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倾城》苏炼魂

35、三十四 芳树佳人 终成镜花水月

　　自那日起，家里竟像陷入僵局一般，大家互相之间都不说话，亦相互不见面。其实，是倾城，刻意躲着所有人。成楷早在倾城对展豪说出那般锥心之语时便已全盘听得，而夜双自知晓这一切，便视倾为无物，即便偶尔眼光扫过倾城面上，也是冷冰冰的。

　　倾城每日天色未亮便起身离开家中，夜深时才迟迟还家。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展豪的强颜欢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夜双和成楷的形同陌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罪罚。在夜双他们眼中，她是二三其德的无首无尾之人，是薄情寡义的负心之人，只是，谁也不知道她自己锥心刺骨的痛楚。

　　这日，林剑鹏照旧送她回家。车上，倾城已是疲累地睁不开眼睛，便闭目倚着车壁休息，车子偶尔一颠，她便醒来重新换个姿势，睡的极其不舒服。林剑鹏便坐过她那一边去，伸手要将倾城揽到自己怀里，倾城被他一碰便醒了，警觉道，“做什么？”

　　“我看你太不舒服，来，”林剑鹏脸上挂着笑意道，说着，将倾城更拥紧了点，“睡吧，等会到地方我叫你。”

　　被他一扰，倾城却是没了睡意，于是在他怀中坐直了身子。回过头细细地看着他，眼前突然恍惚，有那么一会竟觉得面前这个神色俊朗的男子是齐嘉茗的样子，她愣愣地伸出手，抚上林剑鹏的脸，却又惊醒过来，忙要缩回手，却被林剑鹏含笑一把拽住。

　　“你放手，”倾城面上有些窘然，语气也有些气极败坏。

　　听出她生气，林剑鹏也便顺从地放开她的手，叹口气道，“倾城，你跟着我，我绝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你明白吗？”

　　“你可是真心的？”这句话林剑鹏曾问过倾城，倾城也想问问他。

　　“你最不该怀疑的人就是我。”林剑鹏目光锐利地低头看她，虽是气怒，却仍深情道，“从第一次我见你跳舞，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娶你。我要让你跟着我林剑鹏过好日子，要让你的笑只为我自己，让你只跳舞给我自己看。我受不了别人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受不了你在别的男人面前笑，我真的爱你。没有任何一刻可以忘记你的样子。我要让别人知道，只有我林剑鹏，才能让你幸福。”因此，他宁可违抗林家不得令风尘女子进门的祖训，宁可得罪对林家生意多有帮助的夫人沈氏的娘家。可是，他知道，倾城对他，却是始终不信的。

　　倾城没有说话，眼神渐渐萧索，慢慢将头靠在林剑鹏肩上。或许，嫁给他并不是个错误的选择，尽管，她仍然不爱他。可是他爱她就够了。

　　马车很快行到巷口，林剑鹏扶了倾城下来，倾城却站在当地，愣愣地看着巷子，不说话也不走，林剑鹏倒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倾城站着。此刻，天色刚刚暗下来，巷口还有很多摊贩是倾城家的街坊，看见倾城和一个贵公子站在一处，都是装作没看到，有些在路边摊吃饭喝茶的人却已开始议论。

　　周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仿佛并不忌讳被他们二人听到，而倾城却是恍若未闻的立在当地。林剑鹏冷眼向四周扫视了一圈，顿时议论声渐小，他在众人躲躲闪闪又想一窥究竟的复杂目光中，自然地牵起倾城的手温柔道，“我送你进去吧。”

　　倾城如失了魂般随着林剑鹏慢慢向巷子口走去，突然立住脚开口道，“你帮我找个地方吧，我想搬出去住。”

　　家里的气氛太压抑了，她实在是无法忍受。那已经不能称为一个家，只是她歇脚的一个地方。她曾是家里众人最疼爱的六妹，是展豪最为珍爱的心上之人，只是如今过往的欢乐都只存在于她自己的记忆当中，再也不会重现。她做了让所有人失望的决定，把自己推向如此尴尬的境地。

　　倾城的话似乎已在林剑鹏意料之中，当下淡然点点头，笑道，“好，明日你就可以搬出来了。我叫人把别院收拾出来。你就去那里住。”随即握了握倾城的手，迟疑道，“我也有件事情。”

　　倾城茫然侧首看他。此刻的林建鹏如同做错了事等待责罚的小孩子，目中满是无措。

　　“我已经跟你们许楼主说过了，以后你就不去那里了。不过眼下你想多呆段日子就多呆几日。等累了，直接不去就行了。”林剑鹏轻道，躲闪着倾城的目光。他终究还是在意，不想让倾城在碎屑楼太多抛头露面。

