂,我朝日益富强。陛下自身便是千古明君,臣能率领大安军队收复边疆众城,也是在陛下的治理之下才能获得成功。”

      “嗯?是吗?”皇帝面上依然是带着微笑的,这质问般的声音像是别人发出的一样,“可是我看这京中百姓,在白将军班师回朝之日,欢呼雀跃、张灯结彩,声势浩大,甚至大过了朕的诞辰,对白将军的丰功伟绩……”

      皇帝微妙地一停顿,见面前的将军额前已经微微发汗,轻轻哼笑一声:“……倒是崇拜得很呐。”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秦云玉蹲在屋檐之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喘。一面是担心自己万一此时被发现,必死无疑;另一面,则是为屋内白骁此时的情况而紧张万分。

      这话之中暗藏的意思连秦云玉都听得出来,更别说是原本就心思敏锐的白骁。

      屋内扑通一声。

      “臣从小受到父辈与祖辈的教养,忠君爱国之心向来牢牢刻在心底,也是臣毕生的行为准则。若非臣一片忠君爱国的赤诚之心,京中百姓也万万不会对臣之事迹如此欣赏。”冷汗滴下,白骁跪在地上,声音却还是无比的沉稳,仿佛皇帝刚才所说之言只是正常疑问。

      “此外,陛下生辰年年都会庆贺,再加上百姓对陛下的爱戴早已融入日常之中。相比之下,大安完全统一,我朝百姓们一辈子也就能见到一次,因此比之陛下生辰,稍显得热闹些,也是情有可原。”

      这番话既挽回了圣上的颜面,又表达了自己的忠君爱国之心,不会对皇上的绝对权力生出任何威胁,可以说是完美的措辞。

      秦云玉刚暗暗地松一口气,屋内寂静了半晌,忽然间却传出了一阵悠悠长叹。

      这声意味不明的叹气的主人,正是皇帝赵兴。

      “执书,你我是年少之时的挚友,你一向最为懂得,朕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皇帝的声音微微放的柔和了些许,“无论何时,执书见到朕,都免跪礼。请起吧。”

      从白骁回京后第一次面见圣上,到如今在书房之中剑拔弩张,这是第一次,赵兴又叫了白骁的字。

      他绝口不提在宫门之外白骁带着全军向他行的完整跪礼,像是才刚刚想起自己曾经在几个月前,就下达过“免跪礼”的命令。

      “免跪礼”这个命令,不像是恩赐,反倒成了一种工具。

      白骁微微垂着头,没有违抗圣上的命令,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陛下,您曾经在臣成功收复落雁城之时,给臣写了一封书信。”白骁的表情已经变得十分平静,“信中之言字字恳切,相信臣一定能早日收复边疆失地,使得大安再度完成一统,虽为圣令,但并未采取专人来宣读圣旨,只是以好友之身份勉励于我,臣感动万分。”

      皇帝面上,一脸淡然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屋中又是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白骁微微低着头,没有直视圣上。

      半晌,赵兴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终于是停留在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之上。

      “执书。你一向是最懂得朕的心意。”他把这话又说了一遍。

      白骁道:“陛下,可是臣现在,却不是很懂得了。”

      “有些事情,朕作为这大安的君主,必须要去做。”赵兴轻声道,“朕无能为力。”

      白骁终于是抬起了头,望向赵兴那高高在上、无比尊贵,却稍显疲惫的脸。

      “……臣明白。”

      秦云玉直觉这对话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屋中两人都像是打谜语一般地完成了对话,听见白骁告退出门的声音,秦只能暂且按下心中不知何处而起的焦虑和疑惑,慢慢直起了身子,打算离开皇宫。

      然而,他刚把上身微微抬起一点,就有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秦云玉的身体立马僵住了。

      下一个瞬间,他反手拍开肩上的手,一个翻滚逃离了这只手的控制范围,同时一抬腿朝着那人另一只手狠狠踢了过去!

      在秦云玉的预想中,这个人的另一只手中应该是拿了匕首之类的武器,而他赤手空拳,在皇宫之中又不可能施展得开手脚,因此首要任务就是去掉对面之人的武器,才能加大胜算。

      然而,意料之中武器落地的清脆声音并没有响起,秦云玉在转身逃窜之时,往那人手上一瞥,却惊讶地发现那人手上并无任何刀具。

      没时间想那么多,秦云玉立刻抓紧时间开跑,身后之人的一声呼唤却让他蓦然停住了脚步。

      “秦云玉。”这声音带着微微嘶哑,语气中却不含杀气,“你跑什么?”

