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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 落地为兄弟 何须骨肉亲 ...

  •   飞花镇不大,却并不见得寂寥,总之倾城总是这么觉得。

      从她进“碎屑楼”至今,五年了,她的舞场总是有众多的看客。镇上玲珑阁的少掌柜,馨香居的少爷,或是绸缎庄林府的公子们,哪有不曾到过碎屑楼的?

      偶尔她兴起,操琴歌一曲,犹能博看客的喝彩,得到的钗环头面比碎屑楼其他不红的女孩子们加起来还要多。就是隔壁“紫烟坊”、“虹楼”众多歌舞坊里,风头能盖过她倾城的,为数也不多。

      她人还不算太漂亮,歌舞却极有天赋,还会诗文,她的舞多是歌的自己填的词。

      这在飞花镇上就算难得的才女了,那些个公子们要美人府上多得很,喜欢的不过是她的才气,或者说即使是附庸风雅,也愿意找一个才气灵秀的女子。

      她,碎屑楼的夜倾城,就是最合适的人。

      想不火,都没有可能。

      这日,倾城舞场完了,看看时辰,已是戊时,姣好的面上微微皱起眉来,现出一丝惶急。

      倾城匆匆到后院,于满地夕阳斜照中找到薛笺,“碎屑楼”如今的歌舞教习,几年前亦是红极一时的舞姬。

      “薛教习,我想先回去。”细脆的声音在薛笺身边响起。她对薛教习始终是尊敬的,从内心发出的敬服。

      当年若不是薛教习,她尚入不了这碎屑楼,是以这几年来,不管她是红或是冷,对薛教习的态度都不曾改变过。

      她,夜倾城,向来是知恩图报的人。

      倾城找到她时,薛笺正在后院洗涤笨重的床单衣物,额间已有微汗,略损了她的风姿。

      所有的清新飘逸不过是在台前,她们这样的出身,人前强颜欢笑,人后却能有多少笑容?剩下的只是生命华丽剥落后的凄楚和不堪。

      薛笺面色冷清,抬头看看天色还早,冷冰冰道,“不过戊时,这么早就要回去了?”

      倾城低头用纤纤玉指绞着衣襟,不敢大声,只讷讷道,“展豪他们明日要出远门,我们说好了要践行。”

      薛笺不等她话音落定,便冷冷一哂,“不过一个困顿破落的镖行,值你天天心上口中念念不忘么?”看倾城欲言又止,薛笺知道她心中不悦,却是强忍住没有反驳,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个人僵立半晌,薛笺手中的床单滴滴沥沥着水珠,映着斜阳,闪出无尽的光彩。薛笺面上却是失神了,似乎想起她少女时期,那些久远的往事。

      那个笑容明媚的少女,和一个笑容酣畅的少年。
      她在台上舞,舞步纷乱错杂,看得人眼花缭乱,却对着门口的方向不停微微笑着。
      他在靠近门口的一角,立着看台上明艳照人的少女,坊间的人撵他,他也不动,只是横眉道,“你敢动小爷试试?”
      他是没有势力,是没有金银,可他有拳头。
      她仍旧记得他,她叫他“丁阳哥”。他唤她“小笺”。

      半晌,薛笺方喟叹一声,“舞女配镖师,也算是门当户对。姐妹当中谁又有你这样的福气?”竟是羡慕的。她自己是没有这样的福气了,只能羡慕眼前这个女子。

      倾城闻言眉间不由得现出一丝喜色,看薛笺眉峰蹙起,也不禁为之惋惜。更不好抽身就走。薛笺的失落她是明白的。

      多少条路可以走,可薛笺固执地选择了最难最苦的一条,每天守着碎屑楼,看着一个个像她当年或不像她的女孩子来或走。只因这楼里,留下了她青葱岁月最美好的回忆。

      论才论貌,歌舞坊中多得是胜过大家闺秀者,却唯有这一项,出身卑贱,便注定了飘零的一生。多少人凄凉无依,比她更是惨淡。

      费力的将手中衣物拧干,薛笺示意倾城帮她将盆里的东西晾于廊下,方道,“换了衣服,早些回去吧,你们一向难得聚聚。”

      倾城闻言,顿时眉飞色舞,如遇大赦般雀跃地应声,便向一侧的厢房奔去。薛笺叹笑摇头,“这丫头,有这样高兴么?”嘴角扯出若有若无一丝笑意,已足以倾倒众生。

      倾城笑意盎然地哼着小曲,于厢房内换下舞榭上的那套薄纱裙,置于自己柜中,认真摆放齐整。不理会厢房内其他人的异样眼光和窃窃私语,坊间一向不曾有人这么早走的。却也都知冷冷的教习薛笺偏偏对夜倾城总是网开一面。是以都是敢怒不敢言。

