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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红叶(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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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兀自静美地躺在书里,书又被和那支用金皮包裹复原的羊脂玉手镯一起收在撒了香料的锦盒里,一袭淡雅大方的白衣,长发垂在肩上,正要喊蓝儿帮她把头发梳起,银月一探头,窗外,师傅和小鹰步履匆匆,他们还背了一个重病或是重伤的人。远远地,小夜和小辰也跟着他们跑去。放下手里的东西,顾不得自己的头发,银月也急忙跟出去。师傅进了屋子,却用门和一脸的凝重把三个急切的小家伙挡在了外面。
“他是我的师兄,伤得很重,今天你们自己练功,还有,银月,他的身份是个奴隶,他在这里,暂先保密。”
保密,一种自豪感油然升起。那时,小夜还是她刚从狄将军的鞭子下救出的小奴隶,那晚,师傅要她去拿些水来,然后要她保密。再后来,那么多次的月朗星稀,她偷偷地溜进小夜的房间里,天真的话语抚慰着小夜的伤痛,他们举起小手,拉钩过后,就把一幅幅最纯真的笑脸留在了那些逝去的夜色里。银月已经成功地保住了一个又一个的秘密,而只有别人信任你,才会要你保密,银月喜欢大家信任自己。
“嗯!知道了!”重重地一点头,银月郑重地看着师傅:“奴隶?那我叫人赎他出来!”
“他和小夜一样,你赎不出来的,他是国家的奴隶。”
“那还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乖,需要你听话……还需要你立刻传令下去,叫地方官停止因为有逃奴而杀打其他奴隶。还有,送些水给奴隶村,否则他们会统统死光的。”
关门的那一刻,师傅瞪了小夜一眼,满眼都是怒气。师傅刚说话时的表情有些迟疑,因为作为师傅,他从没有过命令自己用公主的身份传令下去,今天如此,势必是情急。可是,师傅的师兄,怎么会是个奴隶?曾经,银月好想把小夜赎出去,奴隶吃不饱,穿不暖,他们没有自由,没有读书写字的权力,还要有个树皮似的烙印镶在皮肉里。可是,直到那时,银月才知道,小夜小辰都无法被赎出去,奴隶一旦进了影营,就是国家的奴隶,再无法被赎出去,也许,这也是一个原因,为什么所有人进影营都是被强行执行的。但究竟是为什么,让小夜竟能选择谎报年龄自愿进去。
按照师傅的话传令下去,坐在桌前,捧着一碗秋梨水,银月几乎理不清楚自己的思绪。旱灾,门外的饥民,还有国家的奴隶……家国大事,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师傅的师兄,就是师伯,也不知道他伤的怎么样了,瞧师傅那么严肃的样子,好像还挺严重的;还有,小鹰和他们在一起,换句话讲,昨晚小鹰很可能也出去了,所以,昨晚小夜不知所踪,但肯定没和小鹰在一起;师傅瞪小夜的一眼,眼里全是怒气,他平时是最喜欢小夜的!想到此,银月都觉得十分惊奇,自己居然没吃醋,反倒为小夜暗暗欢喜。那些年,父皇甚至对母后打趣说,都是因为自己太专横了,容不下父皇喜欢别的孩子,所以大夏才只有自己一个公主。然而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每当看到师傅用欣赏鼓励的眼神看着小夜时,银月都会欣喜,仿佛师傅是在看自己。曾几何时,就是初次见面的那天,小夜已经伤得那么重了,可自己看到他被师傅抱着,第一反应就是那么嫉妒,那么不愿意,然后,只隔了五天,小夜的脸色还那么苍白,可就带着一身没好的伤,那么单薄,那么倔强,又那么执着地跪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总是自律到让人心疼,却就是不知道心疼自己。已经两年过去,每当想起这些,尤其是想到自己曾任性到让哥哥打他,害他最终活生生地挨刀子,心中便会难受不已。总是想照顾他,可到头来,还是他照顾自己,哄自己。
银月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秋风渐渐发凉了,想关上窗,却见小夜正站在窗下机警地四下观望着。刚刚,几个平民身份的侍卫分头出去传令了,现在府邸里面比较空,师傅又忙,这个多事之秋,小夜一定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充当起了值班护卫,站在那里张望。偏偏他穿的那么单薄,可外面又那么凉。
“外面没耗子,你进来吧。”
“屋里有吗?”小夜扭头一笑,秋日干净明朗的阳光就洒在了他的眸子里,这次,他没有躲闪,歪着脑袋听任银月一手抓住他的耳朵,另一拳砸向自己的肩膀。
“现在还没有,你进来就有了!”单薄的身体,小夜颈下突兀的锁骨硌得银月好疼。小夜就是那么有分寸,他会找个恰当的时机让自己出气,而不是一味地惹自己。只是,从前,狄将军随意打他出气,太子哥哥打他不顾他的死活,可为什么现在连自己也要让他来给自己撒气,为什么就那么想把他当作一个可以薅睫毛、揪耳朵、打几下的大玩具?
