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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定计枫林 ...

  •   烟帘外滴滴雨凉,万叶秋满,零落不胜寒。

      富丽红墙相映,一块一块青灰石地,越发显得长宫旷而深。甬道上的女子,独撑了把画眉啼春的油伞,一身湘色长衫盈若御风,行来步下无尘,愈显冉冉静娆。

      韩冰远远看见,便迎上来,拱手禀道:“恭迎公主。”

      倾瞳只是漫然摆摆手,问:“皇上今日如何?”

      “今日一直沉睡,未有何异样。”

      “我去看看!”

      倾瞳说着进了内殿,榻上的余箫依旧憔悴无比。倾瞳在内殿打理了一天的政事,才与杜君鸿商量妥当,此刻虽然疲惫,还是强打精神为他施针治疗。一会儿,见余箫缓缓呼吸重了几分,眼睫轻颤似要苏醒的样子,倾瞳忙欢喜搀他靠在后面的软榻上,柔声唤道:“皇兄,你感觉怎么样?”

      余箫皱了皱眉,终于艰难抬眼,流温的眸光似比前些日子要明净许多,不再带着那么狂乱的伤痛迷蒙。对上眼前的关切,他有些虚弱的不确定,“小瞳?”

      “是我,皇兄。”倾瞳安慰地握住他的手,明眸盈盈温存,“好了,醒了就好。”

      余箫怔了怔,反而蹙了眉心,手底丝被紧握成团,连带狠狠拧紧了胸口。

      这一刻,他居然希望自己还陷在那无穷无尽的狂乱中,根本无法分辨现实。在可怕的混乱煎熬中,那思念的温香去而复返,他迷乱着挣扎着痛苦着,胸口跳动的心居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感觉到欢愉的幸福——丝丝线线,渐渐化为巨大的澎湃的却那么任性的幸福,幸福得令他放松沉眠,幸福得不愿醒来。

      然而一旦恢复意识,一旦重新面对她,他只能加倍地痛责自己的无耻。这个淡笑从容的女子,赠给了他所有——权力,信任,还有最为无私坦荡的情感。而自己却伧俗卑鄙得开始妄想着将她永远留在身边,妄想霸占着她的声息笑颜,至老至死,都不想失去。

      他是她的堂兄,血脉相连的堂兄啊,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瘦成枯枝的手指却被那个女子轻柔掰开,脆然的声调似也染了些疲倦,却依旧体贴悦耳,“看来这几服药剂还算有些用,皇兄你再忍耐些,我马上就能找到为你拔毒的琼脂果。你只需静心少虑,若是实在烦扰不堪,只管睡一觉,我会尽量令你在梦中少受困扰……”

      潺潺如水的温柔,竟令他窒息得脑中眩成一片,余箫只能努力抑制着,“我病了多久?”

      “大半月。若不是那个人做得这么绝,将边境所有的解药全都事先收走,皇兄也不必受这么久的折磨。不过你放心,我已慢慢摸到压制这‘噬魂草’毒性的配方,也派人去绍渊堰丘蒙族三处寻药,我就不信,这琼脂果会就此绝了!”

      “噬魂草?什么人会……为何要这样?”

      倾瞳顿了顿,杏眸柔色沉了下来,“凌帝寇天!他为了什么江山霸业,所以不择手段对皇兄下毒。”

      “凌帝?”余箫咳了两声,从欲裂的头痛中找到丝丝的不对劲,“怎么会是凌帝?”

      “令皇兄中毒的毒引,就是凌帝送来的琼脂树造出的书信纸张,这事自然十有八九是他所为。皇兄你还能记起么,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那封信,信里……”脑中狂若走马,余箫陡然觉得颅内一抽,似有东西在撕开血脉头骨,痛得他抱住头浑身发颤。倾瞳忙连声道:“罢了,别想了,如今写的什么也没有紧要,反正他算计皇兄总是确确实实。”

      不料余箫陡然回手痉挛地攥紧她的腕,带了满面惊悸问道:“告诉我,开战了么?”

      倾瞳见他面色煞白吓人,好似顷刻便会晕厥过去,急忙又点了他几个穴位,安慰道:“没有,没有战事。凌帝虽强悍,我历越却向来号称三国之首,他现在正欲与绍渊大战,怎么会傻到腹背受敌自寻死路?”

