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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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汐城。
王宽背着手看向牌匾。
吉祥赌坊。
“确定是这里？”
阿辛拍拍衣角上的土，“那几只土狗跟疯了一样拽我过来，肯定是这儿。你说咱师娘是不是天上真有人罩着？从小到大，她每次去赌场都能引发天地异象。猫猫狗狗的还能说是我猫憎狗嫌，什么牛啊熊啊的也太扯了吧？”
梦三息抱着手倚在门口，“你自己不认路跑去荒山野林里鬼哭狼嚎还能怪我？我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说动人家熊哥送你一程。”
“子不语，怪力乱神。而且，她和你师父并没有成婚，算不得你师娘，不可胡言。”
“她又没否认过。”
“师父不在意虚名罢了。”
梦三息推了阿辛一把，“你俩再磨磨唧唧的她连剑都要赌没了！”
旁边的狼犬配合着朝阿辛大叫一声。
两人一起走入赌坊。
叶五枝先看到阿辛，“阿辛阿辛，快来帮我赢回这把，你说我这回押大还是押小？”
梦三息在她耳边大喊，“押你回家！这么多年你怎么就没点长进！不能有点别的爱好吗？”
“押，押…”
梦三息一把拍到阿辛头上，“还有你！大赌鬼带的小赌鬼，没学到为师半分定力还和她一起堕落！看看人家王宽，出淤泥而不染！”
王宽一礼，“师父，去年您生辰我们送的玉簪呢？”
叶五枝后颈寒毛直立，“宽儿你也来了？我再赢两，不，三把就能把玉簪赢回来了。”
阿辛一撩袖子，也看向王宽，“我和师娘同心协力，争取一把赢回来。就一把。”
梦三息恨铁不成钢，“你那点出息！！”
“君子九思，见得当思义，不以其道得之，不应取。”
叶五枝抠着赌桌，讪讪道，“但你们第一次给我买礼物，总不能不要了吧？”
梦三息戳着她脑门，“知道你还拿去赌！”
王宽叹了口气，问赌坊的人，“那根簪子，多少钱？”
荷官为难，“我们这是赌坊，只能赌，不卖。”
王宽一张一张地抽出银票。
叶五枝和阿辛眼睛都看直了。
梦三息数到第十张，“叶五枝你教这小子心法的时候是不是忘了教他长个心眼？钱是这么花的吗？”
阿辛拉住他的手，“大哥，您别给他钱了，给我多好？实在不行，您亲自上，您手里这些够在这儿赌一天了。”
梦三息揪住他耳朵，“小混蛋你跟没见过钱一样，少给我丢人现眼！就是有你这种不良影响她才一直戒不了赌！”
王宽依旧看着荷官，“够不够？”
荷官迅速伸手拿过钱，生怕他反悔，立马把簪子给他，“够了够了。”
王宽转向阿辛，“一千两，买的是我的原则。”
梦三息掐腰看着叶五枝又摸出一两，“看看，原则！叶五枝你的原则呢！都送你徒弟了？”
阿辛还在回味着那一沓银票，“你那么多原则，够出本书了，一千两一条，你以后得挣多少钱才买的起？”
王宽挡住叶五枝打算偷偷下注的手，和阿辛澄清，“不止一本书。”
“干得好！”梦三息指着叶五枝手里孤零零的那一两银子，“你但凡从你徒弟书里多学几条原则，都不至于堕落至今！”
王宽把簪子递给叶五枝，“师父并非求财，下回便不要…”
叶五枝飞快把簪子插回头上，“阿辛呐，那个大师是不是要开始讲，讲什么来着？”
梦三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她的簪子，“你大老远跑来连人家干什么的都没问清楚吗？”
阿辛一耸肩，“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梦三息怼他一句，“养你真是浪费！”
王宽摇摇头，“是智缘寺的明心大师要与人论道。我听他们讨论完才过来的。”
叶五枝皱了下眉，“那我们岂不是和大师错过了？”
梦三息说着风凉话，“告诉你多少次了，赌博误事。不过也好，错过就错过吧，省的你又被神棍骗。你说你这些年抓了多少假的大师了，打着神佛的名义结果连人事儿都不干，就不能不长点记性吗？”
“大师现在在答疑解惑。”
叶五枝跑出门，又回头，“宽儿，你来给师父带个路。”
阿辛吊儿郎当地跟着他们，“打假去喽。”
城西，智缘寺门口。
“施主，禅师已经开始晚课，不见外人了，您可以改日再来。”
叶五枝点点头，“明日可以吗？他什么时候不上课？我来找他。”