      重新穿回自己的粗布衣裳,没有人能认出这个容貌清丽、衣着寒酸的丫头便是方才台上仙袂飘摇眉目若画的舞女夜倾城。收拾停当,倾城怡怡然锁上自己的箱笼,经过院中,向依旧忙碌着的薛笺告退,“薛教习,我走了。”

      薛笺淡淡应声,头也未抬,手中活计不停。

      倾城蹑手蹑脚地走过薛笺身边,自后门穿出,门外是一条深长狭窄的小巷,两侧的院墙上是积年的青苔。听得院中厢房门吱呀响了,然后是方才于厢房内歇着的另个舞女骊歌愤愤地抱怨,“怎的又放那丫头早走?薛教习可是好偏心啊。”

      骊歌在碎屑楼一向也是风头稳健,和倾城不相上下,被镇上的公子年少宠出目中无人的脾气。偏生薛教习对她却是难得笑颜,苛责得很,心中想来自是不平的。

      薛笺的声音传来,带着斥责,“我让她走自有理由,你还不忙你的去。”

      倾城暗道声谢,薛笺话中的偏袒如此明显,她不由受宠若惊。

      出得门来,将小门轻轻掩好,倾城回身急急冲巷口的颀长身影奔去。至近旁,却见那人正盯着大街方向看去,未发觉自己,倾城兴起,偷偷伸手捂住那人双眼。那人却动也不动,任由她去。

      倾城不由泄气,放了手,闷声道,“四哥,你好无趣。”

      那是她一同生活的兄长,在大伙中间行四,叫成楷,据说小时候是镇上一户书香世家的孩子,结果六七岁时,家中失了火,父亲丧了命,家产也烧了个精光,剩下他母亲带着他无法过活,便将他寄养在私塾里,自己改嫁他乡。不几年,私塾的先生也撒手西去了,他便成了孤儿。

      许是因为家教传承,或是因为小时候在私塾里长大,成楷在他们兄弟中间永远是最稳重的一个,又通文墨,常被老五印云在戏谑成“假书生”。却从不见他生气,也不常见他笑,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等候多时的成楷回过头,淡淡一笑,眉目间是书生的儒雅之气,对倾城道,“六妹,你以为我们谁都像云在似的,永远像个长不大的毛头小子?”语气中满是宠溺。

      倾城撇撇嘴,不以为然道,“五哥今天怎么没来?反倒让你这个大忙人出门接我?”成楷是展豪的得力助手,为人稳重,心思细腻,一向负责账目之类,忙得很,轻易是不会离开镖局。

      倾城言下亦有些微失望,毕竟四哥是个闷头葫芦,问他三句难得一句答话,这样一路走回家去,岂不是闷死人?哪有五哥可爱?

      老五印云在整天像个猴一样鬼灵精怪,遇事容易冲动,一般只有走镖的时候用得上他一身武艺,平日里还是很闲的,因此每晚接倾城的任务当仁不让地由他承担了。

      他与倾城年岁相当,又都是活泼好动的性子,这许久以来结伴同行,相处得多了,也自然就比其他人更投缘些。

      看倾城气馁,成楷目中闪着笑意,他性情寡言,即使对疼爱的六妹,也一向没有多少话。面上表情却不变,轻道,“他偷吃双姐给大家做的点心,被双姐禁足呢!”

      倾城闻言,“扑哧”笑出声来,戏谑道,“活该。谁让他偷嘴吃?”

      成楷淡淡微笑着看着倾城,感受着她内心的开心,轻声催促道,“我们快些回去。大家都还等着呢。”

      倾城满面都是喜色,欢快地答应一声,便急急追上成楷的脚步,口中还叽叽喳喳不停,完全没有在“碎屑楼”的平淡安然,“双姐一定做了很多好吃的,这下子我们又有口福了。”

      成楷点头赞同,“是啊,双姐手艺一向很好,这几年把我们都惯坏了呢。临行没有双姐的这顿大餐,路上就走不踏实。”

      倾城亦知道,双姐的这个习惯不是一向有的。是在三哥武丁阳殁了之后双姐才养成这个习惯,其实是为了祭奠三哥,也保佑其他兄弟。倾城跟随他们来到飞花镇时,三哥武丁阳还是身体康健武艺高强,是众兄弟中最有活力有激情的一个,正如先下的五哥印云在一般,日日快活的很,最爱逗倾城开心。