      秦云玉慢慢地转过身来,看见眼前一身黑衣的男人正盯着他看。

      他慢慢后退了两步,直到与面前之人的距离维持在安全线以上。

      “铁一,这不关你事。”秦云玉低着嗓子道,“你最好不要干涉我。”

      面前的铁一没有说话,秦云玉又退了两步,脚后跟感觉到自己已经到了屋顶边缘,转过身子,飞快地往旁边一跳,继续逃跑起来!

      然而,没跑几步,他就感觉自己肩上又是一股巨力,铁一已经赶了上来,紧接着把他左右手毫不留情地往后一掰,从兜里摸出一条绳子,十分麻利地把他的双手死死捆了起来。

      “云玉,别怪我,要是你在守着主上书房,防止贼人来干扰窃听之时,看见铁七鬼鬼祟祟地蹲在屋檐上偷听主上和大臣的谈话,你会怎么做?”

      废话,当然是当场把那家伙抓起来,丢给主上审讯。

      秦云玉一声不吭,想到自己的下场,就觉得自己前途一片灰暗。

      “不是我说,你不是在那跟着白将军么?跟就跟吧,着白将军都跑到主上跟前来了,你还跟,这没必要吧?要不然,难道说是你心怀叵测,担心主上会害了白将军?……”

      铁一拎着他,一路念念叨叨,秦云玉装着死,心道:你猜对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去边疆以前,可没有跑得这么慢啊,我居然还能追得上你了?一定是我跑得变快了,回去可得跟他们好好炫耀炫耀……”

      秦云玉感觉自己这么久不听到铁一的唠叨,再次听到之后,非但没有想念的感觉,甚至比以前更烦了,眼前晕晕乎乎:“你少说两句,你知不知道自己一边说话一边走路颠颠乎乎的,我都要被你摇晕了……”

      铁一果真闭上了嘴,秦云玉以为自己终于能清净下来了,却感觉自己眼前行进着的景色忽然一停,铁一把他丢在了地上,把他背后的绳子解了开来:“别给我跑,要不然我跟主上一说,你立马罪加一等。”

      秦云玉不知道铁一此举是何用意,却见他脸上神色一片严肃,把他捆在背后的手抓到了跟前,双指搭在秦云玉手腕之上。

      半晌,铁一的脸色变得越发不好看起来,把秦云玉的手重新捆了回去,拎着他继续走:“你去了趟边疆,把自己搞成这样?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体内多虚……”

      “能活着就不错了。”秦云玉身中两种剧毒,还拖了这么多天,虽然那制药师老头妙手回春,把他生生从阎王殿门口拖了回来,但身体受到的伤害,远远不是短短几天内喝药能喝好的。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状况,到时候出任务,人家的面你还没见上呢,嘿,别人给你来个几拳,你直接交代在那了,跟送死似的……”

      “我能不能活着去出任务还不知道呢。”秦云玉真诚道,“你觉得主上会放过我吗?”

      铁一被这句话一下子噎住,脸上的神色变得更臭了。

      他不再说话,快行几步,走到宫中一个小房间之前,拉开门,把他往里一丢:“你好自为之。”

      秦云玉被摔得全身筋骨发疼,铁一已经把门拉上,锁声响动,转身离去,把他一个人扔在了这里。

      他刚来的时候还是中午,这一等,就等了好几个时辰。

      白骁已经回了白府,要是发现自己失踪了,会怎么办?

      屋中十分黑暗,从门底下透进来的光从日光变成了烛光,外头也大概到了黑夜,主上却始终没有出现。

      秦云玉早就把铁一给他绑的绳子自己解开,蹲在门口。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门口的边缘轻轻地摸索了一会儿,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一片小铁片。

      门的钥匙丢失的时候,若是情况紧急,来不及配一把新锁,只要把这个东西丢进锁眼之中,就可以破坏锁内的机关,让得到钥匙的人再也没法打开这扇门。

      皇宫之内机密甚众,宁可将一切秘密死死封存,也绝不能让任何人得到屋中之物。

      秦云玉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把铁片又放了回去。

      就在他打算起身的时候,从门缝底下透进来的光却忽然暗淡了一瞬,一双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这双鞋通体明黄色,上面绣着龙凤呈祥,一副高贵之气,是皇帝来了。

      秦云玉连忙用手撑着自己后退两步,刚才丢出去的铁片却落到了皇帝的脚边。

      秦云玉眼睁睁地看着门前影子动了一动,皇帝弯下腰来,捡起了这片铁片。

      紧接着,光线骤然从门洞之中透了进来,年轻的皇帝一步步慢慢走了进来,居高临下的目光分外有压迫感。

      秦云玉赶紧跪在地上,行了个跪礼:“属下秦云玉,见过陛下!”