小和尚面露难色，“要见禅师的人已经排到三个月之后了。”
寺内，明心感觉到什么，双手合十，念了声法号，同方丈说，“师兄，今日的晚课大概要推迟些许，过去的一段缘，来寻我了。”
方丈走后，明心拿起木鱼敲了一下，“进。”
梦三息突然换了地方，有点惊讶，四下看看，“还真被她找到个大师。”
“阿弥陀佛。南大侠，许久不见。”
“原来是你啊，”他伸手在明心眼前晃了晃，“你闭着眼还能看见我？”
“闭着眼，才看得见。”
“我记得你当年不是还俗了吗？怎么又出家了？你这和尚当的还挺弹性的，看心情当？”
“尘缘聚散。”
“你找我是因为我尘缘该散了，要收了我？”
“南大侠一身功德，无恶，谈何收？”
“那你找我干嘛？还哗一下的，震得我头都有点疼。”
“是你来寻我。”
“我没…”梦三息盘腿在明心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还是有件小事的。现在外面有个姑娘，她来问你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仙。
你帮我告诉她，虽然她看不见，但神仙还是信守承诺一直在她身边陪着的，不要天南海北地找人求证了。再加点你们佛家缘起缘灭那一套，让她别再执著，开开心心地过好自己的生活。如果能说服她少赌一点，酒也少喝一点就更好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个，两个，三个，合着不打诳语的全被我给遇上了？不是，这怎么就算诳语了？你平时都不安慰香客的吗？”
“我只为香客解惑，至于是否能从我的解答中得到慰藉，在他们自己。当年你满口神仙的时候我就提醒过，神佛在心不在形。有些话，说出去，便是因果。”
“当年你非要还俗和那个女骗子谈情说爱的时候我也提醒过你，她就是为了利用一个大师的名头敛财，根本不是看上你这个人。”
明心睁眼，朝屋外走去，“红尘历心，是缘，是业，非劫。”
梦三息也爬起来，“在你家佛祖面前嘴还这么硬？看你现在这样就知道你们俩结局不好。”
他在明心眼前打了两个响指，“睁眼还真看不见了？那你听的见我说话吗？”
“刚才和你说的你都记住了吗？和她说的时候温柔一些。别跟岩四方一样，上来就他亖了。”
“她怕鬼，你不打诳语但可以说的含蓄点儿，别吓着她。”
寺门口。
三人转身要走。
小和尚又拉开门，“女施主等一下，明心师叔愿意见你。”
叶五枝笑容满面地上前，双手合十，“谢谢大师。”
阿辛和王宽要跟上，被小和尚拦住，“明心师叔只见女施主一人。”
阿辛给王宽使了个眼色，肯定又是骗子，看咱们俩有脑子所以不让跟着。
王宽不动声色，“师父当心。”
叶五枝信心满满，“放心，我预感这次这位大师能给我答案。”
阿辛笑得恭顺。
每次抓神棍，你把人揍得半亖之前都有这种预感。
王宽摸索了下衣袖。
不祥之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小和尚带着叶五枝进了院子，指着银杏树下站着的僧人，“那位便是明心师叔。”
叶五枝又双手合十打了个招呼，开门见山地问，“大师，我想问这世界上有神仙吗？您见过吗？”
梦三息在明心眼前打了个响指，“回答专业点，不然她可能会真的把你当神棍揍。”
明心答到，“人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来的闲心去管神明的事？”
“那是有，还是没有？”
梦三息懒懒地靠在树上，“她人话都听不大懂你和她讲这个？”
“通俗一点。”
“照我教你的说就行，就算有因果也是我和她的因果，跟你没关系。”
“再不说就不一定是你渡她还是她超度你了。”
“我开玩笑的，你可别真和她动手。”
明心看向银杏树的树梢，缓缓开口，“我年少时遇到过一位姑娘，她问我，‘如果爱情会给人带来痛苦，那是否意味着人不应当去爱？’”
梦三息警惕，“和尚你和她讲你的情史干嘛？这个话题很危险你不要继续了。”
叶五枝一愣，“那，应当吗？如果不爱，是不是就不会痛苦了？”
明心浅笑，“爱情自然不只有痛苦，也有欢愉，两者并存。所以我当时答到，‘如果你决定去爱，就不要握的太紧，不要指望对方会永远和你在一起，这样不管这个人发生什么，都不会痛苦。’”
“即便这个人，离开人世了吗？”
明心没有回应，继续说到，“后来，我爱上了那个姑娘，才知道，佛理中阐释的那种不想攀附或者占有，不痛苦的爱，人是极难做到的。人有欲望，爱上了便会得寸进尺，越是压制，反倒越是汹涌。
