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珰》秋雁门

3、第 3 章

　　闻溪遇到小四的时候，还是柳家一个不起眼的庶女。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柳家不穷，甚至可以说富得流油，扬州城里用的丝缎茶杯，不少就是她们家产的。可是她姨娘不受宠，面软心善的人，在深宅大院里是活不到头的。在闻溪八岁那年，她就被柳老爷的嫡妻害死了。

　　闻溪知道，就是那天夜里，柳夫人的奶妈杨嬷嬷敲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瓦罐，轻蔑地扫了白姨娘一眼，“这是太太赏你的鸡汤，给你补身子用的，你自己也争点气，别整日里请个安都有气无力的，知道的是你自己没出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太太薄待了你。”

　　白姨娘吃素惯了，向来不沾染油腻荤腥，闻到一点都要作呕，更别说喝鸡汤了。可是她不敢拂了太太的意思，只得低头接过来，道：“多谢太太关心，今日晚了，妾不敢打扰她老人家，明儿妾身再去紫竹轩叩谢。”

　　杨嬷嬷冷笑一声，道：“你也是个有造化的，凭你这种勾栏里出来的下贱身份，咱们这样的人家是断断不容许你进门的，都是太太慈悲，才给了你一个容身之所，你可别不知道惜福。”

　　白姨娘怯生生地道：“妾身明白，妾身就是死上千百次，也报答不了太太的恩德。”

　　杨嬷嬷轻蔑地翻了下眼皮，忽然听得白姨娘身后传来一声冷哼，杨嬷嬷目光望去，这可把白姨娘吓坏了，她赶忙拉过身后的闻溪，斥道：“怎么这么没规没矩的，还不快过来向嬷嬷行礼。”

　　八岁的闻溪从母亲身后走出来，冷冷地看着杨嬷嬷，道：“太太若是真心善，怜惜姨娘，就该公平公正，别克扣姨娘的份例。爹爹明明说好了每房每月一两银子，年初只给了八钱，到上个月，就只剩下三钱了，这么点钱，连买炭都不够，这么冷的天，岂不是要冻死人？你们瞧瞧，姨娘的手脚都生了冻疮了……”

　　“你住口！”白姨娘大惊，赶紧将闻溪往后拉，一面向杨嬷嬷哀求，“嬷嬷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您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您老大人大量，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是。”

　　杨嬷嬷怒道：“好哇，果然贱人养出来都是贱种，太太仁义公正，咱们府里哪个不知？偏你一张烂嘴来编排她老人家，你这是揣着什么蛇蝎心肠？月例每月一两，明明白白交到你们手里的，账房也都签了字，怕不是你姨娘这浪货，拿出去贴补了谁了吧？”

　　“你胡说！”闻溪还要再分辨，却被白姨娘怒斥着拉了回来，“你快闭嘴，嬷嬷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闻溪心觉委屈，泪水便自涌了出来，可是她不愿意在杨嬷嬷面前哭，便强行忍住，“姨娘，咱们问心无愧，何必怕她？实在不行，咱们就到爹爹面前讲理去……”

　　“住口！”白姨娘呵斥完，见女儿眼中泛起莹莹泪光，一时又心疼起来，她拉着闻溪的手低声道：“好大姐儿，你听姨娘的话，快给嬷嬷道歉，明儿姨娘给你买好吃的去……”

　　这月例本就是杨嬷嬷做主克扣的，自然不想将事情闹大，这会子见闻溪嚷出来，心里一急，就拔高了声音道：“好哇，如今这三姐儿真是翅膀硬了，到在我面前摆起了主子的款来，我告诉你，莫说是你，就是你姨娘，嬷嬷我也管教的得！今儿我非打烂你这张烂嘴，让你知道知道咱们府里的规矩！”

　　说完，撸了袖子就要打人，杨嬷嬷是出了名的心狠手黑，一巴掌下去，打掉牙都算是轻的，白姨娘吓坏了，她“噗通”一声跪下来，扯住杨嬷嬷的袖子，“嬷嬷，孩子还小，就饶了她这一遭吧！要打就打我，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扇着自己的耳光，手手皆重，没几下脸颊就浮肿起来。闻溪大哭地拉住她的袖子，道：“姨娘别打，别打了！”

　　这样凄惨的场景，倒是莫名地满足了杨嬷嬷的暴虐欲。她冷笑一声，开恩似地挥了挥手，道：“算了，嬷嬷我大人不及小人过，停了手，把这碗鸡汤喝了吧。”说完，拎着瓦罐，在桌案上撂了撂。

　　白姨娘如获大赦，赶忙打开了瓦罐，一股油腥味顿时窜了出来，让她几乎作呕。白姨娘强作欢笑，道：“多谢太太赏赐，妾身这就喝，这就喝……”

　　莫说是白姨娘这种常年不沾荤腥的，这鸡汤做得半生不熟，仿佛只是将生鸡肉在开水里涮了一遭，就是普通人也喝不下去。杨嬷嬷见她迟疑，斜睨了她一眼，道：“怎么？太太好心好意的赏你，你还嫌弃不成？”

　　“不敢，妾身不敢，这样的好东西，妾身怎么敢嫌弃呢……”

　　“那还不快喝！”

　　杨嬷嬷的声音陡然便厉，白姨娘无奈，只能忍着泪，闭上眼睛，端起鸡汤一饮而尽。

　　鸡汤入喉，白姨娘差点就呕了出来，她害怕惹怒杨嬷嬷，生生咽了下去。杨嬷嬷一直盯着她喝了干净，才满意地一笑，道：“这才对了，太太赏你东西喝，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德。还不谢谢太太？”