      赵兴没有点灯,也没有关门,任凭身后屋门大开,光线透入,他知道秦云玉不敢逃。

      他逆着光,在秦云玉面前站定。

      秦云玉始终俯着首,不敢抬头,赵兴的目光在他身上巡视了半晌,终于开口。

      “云玉,你好大的胆子。”

      秦云玉没有解释,因为他明白,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会被眼前登位才一年,便深谙帝王之道的皇帝看穿。

      “是属下的错。”秦云玉低着声音道,“属下罪该万死,请主上责罚。”

      一张小铁片掉在秦云玉的跟前,正是他刚才不慎丢到皇帝脚边、被他捡起的那张。

      “朕要是想让你死,刚才就会把这铁片丢进锁里。”赵兴淡淡道,“起来。”

      听到主上的命令,秦云玉把上身抬了起来,但依然保持着跪姿:“属下犯了大错,不敢站起。”

      赵兴道:“朕交给你的任务,你没有完成。”

      秦云玉低下头。

      “这倒也罢了。毕竟边疆路途遥远,朕不难为你。”赵兴的声音变得轻了些,他弯下腰来,盯着秦云玉,语气晦涩莫测。

      “可是你——居然倒戈了。”

      秦云玉浑身一激灵,“倒戈”这个词从来没有从他的想法之中出现过。

      “主上明鉴,属下没有倒戈!”

      他是五皇子救下来的孩子,是赵兴给了他如今的一切,让他从黑暗与绝望之中解脱了出来。

      他绝对不可能背叛赵兴。

      哪怕……他变了太多太多。

      赵兴直起身来,在屋内慢慢地踱了几步:“没有?”

      秦云玉声音很坚定:“绝对没有,主上,云玉永远不会背叛您。”

      赵兴又走了几步,终于站住了,半晌,一声冷笑溢出:“你是说……永远不会背叛朕?”

      秦云玉从这声冷笑之中察觉出了不一般的意味,但眼前是主上的信任危机和自己的生命危险,他来不及多思考,咬着牙点了点头:“是!”

      赵兴终于愉快地笑了,但这笑让秦云玉心中发紧,他感觉,自己刚才的回答,也许是错的。

      “那朕给你一个新任务。”赵兴走到他面前,“让你将功赎罪。若是完成了……朕既往不咎。”

      “云玉……必当万死不辞。”箭在弦上,秦云玉额头冒汗,闭上眼睛,声音微微地发着抖,“主上请说。”

      赵兴没有说话,审视性的目光从他身上一遍遍扫过,秦云玉抬起头,直视着赵兴,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坚定。

      然而,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终于在赵兴再度开口的那个瞬间变成了现实。

      “朕要你……杀了白骁。”

      秦云玉从皇帝的瞳孔之中看见自己蓦然变得错愕而惊慌的表情,但他此刻完全来不及掩饰,失声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赵兴垂下眼睛,转过身,快步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门没有落锁,屋内重新陷入黑暗,秦云玉跪在屋内,双眼失神。

      “想明白了就自己出来。”

      这是主上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甚至没有别的选择吗。

      秦云玉的目光不自觉地下落,面前的铁片还在地上,光从门缝底下透进来,经过铁片的反射,一道亮光晃乱了他的眼。

      “……秦云玉,云朵的云,玉石的玉。”那个年轻的声音惊讶道,“这名字真好听。”

      他腼腆地跟着那少年上了华贵的马车,那少年跟他说,等到了京城,就不会有人再来欺负他了。

      “要是有人还敢欺负你——哼,先看我同不同意吧!”

      穿着金黄色皇子服的少年声音带笑,他在马车的颠簸之中想,就算不去京城。

      能一辈子留在这一刻,也是很好的。

      “你知不知道,京城可比这临洲好玩多了!街边的老太太有糖葫芦,老爷爷能画长得和你一样的糖人,裕芳斋、天味阁里面的糕点,那么香甜,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殿下,你怎么净说甜食。”那少年身边还坐了另一个少年,眼睛很深,看上去像是幽幽的潭水。

      他不像殿下一样活泼,而是少年老成,颇有一番沉稳而淡定的模样。

      “他才十岁,喜欢甜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十岁的他怯怯地回答:“我,我没有吃过甜食。”

      所以,喜不喜欢,还真不知道。

      殿下苦恼地捧着脸:“那你喜欢什么?”