      “不。不是的。凌帝要的是你。他声明会与历越开战。若你不出现,他就占了天下再毁了天下……”余箫话到一半,猛然大咳起来,一面断断续续道,“他那封信……是逼我……交出你。”

      倾瞳心中一动,仍小心为余箫捶背顺气,“他敢这般狂妄要挟?”

      “我……佛堂那晚我烧了信,其实,朕……朕欲与他……一战!”

      芊芊柔荑僵住,“皇兄……”

      余箫咳得撕心裂肺,伏在榻上喘息好久,才缓缓抬起头,浅色的眸子迎光几近透明,温柔的目色竟透人肺腑,“我想为你做点什么。哪怕可能陷万民于水火,哪怕做个无道的昏君,我也想……至少一次,能护住你想要的自由。”

      倾瞳失神望住他片刻,却嫣然一笑,如幽昙初放,泽泽纯然光华四射,“皇兄是倾瞳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是我敬佩珍视的兄长。倾瞳怎会任你受人诟病?放心吧,战或不战,骂名与否,自有倾瞳一人担当。你方才醒来,且别费精神,保重身体要紧。倾瞳还有它事处理,晚些再来探望皇兄。”

      温香寥寥,芙蓉花转,推门凉风一霎翩然。

      背后的深殿内,余箫低垂了头,披散的发丝随风拂过失色的雅面,随那门声拢紧,若有若无的声气,缓缓地自嘲地溜出苍白的唇,“是,是这样,兄长,是这样啊……”

      门外的清影其实并未走远,只是背靠着木门,眺望着远近交叠的层宇,喃喃了一句,“大狐狸……”

      话音方落,视线中掠来一个硕大的身形,还有后头追着跑连带挥手的宫人,那人已远远放开嗓门,“丫头,洒家来也!”

      大袖挥洒在风雨里,一身落拓的江湖气瞧着分外亲切。倾瞳一见他,骤觉离心中切切惦念的那人近了些,飞身奔入秋雨中,“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鬼和尚看她急不可耐的样子,一抹脸上水珠,咧嘴打个哈哈,露出一口白牙,“不然呢?难道和尚来得不巧,你想见的另有其人?”

      “废话!”倾瞳啐了一声,终究有些面热,却也不扭捏,直问道,“他怎么样?伤势恢复得可正常?边境动静如何了?他亲自去了么?还有我要的东西……”

      “啧啧,慢慢来慢慢来。大人一切都好,按时用了药,伤势也恢复正常。如今他已经随军西下,可惜堰丘大军逼近边境,所以他抽不出身来这里。”鬼和尚从身边拎起一个麻布小袋,得意地晃悠着,“喏,琼脂果都在这里,要不是相府里长期收藏各类药品,市面上目前也是寻不着。大人嘱咐我这差事,还要我给你带一个口信。”

      倾瞳攥紧手中巴掌大的麻袋,秀眸无限欣喜,“什么口信?”

      鬼和尚已与倾瞳进了偏殿,挠挠头显得有些无奈,“大人说,这一次是他与凌帝之争,请你看稳边关,暂且作壁上观。”

      “……”倾瞳目色一凝,却没立刻讲话。

      今番凌帝强豪的做法,实在不似那个她所识得的心机深沉一击必中的君主。他既不信她的死讯,就该料到她能识破他的用毒手法,为何要自相矛盾,轻易暴露了自己拥有噬魂草、可能和域外蒙族勾结的事实?然蒙族多年在关外虎视眈眈,全因慑于历越所持的火器技术,才不敢轻犯。若是寇天真与蒙族联手,岂非顷刻便有能力翻覆天地,令中原一场浩劫?

      这般会令生灵涂炭的大祸,她又怎能不防?是以才飞鸽传书给莫怀臣说明原委,欲等他一个答复。然而,她稍微冷静思量,便更踌躇大姐处境,夜中辗转寻不到解决之法。

      不想那个心高气傲的男人,隔着天高地远捎来一句话,顷刻点开了她的为难,明明体贴入微,偏又撇得如此干净,只叫她心中温甜酸软,感动莫名。

      鬼和尚见她没有吭声,笑道:“甭操心,立渊公子数年来身经百战,还从未败过一场。”

      “可是,这次对手不同。”倾瞳勾了一下嘴角,一时计上心来,天墨黛眉挑起一道锋冽,“我可暂时按兵不动,但寻他方从旁协助。”

      “哦,怎么个助法?”