不想要紧紧抓住，不去期待的爱，并不是不痛苦，而是失去之后，太痛了。她不在了，于我而言，这世间，人人便都是她。即便再痛，也想要继续爱下去。”
叶五枝伸手接过一片飘落的树叶，“通过这个人，爱上了这世间人人，又通过这世间人人，去爱他。”
梦三息烦躁地踱步，“我让你和她讲缘起缘灭，你教她怎么做个情种！”
明心转头看着叶五枝，“姑娘有慧根。”
梦三息开始掐自己的人中，“瓢的慧根！”
“老子只是让你劝她少喝点酒，少赌一点，没让你直接把她给劝出家了！”
“叶五枝，真的，你别被他忽悠了，他就是个盲目的恋爱脑，搞不好还是单相思，你千万别学他。”
“世间芸芸众生，各人有自己的牵绊，不需要你去爱人人，你自己好好活着就算不错了。”
“想想人家普渡众生，你干嘛？路见不平拔剑超度众生？这活你不合适！”
“叶五枝，出家人不能喝酒的！岩四方去年新酿的那坛还没开封呢，你不想试试吗？”
叶五枝和明心一起看了会儿树，轻笑，“大师，我好像准备好了，要去做该做的事了。”
梦三息紧张地看着她，“你该去做什么事？出家不是你该做的事啊。”
“你才三十出头风华正茂呢。”
“你那个缺心眼徒弟才花了一千两给你把簪子买回来，你怎么着也得意思意思带几天。秃了算是怎么回事。”
“你再想想阿辛那个小王八蛋，虽然干啥啥不行，但起码养了那么多年了。你要不是他师娘，他怎么称呼你？”
“枝啊，这家，不能出！”
明心点点头，“你要找的人，确实陪在你身边。姑娘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想他陪着吗？”
轮到梦三息愣住了，“你什么意思？当着我的面打哑谜？”
“和尚，我怎么感觉你把我让你说的都说了，但表达的和我想的就不是一个意思呢？”
叶五枝笑靥如花，“知道啦。”
她又摇摇头，“大师留他一下吧，希望再过几日能见到他。”
梦三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叶五枝你什么意思？”
“老子不用你来见我！”
“什么情啊爱啊的，这和尚满口胡言你别信他。”
明心往墙角一指，“那二位小施主要带着一起吗？”
阿辛趴在院墙上挥了挥手，“师娘，这儿风景不错。树，额，好看。”
王宽从墙头跳下，端正地行了一礼，“师父。”
梦三息精神了，“快点，劝劝她。让她回头是岸。”
叶五枝走到他身边，叹了口气，“宽儿，看来你也懂得欺骗和隐瞒的差别啦。”
王宽沉默。
阿辛也跳下墙，打量着王宽，“你隐瞒什么了？”
梦三息给他一个白眼，“打小就比人慢半拍！”
叶五枝摸出清瀞宗的掌门令牌，“王宽，你可愿接任清瀞宗第六代掌门之位，承清瀞宗百年遗志，将宗门发扬光大。”
梦三息虚抓住她的手，“将宗门发扬光大，这是你的活，你还没干完呢，一副托孤的样子干嘛！”
王宽看着令牌，“师父，定要如此吗？”
梦三息和他站在一边，“宽儿，快点告诉你师父这活你干不了，让她别撂挑子。”
叶五枝笑笑，“当作祝贺宽儿你神功大成的礼物，也是责任。为师夙愿得偿，无憾。接下来的事，我要一个人去做。”
梦三息抓狂，“说了半天你是打算去管那个卷土重来的三七道对吧！”
王宽慢慢撩起下摆端正跪下，双手接过掌门令，“王宽，接任，有生之年，必不负师父所托。”
梦三息指着叶五枝飘出残影，“老王告诉你这事儿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妙。你那么平静我还以为你看淡了每当回事，原来一直等着呢！”
“我当年就说过，扫了一个三七道，搞不好再来一个五五道。只有建立所有人对律法的信任和敬畏才能根治他们带来的问题。”
“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戴梦回这些年普法，你四面八方扫荡通缉犯，任重而道远，你急什么？”
他突然停下。
明明知道叶五枝看不见，梦三息还是觉得她在盯着自己。
她似在自言自语，“你当年说的没错，只是简单解决掉三七道并不能根治有人假借正义之名以杀消罪。能取代一种思想的只有另一种思想。十年来，我学你抓了无数通缉犯，希望人们能认识到律法才是伸张正义的正确途径，但总有人不信。
不过十年，又有另一帮人支持着新的三七道卷土重来。这次我和戴梦回商量好了，活捉幕后之人，在天下人面前揭露他们以正义为名掩藏的真实目的。”