      “京城有学堂,你可以去读书。”又是旁边那沉稳少年的声音,“读完书,想考官便去考官,想出来做工便去做工,一辈子便可以安安稳稳。”

      的确,这才是他想要的。

      时隔这么多年,他对当时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满心满眼都装着对殿下大恩的感激,而旁边那个眼睛幽深的少年,在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然而,等到了京城,他只是安安稳稳地过了几年,京中便出了大事。

      太子在前往城郊的路上,被一批训练有素的杀手伏击,险些殒命当场。

      陛下震怒,要求彻查凶手。

      然而,大理寺成功破案以后,这件惊动京城的大案就这样被压了下去,最后不了了之。

      与此同时,皇室之中气氛陡变,原本兄友弟恭、以礼相待的皇族子弟们,像是在一夜之间,露出了锋利的爪牙。

      秦云玉被黑衣人带进了五皇子的皇宫外的府中,跟着一群死士一起,开始了训练。

      后来他知道了,太子当时遭遇的杀手,是二皇子派去的。

      只要太子死了,他作为嫡次子,立刻就能成为下一任太子,等先皇一死,他便能取代太子,君临天下。

      但他手脚做的实在是不够干净,大理寺对太子遇刺一案查了甚至没过几天,幕后主使便被刺客供了出来。

      然而,在先皇得知了这个消息以后,居然不复原来的怒火,反而让大理寺把这个消息按了下去。

      ——这是明摆着的放纵。

      原先皇子之间虽然有些明里暗里的小心思,但不知先皇对此是什么态度,因此不敢放开了手脚。

      但在二皇子自愿做了这个探路石,并且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之后——

      部分皇子们的野心,终于被点燃了。

      不过,这其中,原本并不包括五皇子。

      五皇子生性善良,不愿与兄弟们搏命争抢,更是对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毫无兴趣。

      他虽然心思聪颖,但他心里在乎的,只有他的家人与好友,而不是权力与野心。

      然而,五皇子避开权力中心、远离纷争的打算,由于他的身份,彻底的破灭了。

      皇族之中嫡子只有太子一人,其他皇子全部都是宫妃之后,因此,在太子之外,众皇子的地位,从根本上说,是平等的。

      ——也就是说,只要杀了太子,再杀了所有比他年纪大的皇子,这个皇子便能成为下一任太子,从而成为下一任最高掌权者。

      五皇子第一次遇刺是在十七岁,当年秦云玉十五岁,因为五皇子遇刺一事,被带到五皇子身边的死士队之中,成为了一名忠心耿耿的死士。

      能确保忠心于五皇子的人并不多,除此以外,能够确保自己不受家人牵连之人,便更少了。

      秦云玉父母双亡,受过五皇子的大恩,年龄也尚小,正是补充五皇子死士队伍的不二人选。

      一开始,五皇子只是被迫卷进了一些纷争,扩大死士队伍,初衷也只是确保自身和家人的安全。

      然而,一次次突如其来的刺杀,一次次身陷于危险之中,五皇子的不争之心,终究还是出现了裂痕。

      直到有一年。

      正是中秋佳节,街上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甚是美好。五皇子的母妃妍贵妃与五皇子一起出宫,赏月玩乐,但走路走到一半,妍贵妃说要去买几根糖葫芦,五皇子在原地耐心等候了两刻钟,终于发现事情不对,前去寻找母妃。

      两人此次出游,想着街上人来人往,纵使有刺客,也不敢在大街上行刺,因此暗中的守卫,便只带了铁六一人。

      铁六始终远远地跟在五皇子身后,未能及时察觉到妍贵妃那边的状况,因此错失了救人的良机,让刺客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之中,掳走了妍贵妃。

      中秋佳节自然是没心思过下去了,五皇子在附近寻找无果,即刻回宫,调动了所有的能力,终于在那边有意无意的泄露之中,得知了妍贵妃的下落。

      ——对方还提出了一个要求。

      放人可以,五皇子必须亲自前来接走。

      这是明摆着的鸿门宴,但救母心切的五皇子顾不得这么多,便亲自前往了对方的所在之处。

      等到了那里,四皇子派人带着妍贵妃早已冰凉无比的尸体出现在他眼前时——五皇子才发现,自己过去这些年的忍让,终究是错了。

      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这在皇族之中,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到底为什么,还要对这群为了权力蒙蔽了双眼的畜生,怀有兄弟之情?