　　“嗯。”倾城从来没有这段日子一般觉得日子这么疲累。不去碎屑楼就不去吧，她知道林剑鹏不想让她去，现下讨她欢心，不肯说什么，若一日他不那么喜欢她了，她在碎屑楼跳舞便会惹他不悦，从此以后林剑鹏就是她的衣食父母，她也只能尊他顺他。

　　以往在碎屑楼跳舞是为了生计，嫁到林府，既是生计无忧，她又想奢求什么呢。这样想想便也尽可能让自己把林剑鹏对自己曾在碎屑楼的嫌弃尽数忽略掉。

　　很快，两人便走到了倾城家门口，从巷口到家门口很有一段距离，可这些日子，倾城总觉得这段距离太短。此刻亦然。林剑鹏拥了她一下，道，“明日我要去城南谈桩买卖，等下午我去楼里接你。你等我就是。”

　　“嗯”，倾城低低地应着，再也没有别的话。顺手推开院门，回身对林剑鹏诚恳道，“谢谢你，林少爷。”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她毕竟是百依百顺的。倾城再怎么抗拒，心里也不由得感激。

　　听她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林剑鹏看向倾城静如深潭般的眼睛，叹口气道，“怎么还这么生疏？以后就唤我剑鹏。如何？来，叫一声我听听。”

　　倾城半晌叫不出口，林剑鹏眼神一黯，迅速俯下身在她唇上啄了一下，面上却笑着道，“叫，还是不叫？”作势又要低头，倾城心下一紧，躲闪着忙道，“鹏少爷。”她终是无法亲昵的唤出林剑鹏的名字，想到平日里顾然河便这样称呼林剑鹏，亦只能退让的如此地步。

　　林剑鹏无奈一笑，却也不想太过难为她，当下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道，“这样也好。罢了，我走了，你快进去吧。”这话便如大赦的圣旨一般，倾城僵硬的身体顿时放松，飞快闪身进去了，临关门的时候，看见外面林剑鹏含笑的脸，还是对他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轻轻上了门闩，仿佛将所有的不愉快关在门外，倚着大门失神的立了一会，她才转身向自己房间走去。

　　刚走两步，便听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唤她，轻柔地仿佛怕惊扰到魂游天外的她。却不想她仍是一惊，心下狂跳。抬头一看，是展豪正立在院中藤架下，方才的一番场景，怕是尽数落在了展豪眼中。想到林剑鹏对她的亲昵动作，倾城顿时，无言以对。

　　昏昧不明中，看不清展豪面上的神色，只听到他声音低沉道，“我已经把婚书销了。”撤销婚书，只要男子同意，街坊证明，便可办理，今天展豪便去办了。虽然他怕知晓的人太多会对倾城造成过大的压力，但是这种事情在他们这个小镇上也算是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只怕也是早已传遍了周围的几条街。

　　几日不见，倾城对展豪的声音竟是思念的刻骨，只是如今这份感情她只能割舍，林家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一旦涉足，便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只想让展豪他们能不被自己牵累。倾城立住足，远远地看着心里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内心恍如油煎，知道夜色中他亦看不清自己的神色，索性满含了深情，只想多看一眼，多陪他一刹。两人在院中静立了半晌，展豪终是动了一动，然后转身想回房间。

　　“展豪”，倾城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泪水也随之流了下来，“明日我要搬出去了。”她只有离开，狠心不见，才能让自己稍显好过，想必展豪亦是只有不再见她，才能忘记她突如其来的背叛吧。

　　“去哪住？”展豪没有转过身来，只关切问道。虽然倾城不说为什么要取消婚书，他亦知道倾城对他的心没有变，而他对倾城更没有变，是以仍然十分关心。

　　“你放心，我住的地方很安全。”倾城不想跟他说太多林剑鹏的事情，毕竟他满身的伤都是拜林家所赐。如今她弃他而去，却要投入林剑鹏的怀抱，让他情何以堪？

　　展豪此刻却转身，一瘸一拐地向倾城走来，到她面前，倾城才发现，几日没见，展豪面上已是一层青短胡茬，憔悴了许多，眼窝亦是深陷，整个人仿佛完全失去了活力，变得如斯苍老。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亦好不到哪去。心下不由得一阵心疼，她是如此怀念那个意气昂扬，温暖和煦的展豪，可是，那个展豪已经被她亲手毁了。

　　“你要嫁到林家去？他会对你好吗？”展豪盯着倾城憔悴的容颜，涩声问道，他认得方才那人是林剑鹏，更何况，方才倾城亦是柔顺地唤他，鹏少爷。他万万没想到倾城毁了和他的婚约，就是要嫁到林家去。更何况，那林剑鹏家中已有两房妻妾，倾城嫁过去，便是做小。她亦愿意么？莫不是林剑鹏又使了什么手段迫使倾城就范？