梦三息捂着脸蹲下，“叶五枝！你…啊啊啊！”
她转而看向阿辛。
阿辛切了一声，眼里含着泪，躲过那道视线，“你等的到时候是到了吗？”
“嗯，”叶五枝摘下之前的簪子，递给阿辛，“一千两呢，留给你以后讨媳妇用。”
阿辛破涕为笑，“这簪子是我俩买的，根本不值一千两。”
叶五枝作势要收回去，阿辛又抢过，“我师娘的簪子，一万两都值。”
叶五枝揉揉他的头，又看了眼王宽，“那我走啦。你们在寺里等三天便好。”
阿辛冲着她的背影问到，“竹林你去过了吗？”
叶五枝没回头，“改天你带我去吧。宽儿，别忘了帮我在清瀞宗立个衣冠冢，要在我师父旁边。”
“拜别师父。”
“拜别师娘。”
梦三息站起身，飘到她面前，红着眼睛，“风水宝地都选好了？”
“叶五枝你怎么就倔成这样！”
“故意的是不是？你做的每一个决定我都不会觉得错了，因为设身处地，我会做出一模一样的决定。”
“你这算什么，走我的路让我无路可走？”
“讲起道理来逻辑清晰头头是道，选的路偏偏，偏偏…”
山寺口，夕阳间。
叶五枝停步，伸手捧起一缕落霞，“梦三息，今天的日落真好看，改天我们一起看吧？”
梦三息站在她身旁，一抽鼻子，“随你。”
眼见她走出寺门。
梦三息一抹眼泪，追了上去，“说好的，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
可惜了，他没走出门。
“阿弥陀佛，南大侠当真聒噪。”
“你听得见？无所谓，你让我出去！”
“刚才的女施主说了，希望我留你几日。”
“好好好，那我现在希望你别留我可以了吧？”
“我记得南大侠曾和我说，不管什么工作，干的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僧人也不例外，我们替人消的是心里的灾。”
“你替人消灾关我什么事？别啰嗦了，快点放我出去。”
“我的意思是，那位女施主给了钱，我至少应该做到答应她的事。”
“骗谁呢，她身上哪还有钱能给你？”
明心不紧不慢地伸出手，“一两，也是香火钱。”
“那你更应该让我出去了，她身上就剩那一两还给你了，肯定又要去赌坊翻盘，我得找个人拉她出来。”
“阿弥陀佛，世间万物，各有缘法。”
明心转身走了。
“和尚，你别装听不见。”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这是替她消灾吗？”
“钱你拿的不羞愧吗？”
“你快点放我出去，我答应了不再让她一个人吃饭的，我不能食言。”
明心走到阿辛面前，“小施主，你师父有些话要和你说。”
梦三息终于逮到机会，“说好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呢？你这是在骗谁？你放我出去我可以考虑不和你家佛祖告状。”
“你没有话要和小施主说吗？”
“他急什么？”
“确实不急，所以你们慢慢聊。”
“我和他聊个瓢！”
明心走进大殿，“阿弥陀佛。师兄，可以开始晚课了。”
漫天佛像。
梦三息进不去。
阿辛指着自己，不太确定地问王宽，“刚才那个大师是说我师父，不是你师父对吧？”
梦三息找了只松鼠，在一番友好交流，威逼利诱之下，它开始骂骂咧咧，锲而不舍地朝阿辛扔松果。
王宽一叹，“敬鬼神而远之。”
三日后黄昏。
消息传来。
清瀞宗掌门莫如是，战三七道贼首。
苦战，力竭而亡。
三七道幕后之人被擒。
审判于人前。
梦三息摊坐在银杏树下，“和尚，那俩小的都走了，我可以走了吗？”
“你不放我走能再给我点吃的吗？我饿了。”
“南大侠，你这几天吃的香火都够当鬼王了。”
“你不懂那种特别担心一个人的感觉，我只能化悲愤为食欲。”
“恕我直言，我与夫人之前已经修成正果，要是我没记错，南大侠还没成亲吧？”
“你一个和尚一口一个夫人合适吗？”
“我有过夫人，不管我说不说，都有过。”
“你也说了是有，过。”
“南大侠，我们庙小，你还是走吧。”
“你想放我走我还就不走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不如就在这儿等着。”
“你等的那位已经找来了。”
梦三息一骨碌站起身，“你不早说！”
他冲出寺门。
叶五枝的魂魄坐在门口石阶上，转头看他，眼睛笑得弯弯的，“今天的日落真好看。”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