      四皇子看着五皇子呆愣的神色,冷笑一声,一挥手,四面八方立刻冲出了许多带刀的杀手,直冲着五皇子冲过来。

      当时,若非是五皇子的一众死士都远远地跟随在身后,他必然命陨当场。

      四皇子见五皇子的守卫和死士们战力甚强,自己找来的杀手眼看就要支撑不住,连忙跑了。

      五皇子一直跪在地上,抱着自己的母妃,眼神呆滞,身边打斗的动静与四皇子的匆忙逃离,都没能让他动弹一下。

      那天五皇子回去之后,安葬完妍贵妃,便大病一场,醒来后,看着宫中发出的妍贵妃“中秋日暴病而亡”的通告,冷笑一声。

      他那和蔼可亲的父亲,英明勇武的皇上,全都是假象。

      真相时,他是一个放任儿子们为了权力成为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鼓励皇子们自相残杀、以便获得最终的最强者的——天底下最大的蛊师。

      五皇子从那天开始,就彻底变了个样。

      以前秦云玉他们收到的任务,不外乎是监听其他皇子的谈话,来护卫自己的周全;而现在,他的所有命令,最终目的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让他们全部去死。

      第一次独自出任务,第一次手上染上鲜血,第一次亲自下手杀了皇族之人——

      “你……你是谁……派来的?”

      即将咽气的四皇子死死地盯着秦云玉,手指颤抖,声音中带着临死前强烈的不甘。

      秦云玉收回手中的匕首,鲜血立刻从伤口之中喷溅出来,金黄色的皇子服上立刻混合了大量的鲜血,高贵不再,倒显得无比惨烈。

      “亲爱的四哥,自然是我。”

      五皇子从门口走进来,一步一步,走到四皇子的跟前,秦云玉退后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五皇子半跪下来,抓住四皇子的头发,把他毫无血色的脸拉到自己面前。

      四皇子的眼睛惊恐地睁大,摇着头想要逃开,但五皇子的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他逼迫着四皇子把脸凑到近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出了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四哥,我明明比你小,你就算杀了我,也得不到皇位……但是,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手?”

      四皇子的嘴中发出嗬嗬的气声,他看着满眼血色的五皇子,竟然嘲讽般地笑了一声。

      “五弟,若是我不杀你……哪天……你来杀我了,怎么办……”

      五皇子没想到是这个回答,他把四皇子的头往地上狠狠一砸,站起身来,声音失控:“我不会杀你,我明明不会杀你!”

      他又跪了下去,把四皇子从地上揪了起来,使劲地摇晃着:“我对那皇位根本没有兴趣,你看不出来么?你看不出来么!?赵奎,你还我母妃——”

      四皇子被晃得歪着头,朝着五皇子最后露出了一个讽刺般的笑容:“但是你就是个威胁啊,五弟,我也是没有办法。”

      五皇子愣住了。

      “……匪夷所思,当真是——当真是匪夷所思!赵奎,你就是个畜生——”

      四皇子慢慢闭上眼睛,死在了五皇子含着哭腔的咆哮之中。

      四皇子死了,接下去是三皇子,再接下去是二皇子,最后是太子。

      赵兴拎着沾满鲜血的刀站在皇帝的寝宫门前,一脸疲色,问他:“父皇,你满意了么。”

      先皇两边的守卫迅速上前,想要控制住这大逆不道的皇子,然而先皇只是摆摆手,微笑地看着他,告诉他,朕很满意。

      第二天,原先的五皇子被封为太子一事,传遍了京城。

      下面的六皇子七皇子们早就听说了这位五哥的事迹,没一个敢多动什么手脚,皆是对这位新太子毕恭毕敬,生怕这喜怒无常的太子找点理由把他们砍了,按照父皇现在对五皇子的这种培养力度,想要讨个公道,根本就不可能。

      先皇在赵兴二十三岁那年仙去,死因是“暴病而亡”。

      先皇正在壮年之时,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疾病,怎么突然之间,便暴病而亡了?

      满朝文武都听说过赵兴的凶名,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登基大典照常举行,当年不争不抢、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皇帝的五皇子,终究是登上了这无可匹敌的龙椅。

      彼时白骁刚刚成为大将军一年,边疆战事繁忙,赵兴登基之时,便因为突然的战况而无法回京,错过了典礼。等到回京之时,已经是赵兴登基一年之后的皇帝生辰。

      如今,白骁已经为大安收复了全部的领土,再度回京之后,与皇帝的交谈,却让秦云玉莫名生出了一种可怕的宿命之感。

      ——当年咆哮着说四皇子的行为“匪夷所思”的五皇子,如今的皇帝,竟然逃不出这个轮回,自己将要成为这样“匪夷所思”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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