　　白姨娘连连应是，杨嬷嬷办完差，又将两人羞辱一番，才扭着腰离去了。

　　杨嬷嬷才一出门，白姨娘就抱着漱盂呕吐起来，她本来身子就弱，此时吐得头晕眼花，差点栽倒在地上。闻溪一面哭一面将她扶住，道：“姨娘，姨娘，她们到底是给你喝了什么东西？”

　　白姨娘强笑道：“鸡汤……”

　　“才不是！”闻溪虽然没有喝过鸡汤，可也见过，“哪有这么又腥又难闻的鸡汤，我见平日里后厨端到太太房里的，闻着都是又香又甜的……”

　　白姨娘有些难过地抚了抚闻溪的头发，她何尝不知道，每次厨娘端着鸡汤去太太屋里，闻溪都在悄悄的咽口水，在府里这么多年，白担了一个富贵小姐的名，却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

　　这都是她的过错，白姨娘越想越悲，泪水涌了出来。闻溪见母亲哭了，便也在一旁跟着哭。好一会儿，白姨娘才忍了泪将她抱起来，道：“好了，这么晚了，快洗把脸去睡吧，免得叫人看见不好。”

　　闻溪乖巧，很少不听母亲的话，听见白姨娘这么说，便擦了眼泪，帮母亲到院子里去打水。
　　这柳老爷本是一个小小货郎，全靠娶了扬州富户的独女才发了家，这几年置办了不少产业，所以对柳夫人的娘家感恩戴德，莫说是他，就是柳老太太，在柳夫人面前都有些巴结讨好的意思。

　　八年前，柳老爷去山西做一笔药材生意，那药材行的老板与柳老爷乃是同乡，两人相处得十分投契。那药行老板见柳老爷孤身一人，还要在山西待好些日子，就把一个自己刚从堂子里买来的、模样周正的清倌人送了去陪他。这柳老爷在山西待了两个多月，不想这清倌人就怀了孩子。多子多福，到底是好事，因而柳老爷十分高兴，在回扬州的时候，就把这清倌人也带了回去，想要收为姨娘。

　　柳夫人知道了这事儿，勃然大怒。可她也算是扬州城里有名的大家闺秀，不想别人说自己善妒。毕竟像柳老爷这种常年混迹生意场的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只讨了一房妾的才少见，她若是连这都容不下，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何况眼下人家正怀着身子，就是想撵也撵不走，柳夫人就假装大度，和颜悦色地将人接进屋堂里拜了祖宗。柳老爷见她贤惠，也更放心地把家全权交给柳夫人管，自己一年到有大半年的时间跑在外头。

　　柳老爷一出门，柳夫人便对白姨娘百般虐待，动辄毒打。孩子生了之后，柳老爷见闻溪是个女孩子，不大高兴。对白姨娘的事儿更不上心了，她冤屈无处诉，过得实在连个奴婢也不如，更不知是怎么把闻溪养大的，

　　闻溪出门打水，白姨娘独自一人在屋里垂泪。见女儿回来，赶紧收了泪珠。母女俩洗漱完毕，并排躺在床上。白姨娘自打喝了鸡汤之后，就觉得浑身难受，几次下床干呕。闻溪看着心疼，心里愈发愤愤不平，道：“姨娘，太太克扣咱们的份例，如今就快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了，你为何不去找老太太和爹爹说，让他们给咱们做主？”

　　白姨娘凉凉一笑，道：“算了，省俭一些，总还活得下去。”

　　闻溪不忿道：“若只是克扣月例也就罢了，她们凭什么三日两日这么折磨姨娘？太太明知道姨娘不沾荤腥，偏偏大晚上送鸡汤来，做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连打带骂的逼着人喝，这是凭什么呀！”

　　八岁的小孩子，稚气未脱，说起话来却掷地有声，一双明亮的眼睛充满了怒火，白姨娘突然觉得很是欣慰，至少女儿还是个人，没被这熬油似的生活熬没了心气儿。

　　“姨娘你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们又没招惹她，不争不抢，该尽的礼数一样不落，她为什么还要把人往死里逼？就是皇帝要判人的罪，也得说出个道理来！”

　　白姨娘笑了笑，道：“天下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有钱有势，那才是道理呢。”

　　闻溪还是不服，她觉得这天下总还有公理正义这几个字。白姨娘上了床，将闻溪搂在怀里。寒天腊月的，小姑娘的手冻得跟冰块一样，今夜的炭又不够了，两人只能抱着团取暖。

　　白姨娘道：“溪儿，你千万听姨娘的话，不管太太怎么对咱们，咱们都得忍下去。等以后你嫁了一个好人家，姨娘这辈子也就值了，再别无所求了。”

　　“闻溪不嫁！”闻溪着急起来，她更紧的抱着母亲，“闻溪不走，要永远都跟姨娘在一起！”

　　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嫁人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就跟姨娘嫁给爹爹一样。

　　“傻孩子！”白姨娘抱住她道：“哪有女子一辈子不嫁人的？留在家里做老姑娘，天下的人都要笑话你。姨娘这辈子犯了大错，就是不该给人家做妾。你问姨娘道理，姨娘说不出来，只知道夫人是妻，姨娘是妾，这就是天下最大的道理了。”

　　闻溪道：“那咱们不做这个妾了，让爹爹放咱们走吧！姨娘放心，闻溪长大了，能养得起姨娘。”

　　白姨娘叹息道：“哪有那么容易？妾是人家的奴，岂能说走就走。莫说是走，就是生死性命，也都捏在人家的手心里。姨娘这辈子是完了，只盼望着将来你能有个好归宿，记住，千万不能给人做妾。”

　　白姨娘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苍凉，仿佛是在对人世进行最后的控诉。闻溪听得不大懂，她甚至还不太明白妻与妾的分别，只记住了那字字泣血的话，千万不能给人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