      “我手上有一件东西,凌帝心心念念不知多少年,至少能借此引开一名凌帝的心腹。我希望来的是司马锦,不过,也可能是司紫或者火媚。”

      “哎?你不知道么,火媚不在凌帝身边了。似乎是被凌帝亲手伤的,就在冰崖出事那天。”

      “噢?”倾瞳不由诧异,“凌帝为何伤她?”

      鬼和尚摇头道:“堰丘那边藏得结实,洒家也难打听到,总之再无人见她出现就是了。不为他们废话了,喏,这还有雁安的一封信,魏芷给你带的酒被我半路渴了喝了,就剩这个瓶子。”他将瓶子横到她眼底下,咂咂嘴一副馋相,“老实说,赶了一路我这酒虫犯了,这宫里有点啥能喝的没有?洒家也解解馋,顺便还带点走!”

      “小心贪杯误事!”倾瞳啐着,依旧吩咐宫人打点酒菜,自己撇了鬼和尚去了药房配药煎熬。忙忙活活直闹到入夜,倾瞳亲自端了药送去。在殿外深吸口气,她才一推门满面含笑地进去,“皇兄!”

      守在门口的早荷立马对她比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道:“皇上才睡着呢。”

      倾瞳看看里间,内间的余箫果然侧脸笼在祥和的火光中,一瞬倒似当年初见时的恬淡温存。细瞧却是病容深深,眉间噙忧无言。她心中究竟不好受,踯躅片刻还是踱进去,将药放在案上,又检查一遍安息的熏香,才坐下搭上余箫手腕。指端一顿,却又松开来,也不点破察觉之事,不过转首吩咐早荷,“这便是拔毒的药,你一会儿叫醒皇上,趁热伺候他服下。这琼脂果药性猛,若是服下有何不适,我就在偏殿。”

      “太好了!”早荷睁圆眼搓搓手,嗓门一时忘了要放小些,“这就是解毒的药?早荷都晓得了,早荷这就伺候皇上用药。”

      “嗯,细心些。”

      偏殿内,鬼和尚正自顾自喝得不亦乐乎。倾瞳一时胸中郁郁难舒,也懒得多讲,不拘饮了几杯,顺便拆了信,看着看着倒不禁弯唇——满篇嘻哈,果然都是胡搅蛮缠的夸张任性话,直瞧到结尾,神色轻肃,念到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诗,“云后青山天外晴,三秋隔梦素襟轻。醉里不知霜尽染,卷寒殷。”岂料跟在后头,十分潦草地书着,“这两句是帮那个闷着在树底下喝酒,死活憋着自己的家伙送你的,满意否?”

      倾瞳终于扑哧发笑,笑了笑复又抿唇,“雁安哪……”

      “什么这么好笑?什么云什么树荫的?”鬼和尚探头想瞅瞅,被倾瞳提早抽走了信纸叠好,优美扬杯一饮而尽,“没什么。雁安好么?”

      鬼和尚也一饮而尽,“他还不是老样子,除了每天摆样子的一两个时辰,其他时候闲散得能升天,成天就领着魏芷混闹了。”

      倾瞳淡道:“能轻松自在,也是福气。”

      “那是,有人闲散得要死,有人就是天生劳碌命。比如和尚我,成天跑得气都快断了。”鬼和尚又抱住酒坛子咕嘟了一口,哗啦放下来,酒水淋漓四溅,“还是喝酒痛快!对了,这一趟大人命我带了惠敏公主来安顿在外头,还带来了和亲信函,说剩下的交由你安排就好。”

      “惠敏公主来了?”倾瞳不禁有些意外,琢磨片刻才低垂了眼睫,“箫帝现在身体不适,不宜多受惊扰,所以和亲之事只可暂缓。一切等箫帝病好之后,再做计较。”

      鬼和尚哪里猜得到她的曲折心思,只知酒足饭饱,随便抹了抹嘴,“也罢,反正她在城中最大的客栈中。我连夜就要走,丫头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洒家捎回去的?”

      捎话?念起那袭竹下清高的白衣,倾瞳不禁嘴角一牵。他于她,便是红尘一心,除却许定生死,夫复何言?

