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珰》秋雁门

4、第 4 章

　　小孩子容易困，虽然经历了这一晚上的折腾，又饿又气，可闻溪到底还是很快就睡着了。夜里，闻溪又一次被冻醒，她努力往白姨娘怀里靠了靠，却觉得更冷了。往日姨娘的身上都是柔软温暖的，带着一股子甜香，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冷？

　　“姨娘，姨娘？”

　　闻溪轻轻呼唤，白姨娘却没有回答。闻溪害怕起来，她坐起来摇晃着白姨娘，“姨娘，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啊！”

　　她一用力，白姨娘的身体就斜斜地向床下滑去，竟连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巨大的恐惧从闻溪心里袭来，她大声哭喊道：“姨娘，你怎么了姨娘！”

　　白姨娘早已不能回答，闻溪下床点了灯，顾不得穿外衣，飞快地跑到紫竹轩，大喊道：“爹爹，救救姨娘，快救救姨娘吧！姨娘她生病了！”

　　满院子的人立刻都被吵醒了，柳老爷没好气地坐起身，“大半夜的，谁在外头叫？”

　　几个婆子上前将闻溪拉住，可是这小小的人儿，关键时候力量却大得出奇，她一把挣脱婆子的手，推开房门，喊道：“爹爹，爹爹！你快救救姨娘吧！”

　　大冷的天，闻溪只穿着一件单衣，此刻冻得小脸通红，上头挂满泪珠，柳老爷一时到有点怜惜了，他将人抱在怀里，道：“怎么了闻溪？慢慢说。”

　　闻溪哭道：“姨娘一动不动了，浑身冰冷，我叫她她也不回答，爹爹，你快去看看吧！”

　　柳老爷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柳夫人起身给他披了一件衣服，道：“小孩子乱说，能有什么事儿？只怕就是睡实了，没听着召唤，打发个婆子过去看看就是了。”

　　柳老爷心想也是，人好好的在家里，能出什么事儿。当下点了点头，叫杨嬷嬷过去看看，闻溪也想去，却被柳老爷一把拉住，柳老爷道：“天寒地冻的，你在这儿暖和一会儿，一会儿先听听杨嬷嬷怎么说。”

　　闻溪还是不放心，在屋里急得小脸通红，好一会儿，杨嬷嬷才回来道：“没什么大事儿，就是睡实了，小孩子大惊小怪。”

　　“胡闹！”柳老爷不悦道：“这么小的孩子，寒冬腊月里跑出来，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还在屋里头睡觉？这几年她真是愈发懒得厉害了！就这么样儿，我怎么放心把三姐儿放在她身前养？”

　　柳夫人笑着劝道：“算了老爷！她一个奴几出身，不懂什么道理，都怪我平日里对她太放纵了些，叫老爷跟着操心了。”

　　柳老爷暖和了语气，道：“这同你有什么关系？要管着这么大一个家，整日里更量这些出入收支，还要管着妾室子女，也是辛苦你了。”说完，转身又吩咐道：“去找一件加棉的袄儿给三姐儿穿上，送她回秋林苑去。 ”

　　杨嬷嬷应了，上前给闻溪穿衣服，她却大哭道：“姨娘不是睡着了！爹爹，姨娘睡着时候不是这样子，她不会说话了，也不能动，她一定是生病了，求求你了爹爹，你去看看她把，你去吧……”

　　柳老爷被她说的也有些狐疑，再加上受不了闻溪大吵大闹，只好起了身，道：“走，我去看看，什么样的觉能睡得这么实。”

　　柳老爷披了衣裳，一手拉着闻溪，快步走进了林枫苑。推开门，只见这屋子清贫如雪洞，里外连一盆炭火都没有，冷气袭人，竟比外头的雪地也好不了多少。柳老爷怒道：“百合，百合！”

　　百合是白姨娘屋里的丫头，杨嬷嬷赶忙上前道：“老爷，百合她老子娘没了，前两日夫人放她的假，她回家去了。”

　　柳老爷道：“百合走了，可换了人来没有？”

　　杨嬷嬷一时语塞，扯谎道：“换了柳叶了，可是秋林苑她住不惯，这会儿可能不知去哪个院子睡觉去了。”

　　“放肆！”柳老爷不悦道：“主人家的院子，还有她一个奴婢住不惯的？屋子怎么这样冷，怎不点炭？”

　　杨嬷嬷道：“估计柳叶是点过的，她人不在，怕不是熄了。”

　　闻溪哭道：“你胡说你胡说！姨娘屋里早就没有炭了，柳叶也没有来过，百合两个月前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柳老爷眉头一皱，他审视地看着杨嬷嬷，杨嬷嬷赔笑道：“姐儿估计是忘了，想起个由头，就只顾胡说。”