　　倾城一愣，旋即努力展颜一笑，道，“他，鹏少爷他对我很好。”她没想到展豪竟然会认得林剑鹏，现在再瞒已没有意义。只有让他觉得林剑鹏对她很好，他才会放心吧。

　　展豪目中神采暗淡，轻道，“那就好。”他立在倾城面前许久，终是抬起手，手指轻轻触了下倾城的面颊，却随即缩回手来，轻声道，“倾城，有什么事别搁在心里，我们……我们虽然没能成亲，但我还是你大哥，知道吗？这里始终是你的家。你嫁了人，这里也是你的娘家。”他知道自己挽留不住，在他心里，倾城便如落尘的仙子，能与他有那样甜蜜的一段过往，已是他今生最大的福气，他不奢求更多，只想让她后半生能过得开心如意。如果林剑鹏就是她的选择，那么他唯有成全。

　　倾城紧咬双唇，忍住哽咽，“嗯”了一声，便转身回房去了。她没办法再在展豪身边多呆，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屋内，如豆的灯光下，夜双正在房里缝补衣服，那衣裳却是大红的，想来是给倾城缝制的。听到倾城进门的动静，夜双抬头冷冷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继续低头忙活自己手里的事情。

　　倾城期待地看了夜双两眼，见她依然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心底暗叹，轻手轻脚地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扯出几身惯常穿的衣服。扔到自己床上，翻检时看到那套嫁衣和柜底的火红色夹裙，抚摸了两下，终是没有动，反手把柜门关上。自床下拿了一个小箱笼，将衣服叠好装了进去。在这个家住了七年，如今要走，竟然是如此轻便就可离开。可是那些回忆，如此沉重得压在她的心头，她已是不知该放还是该忘？抑或深埋在心底，就此深藏。

　　无言地收拾好一切，倾城将箱笼置在床头地上，便准备去洗漱休息了。一回身，却见原本专注做活的夜双不知何时已停了手里的活，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和她脚边的箱笼。

　　一愣之下，两人视线已是胶着在一起，倾城忙低头闪避，满心疑惑的夜双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六妹，你这是？”她心下也是有些猜到缘由，却希望自己想的并不是真的。

　　“我要搬出去住。”灯影背后，倾城低低答道，手无意识的抚过箱笼，被箱笼表面的粗糙划得刺痛，就如同她心里此刻的感觉一样。

　　虽是已有些准备，夜双闻言还是吃了一惊，忙到倾城身边坐下，道，“你，你说什么？你要搬出去住？”

　　倾城眼光闪烁，轻轻点头。明天一早她就要离开这个她生活了七年的大院子，她曾以为没有展豪的原谅，再也走不回这个院子。可就在刚才，展豪对她说，这院子永远是她的家，她的娘家。

　　她突然对这里万分不舍。在这里，她生活了七年，人生最美好的几年她都是在这个院子里度过的，即便是这里的一桌一椅，她都已生出割舍不去的感情，何况，朝夕相处相亲相爱的亲人。可是，她已没有脸面去面对他们。即使是为了云在的事，让她陷入现在的境地，却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夜双看她沉默，鼻头一酸，张开双臂，把明显消瘦的倾城抱在怀里，哭道，“六妹，你怎么能搬出去住？这里才是你的家啊。这两天我看大哥难过，给你脸色看了，但我心里知道，你这么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我知道，当初你能拒绝齐嘉茗，就绝不是为了贪图林家的富贵，一定是林剑鹏他逼你的对不对？”如果林剑鹏没有使诈，倾城怎会在与展豪成亲前夕，如此决然地选择离开。

　　却见倾城虽然目中盈盈，却并不惨淡，道，“他并不曾逼迫我。”

　　夜双见她如此，也不知她说的是否是真话，却也明白，如果林家真的逼迫倾城，她说出来不过是让家里人跟着担忧。便也不再追问，只道，“那你住在何处？”

　　“林家别院。林剑鹏说明天就收拾出来。”倾城乖巧地偎在夜双怀中，一动也不动，睁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这温暖，让她如此贪恋，如此难以忘却。

　　夜双松开抱着倾城的手，擦擦眼泪，对倾城道，“你，当真要嫁到林家去？”

　　倾城缓缓回头，对着夜双微笑着点点头。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那林剑鹏是真心的么？顾然河说过，他家里已经有两房妻妾了呀，那你，你嫁过去，不是做小么？”夜双不由心急道。

　　看夜双是真心为她着急，倾城眼眶一热，低头婉颜一笑，道，“姐姐，放心吧。我不在乎，他对我挺好的。真的。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想开了，放得下，也便能不在乎。他纵有几房妻妾于她又有什么相干，他毕竟也不是她眼底心上的那个人，只要他能供她一世安稳，她又何须强求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