      一杯烈酒染丽眸,流波恰似逐星轻曳,伴着笑颜如霜,倾瞳道:“去跟他讲,我没什么要说的。只是记着,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鬼和尚怔了一下,才哈哈大笑,“好!好!好!不愧是他钟爱的女人!我走啦!”一面起身推桌而去,粗嘎豪气地长笑,由近及远地劈开了殿外阵阵欷歔的秋雨。

      满室金销融雾,倾瞳方伏在桌案上,只是侧首对光,眯起了眼。

      剥茧抽丝,胸中虽有疑点,却知道此举势在必行。倾瞳索性倏然起身,回书房提笔修书一封,信中只有寥寥几字:十月初三,络山勉县,枫林现玉,失机不候!她一面命人飞鸽速传司马府,一面思量这次不知寇天会派何人前来,若来者是司马锦,却是再好没有。她至少可将之生擒,一则避免战场相杀,二则还能打探些消息。

      忙过已是深夜,宫外传来消息,说有一位姓李的女子,在宫外被当闲杂人等拦住,在外头生生站了半宿不得进来,又冷又累昏在皇城边了。

      倾瞳急忙派人将她接进内殿——居然真是李娉。她薄衣清瘦,黑发湿透,孤寒娇弱越发怯怯的可怜,也不肯换衣,定要先去探望余箫。倾瞳瞧她蹒跚得站都站不稳了,便自然拉她坐在身侧,只说如以前那般为她梳理头发,梳好了再去见人。
      篦梳柔和,遍遍滑过丝缕,和着她轻微的按摩手法,不一会儿,李娉便累极睡去。倾瞳才起身去了内殿,如意料之中,余箫彻夜被兴起的狼虎药性淹没过顶,正是痛楚万分的关头。他不住辗转,似觉得灼热,迷迷糊糊拼命撕扯着胸前的白衫。

      早荷得了他的吩咐,无论如何都不许惊动倾瞳,所以只能守着干着急,一见倾瞳到来,不禁带了哭腔,“公主……”

      “无碍的,熬过了拔毒便无事了。”倾瞳沉着安慰着,悉心诊察一番,才为余箫施针疏导。又忙了一阵,余箫直烧得面色赤红毫无知觉,忽然伸手攥住了缥缈欲去的衣袖,低声轻吟,“别走,不要走……”

      倾瞳蹙眉叹息一声,转而回握住他的手,直在殿中守到天云微曦,余箫舒眉坦然睡去,才姗姗起身。离去前,她淡然吩咐一句,“昨晚我在这里的事,不必跟皇上提起。”

      倾瞳再入寝殿,已进晌午。她推门便看见李娉,不知何时哭着扑在榻边睡着了,优柔的腮边泪痕仍新。

      倒是余箫,半坐靠着丝绒细滑的枕,亮眼的天光中,发丝成束顺着亵衣温柔蜿蜒,竟是清醒而安详的。他青白的视线点过李娉,又迎上倾瞳的目光,好看的颌骨微绷紧了些,极轻地问:“这是……你的意思?”

      倾瞳一怔,摇头道:“皇兄多心了。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她如今处境尴尬为难,已不适宜待在绍渊。皇兄体内奇毒已清,但还需一段时日休养,我亦有事需即刻打点出行,看在旧日情谊,还请皇兄权且容她暂居历越。日后无论皇兄作何选择,倾瞳自不会置掾。”

      余箫转眸看向窗外那片遥遥的青天,过了片刻,终究淡淡惘然一笑,“好,你走后,我会好好想想,仔细,想想……”

      几骑快马,如风奔赴不远的络山勉县。那片枫林在狭长山谷之间,山崖不甚高,正够弓箭手埋伏射程,两头重兵围剿,敌人便插翅难飞。倾瞳曾经到过此地,所以才会选定此处,设计捕拿寇天手下大将。

      不想再来之时,枫林成火,铺天盖地的浓丽艳殷,竟令人震惊无比。

      终至约定那日。远天寂静高朗,风如歌,叶如血。倾瞳悠然独自立在一棵枫树下头,拾了一片红叶,不经心地翻覆把玩。

      一切准备就绪,这里四处布满勃勃杀机,今日她以逸待劳,必有所获。

      久久,终于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倾瞳蓦然抬头,清颜不由惊怔。

      怎会是他?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怎会是他?

      只见一个玄衣峻拔的身影,一步一步,从轰轰烈烈的红中决绝行来,身后潇潇的林好似全都凝炼成焰,直欲熔了他飘扬的红发。

      对视一刻,他深深吸气,五官间竟浮起一层耀目的狂喜,霸道的沉音略染了沙哑,“果真,是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定计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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