　　“我没有，没有……”

　　闻溪还想说，就被杨嬷嬷一把接了过来，禁锢在怀里，也禁锢住了她的嘴。柳老爷走到里间，只见炕上摆着一床半新不旧的被子，没有多少棉花，这样的季节里显得实在单薄。白姨娘一个人躺在里面，果然是一动不动。柳老爷上前唤她，她也不答，柳老爷这才觉得不对，伸手举了台灯过来，这一看三魂七魄都没了一半，人分明已经没气了！

　　白姨娘脸色铁青，嘴唇发紫，手脚已然凉透。柳老爷大怒，一把掌抽在杨嬷嬷的脸上，“老东西！人都没气了，竟然还说什么睡觉？白活了这么多年，活人死人都分不清吗？”

　　闻溪听了这话，只觉脑袋轰鸣一声，哭道：“姨娘，姨娘！”

　　她飞奔到白姨娘身前，不停摇晃着她的身体，祈望奇迹发生。可是母亲再也不能回答她，也不能把她搂在怀里，安慰一句闻溪不哭了。

　　半夜里，家里无缘无故死了人，柳老爷勃然大怒，冲杨嬷嬷吼道：“人怎么死的？怎么死的？给我说明白了！”

　　杨嬷嬷道：“老奴……老奴实在是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柳老爷气道：“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知道，管什么吃的？明儿我都打发了出去，免得白养你们这些个饭桶！”

　　杨嬷嬷一路求饶，忽见得柳夫人由小丫头扶着跟了过来，华丽的裙摆跨过门槛，冷笑道：“老爷好大的气派，死了个小妾，到拿我的奶妈子撒气！”

　　见了柳夫人，柳老爷只好压下怒火，道：“人怎么好端端的就没了？这杨嬷嬷来看了一回，竟还胡诌什么睡觉，这会子身子都凉了！”

　　“凉了就凉了！”柳夫人也不示弱，“这白姨娘身子弱，你也不是不知道，走两步就东摇西晃的。偏生还不沾荤腥，我跟她说过好几次，她只是不听。老太太也说她，她还说什么素来这样惯了，跟老太太犟嘴，如今短了命，又怪的了谁呢？”

　　柳老爷道：“不沾荤腥怎么行？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总茹素人没有气力。”

　　“是呀，劝也劝过了，说也说过了，天天晚上鸡汤、人参的给，她不肯喝呀！”

　　柳夫人一脸委屈地说完，柳老爷一时也觉得白姨娘是自作自受。白姨娘身子弱他是知道的，可没想到年纪轻轻，竟这么说没就没了。

　　见他不说话了，柳夫人又温声细语地道：“老爷还是别伤心过度了，眼下还是赶紧吩咐人，装殓发丧吧，好在她独自一个儿，没有人来找咱们家的麻烦。以后闻溪就养在我跟前就是了，到底比跟着个奴几强。”

　　商人重利凉薄，柳老爷听了这话，伤心一会儿，也就不大在乎了。当下吩咐人去准备棺椁敛葬，嘴里叮嘱着合适就行，不可花费过重。忽然只见闻溪冲了出来，一头撞到了柳夫人怀里，大喊道：“是你是你！是你害死姨娘的！今晚你送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过来，又腥又难闻，定是你下了毒，你想杀死姨娘！”

　　柳夫人“哎呦”一声，差点被她撞倒。两个婆子赶紧将她扶住，柳夫人怒道：“你这小蹄子，满嘴胡吣些什么？我几时害她了？我害她做什么?”

　　“就是你！”闻溪大哭道：“你平时就不喜欢姨娘，百般的虐待刁难她。你让丫鬟婆子骂她，还冤枉偷东西让她大冷天的在院子里罚跪！你克扣我们的月银，现在一个月连三钱都拿不到，姨娘大冷天里没有炭，总是染风寒，身体才越来越弱的！你还反过来说她不吃荤腥，那是你让后厨送来的饭，连点肉末都没有，偶尔有些不是坏的就是臭的，吃了就要拉肚子，姨娘才不敢吃的……”

　　“胡说八道！”柳夫人愤怒地甩了她一个巴掌，道：“小蹄子，谁教的你这么说？”

　　闻溪被她甩了一个趔趄，脸也肿了，却丝毫不害怕，“姨娘今晚本来好好的，是杨嬷嬷进来，好端端地骂了姨娘一顿，还逼着她喝鸡汤。姨娘喝完了就开始吐，吐了大半宿，之后人就没了……”