“没弄疼你手吧?”小夜一脸认真地站在屋里。
“你没把我后院的枫树摘秃吧!”
“枫叶不好吃的。”小夜一个迟疑,随即笑了。
“要是好吃,就剩不下了?”
“等到明年夏天,一定把你后院的槐花都摘下来吃了,肯定不让它剩下。”
“什么是国家的奴隶?”
“一种是像我这样,卖给了国家,另一种是获罪的大臣,甚至是其他国家获罪的大臣,如果让他们能轻易被赎身,皇上贬他们为奴,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至于师伯,我猜是后者吧!所以师傅才要你传令,让地方官别伤及无辜,那他肯定是住奴隶村的。”
原来是这样,小夜明白了,为什么师傅会狠狠地盯着自己,小夜终于明白了,如果师伯是住奴隶村的,那么师傅一定是去了奴隶村,才把师伯带出来的,换句话说,昨晚师傅一定是发现了自己,只是当时没揭穿罢了。实在是怪自己,昨晚几乎都没有任何提防,其实,就算防着也没用,师傅的轻功,远在自己之上。可是,为什么小鹰哥哥也和师傅一起去了呢?单单是因为小鹰的轻功比自己好吗?撇开小鹰不说,现在自己就很麻烦了,如果师傅追问,自己该怎么回答呢?
“别发愣,把这个喝了。还热着呢。”
“不要。”
小夜转过头去,不接银月推过来的秋梨水。
“外面这么凉,你一点不冷吗?”
“习惯了,只是不知道师傅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半歪着头冲银月一笑,小夜又快速地别过头去。可是,分明的,银月在小夜眼中看到了一丝藏匿着的苦涩。无论怎么玩闹,多么快乐,可在小夜心底,他们终究还是疏离的,而这份疏离,就起源于公主和奴隶的身份差异。由于这份疏离,小夜最终还是把他用过的那块手绢巧取豪夺了过去;因为这份疏离,银月多少次想伸手擦去小夜额头上因为过度的疼痛而渗出的汗珠,都被小夜躲了过去;也是这份疏离,面对这杯渐渐冷却的秋梨水,小夜再次拒绝了自己。在小夜温和的外表下,他的内心其实正如同夹在书中的枫叶一般清冷傲然,他绝不会自轻自贱,可他依然会在意公主和奴隶的身份差异,他总是严格地把持分寸,时刻那么自律。暮然间,银月恍然大悟,刚才看他练功时,自己心间涌起的那股没来由的心疼,正是源于小夜的傲然和自律。他不肯用自己的东西,更不肯让自己用他用过的东西,那块帮他裹伤口的手帕,最终还是被他“巧取豪夺”过去;那天那么冷,他发着烧,却不肯在自己的屋里休息,最终只是同意去瑶姐姐屋里。
银月拼命克制住了冲动,没有去一把抓住小夜的手腕,而是转到小夜面前,认真地直视他的双眼。时间凝滞在四目对视中,离得那么近,银月甚至听得见小夜的心跳,感觉的到他的呼吸。
“秋梨是润肺的,你把这个趁热喝了,我再让蓝儿弄一杯给我自己。”
……
“我知道你肺上曾经有伤,你别否认,也别去埋怨小辰,我早就偷偷问过师傅,他告诉我,有几次狄将军把辣椒水灌在你的肺里。”
……
“封地不是京里,没那么多杂人,你把伤彻底养好了,再回去。”
……
一字一句,银月用那么恳切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让自己无法别过头去,无法回避。刚在窗下站了很久,身上还带着秋风的寒气,可就是有一丝暖暖的东西在心里,银月这个小公主,霸道又顽皮,却总是那么地关心着自己。的确,无数次,自己被狄将军按在辣椒水里,美其名曰让自己练“闭气”,有些孩子,比如野熊,从没被这样训练过“闭气”,而有些孩子,就是在这样的“闭气”后死在了声声的咳嗽里,还有些孩子,就野草般的顽强,挣扎着活了下去。于是,在影营那些寒冷的早上,北风呼啸而过,穿过他们的单衣,穿过他们胸前那层薄薄的肉皮,凛冽的寒风如刀,对本已受过伤的肺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侵袭,于是,更多的孩子死在了飘飞的雪花里,倒在了他们咳出的鲜血里。然后,最坚强的几个每晚睡在草垫子上,用身体抵御着潮湿阴冷的地气,就像野草那样,萎蔫,却把根深深地扎进土壤里。一次次地,剧烈的咳嗽牵动着胸前甚至全身的伤口,一次次地,来自肺部的疼痛甚至让小夜想放弃呼吸。这几年,自己没吃过什么太多苦,可这一切,却还都被银月看在眼里。她表面粗枝大叶,事实上却那么心细。
“这个杯子我从来不用,可蓝儿却天天洗,你可以把秋梨水倒在这个杯子里。”
银月把杯子递过去,转身不去看,却知道小夜已经把梨水倒进了杯子里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