      可是,倾城来后的第二年,他们兄弟四个走了一趟远镖,三哥是嘻嘻哈哈地走的,却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被抬回来。三哥死了,路上他们遇到劫匪,货被劫了,三哥拼了命要抢货回来,被贼人伤得极重。货是抢了回来,三哥却没能活下来。

      云在回来后说,三哥临死还念念不忘双姐做的鸡汤,他们每年就只有过年能吃上一回,仿佛人间极美的美味。

      那次,双姐在三哥灵前哭干了眼泪,擦干了眼泪,她就做了一大锅鸡汤贡在三哥灵前。尽管那锅汤花了他们一家人半个多月的伙食费,却没有一个人责怪双姐奢侈,甚至云在都没有心疼过。那是三哥最后的遗憾,也是大家伙心里永远的伤疤。

      就是那年,倾城进了“碎屑楼”。

      她明白,镖行太小,酬劳也不丰,一分一厘都是兄弟们拼命挣来的,多养一个闲人都是艰辛,她虽不会武艺,但还好会歌舞。

      倾城提出要进“碎屑楼”时,除了大哥展豪一言不发,大家都不赞同,而展豪眉头紧皱,闷头饮酒。他亲见生计艰辛,无力阻止这样的沦落。渐渐,大家不争了,浮生苦短,不是逞强的时候。命中注定,就只有随它去。

      那夜,倾城找到展豪,他一人在月下背影凄清,是岁月重担让他无法视兄弟们艰辛于不顾,可私心里,他痛得很。自倾城在飞花镇住下,他不想让她有丝毫忧心困苦,却这么多刻意关怀,抵不过生计逼迫。

      倾城轻轻走到展豪身边,第一次偎进展豪怀抱中。展豪浑身一震,却并未伸手推开她,反而慢慢地坚定地反手将她拥紧。两人静静立于月光下,满身明月清辉,那片刻是淡忘了世间一切愁苦。

      久了,倾城自展豪怀中抬头,伸手抚平他一直紧皱未开的眉峰,道,“怎么了?如此不开心?”展豪抓住倾城的手,语气落寞,“我恨自己无能,不能让你衣食无忧。我怕当初带你回来,是害了你。”

      倾城捂住展豪的口,堵住他未出口的言语,轻斥道,“胡说什么?若不是你们当初救我,全我性命,我岂有今日?”展豪不再说话,却长长叹了口气。

      知他忧心,倾城湛然的双目对上展豪焦虑的眸子,坚定道,“展豪,你放心。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倾城就这样进了“碎屑楼”,从此笙歌箫竹,一舞五年,年华飞逝。

      当年事如在眼前,丁阳哥的笑貌又一次浮现,倾城叹口气,看向身边的成楷,顿时红了眼眶,“四哥,你们一定要安全回来,一定不要受伤了。”三哥去世后,她难过了很久,第一次感到身边的人突然彻底消失,让她害怕每一次展豪的出行。

      不知是何时起,她的心里惦念展豪要比惦念其他兄弟多一分,她可以不和五哥斗嘴戏谑,可以不跟在四哥身边读书练字,但不能不看展豪一眼,每天只有亲眼看着展豪起床出门,她才安心,每晚必要看到展豪平安归家,她才不会牵挂。展豪练武,她在一旁端茶递水,展豪的衣服破了,她从不假手夜双,而是学着细细密密的缝。

      她的心思,大家都明白,展豪的心思,大家也看得出。

      因为怕倾城担心,每天早晨倾城起床,他必定起身,只为了和倾城一起吃早饭。晚上镖务再忙,他都会在倾城归家后抽空回家一趟。应酬的酒席他能不去就不去。所有能抽出的时间他都用来陪倾城。他的关怀是无言的,天冷了,不用夜双提,他早早就准备好做冬衣的银子;天热了,他老早就喊着云在将院子里搭上凉棚。

      可她不说,展豪不言,别人都有默契的不提。

      成楷看着倾城骤然红了的眼睛,心知她的担忧,微笑着拍拍倾城的肩,语气坚定的说,“小六,你放心,我不但保证我和云在会毫发无损的回来,也会保证大哥安然无恙。”

      倾城感激地点点头,成楷平时话少,心思却不少。连双姐都注意不到的细节他都会注意到,所以倾城的心思,他一眼便明,不必倾城说透。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家门口,那是一处小小的四合院,离镖行近的很。镖行在大街上,出了镖行大门,左拐进小巷,里面还有个巷间巷,拐进去在蓊蓊郁郁的树荫下,走到底,就是他们几人的家。

      虽则小,却是这兄妹几人最温馨的居所。朱门灰瓦的院门,看来如此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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