　　闻溪的话说得清清楚楚，容不得人不信，柳老爷心中也颇为狐疑，转头道：“这孩子说的可是真的？”

　　柳夫人立刻大哭起来，道：“老爷难道宁可信一个小孩子，也不信我？”

　　柳老爷为难道：“闻溪才八岁，应该不会说假话。”

　　柳夫人道：“俗话说三岁看到老，闻溪虽然八岁，可老爷也该看看她是什么人养出来的！秋林苑里吃的喝的，住的用的，都是我吩咐人亲手交给白姨娘的，样样记录在册，从来不曾短了她们一分一毫，小孩子本就什么也不知道，这会子却跑出来口口声声地中伤我，老爷就不问问是什么人教的？”

　　“没有人教，都是我自己看到的……”

　　柳夫人索性以退为进，伤心地道：“好，如果老爷信她，那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克扣月银我认了，短了她荤腥我认了，也是我自己犯贱，好好的偏要给人送什么鸡汤！明日一早我就回娘家去，这家我也不管了，一切都由老爷你公断！”

　　说完，她甩袖要走，柳老爷赶紧拦住她道：“你急什么？我又没说真的是你，只是孩子说了，这话不知道打哪来的，我这才问问的。”

　　柳夫人委屈道：“有什么可问的？小孩子的话，胡天诌地，能有什么道理？想是不知道什么人天天在背后骂我，让她听见就学了去。月例银子每月花了多少，发了多少，都是记录在册的，她白姨娘自己按的手印，老爷不相信，自己去查就是，又何必问我？只求老爷快些让我回娘家去吧，正好这个家，我也不想管了！”

　　这下柳老爷可着急了，她是冢妇，这家她不管谁来管？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跑在外边，府里的出入账目，上下打点，全靠着柳夫人一人操持。这些年来她对自己也算实心，何况她娘家几个兄弟没少在生意上帮扶他，若真跟她闹翻，有害无利。想明白之后，柳老爷赶紧拉住她道：“我又没说我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还得劳烦你，赶紧给姨娘发了丧才是。”

　　见柳老爷服了软，柳夫人方才满意。闻溪听着父亲竟想这样不管了，大哭道：“怎能这么算了？是她害死了姨娘，是她，是她……”

　　“闭嘴！”柳老爷叱道：“你一个做女儿的，谁叫你在这里胡说八道，编排你母亲？还不快跪下认错？”

　　“我凭什么要认错，我说的都是事实，就是她！”说完，闻溪又拿头去撞柳夫人，这次却被柳老爷一把拉住，柳老爷厉声道；“放肆！一个姑娘家，谁教的你这般没规矩？你母亲不教训你，今日我来教训你！来呀，拿戒尺来！”

　　两个婆子赶紧地上戒尺，柳老爷满面威严，道：“给我跪下！”

　　“我不跪！你们这些个杀人凶手，你们是凶手！”

　　柳老爷吩咐两个婆子将闻溪按在地上，掰开她的手，不留情面地一下下抽打下去，直打得手心红肿，眼看就要溃烂了。冷风吹过秋林苑单薄的窗棂，发出噼啪声响，仿佛阵阵呜咽。可怜白姨娘尸骨未寒，无人问津，唯一的女儿却跪在亲生父亲的面前受刑。

　　戒尺一下下打在闻溪的手上，也彻底打碎了她与柳家的血脉亲情。她起初在哭，后来眼泪流干了，她冷漠地看着自己红肿的手心，脸上满是轻蔑。

　　柳老爷打累了，才收了手，道：“你知错没有？”

　　闻溪抬头看着他，满脸冷笑。

　　这表情出现在一个八岁女孩儿的脸上，莫名的让人有些不寒而栗。柳老爷顿时觉得十分不舒服，大吼道：“快去给你母亲道歉！”

　　闻溪一动不动，柳老爷气急了，还要打，柳夫人拉了他的手，道：“算了，小孩子得慢慢管教，她跟在白姨娘身旁这么多年，染久了的恶习哪能说改就改？你放心，以后送到我身边来，慢慢调/教也就好了。”

　　其实柳老爷也打得厌烦了，总不能真个打死她，大半夜的，跟一个小孩子较劲儿也实在没趣儿。他冷哼一声，甩手扔下戒尺。柳夫人总是能及时揣摩他的心思，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柳老爷始终离不开她的原因。

　　柳夫人扶着柳老爷回了紫竹轩，回头看了一眼冷风中的跪着的女孩儿，嘴角牵出一丝笑意，到底是个女孩子，将来找个人家发卖出去，也是一笔不菲的银子，她又怎么舍不得打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