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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埋葬不快,埋葬那根钗 ...

  •   坐在塌上,银月的膝上搭着一块羊皮遮盖,小脸红扑扑的她,手里正抱着个小兔子,享受着融融炉火带来的暖意。冬日,外面白雪皑皑,屋中橘色的炉火映衬着一切,仿佛让屋中充满春的色彩。
      还在发抖的银月刚从山上下来。那天二哥告诉她,冬日有着与春夏秋全然不同的景致,银白,是大夏和高句丽独有的北国冰封色彩,她作为大夏最尊贵的女儿,理应享受这耀眼夺目的洁白。于是,清早,山峦之间,二哥领她行进在前方,甩开护卫们几丈开外,二哥告诉她,这些都是他们大夏的疆土,银月可以尽兴开怀。二哥很厉害,他认识那些叶子掉光的树,也能指出那些匆匆在他们眼前逃窜的动物。二哥那么儒雅,那么慈悲,他告诉手下,不许惊扰这些动物,如果是凶残的大哥,一定告诉手下,来,抓住他们,然后烤了下酒!父皇生日,二哥献上血书的百孝图,不仅感动了父皇,还深得父皇喜爱。二哥很博学,一路上,他引经据典,告诉自己风景背后的典故和传说。二哥还告诉自己,做人要学那些青松,即便被大雪盖住枝杈,形成树挂,也要保持屹立,充满绿意、满怀期待;二哥说,他喜欢雪,雪的到来能覆盖一切,赋予最突兀的山石柔和的线条;二哥还说,他们是大夏的儿女,保卫国土,他们将不惜付出一切。和二哥交流,永远不似和大哥那些不欢而散的谈话般那么不快,总是在不经意间,道理就能流入脑海。
      回到宫中的银月,尚没能从寒意中缓过来,脸被山上的朔风刮得生疼,之间仿佛被冻上了一层坚冰,在大家忙和着给她拿温水、拿铺盖的功夫,小夜竟抱来了一只与此时情景完全不相干的小灰兔子来,它眯缝着眼睛,长长的绒毛,竖着大耳朵,模样甚是可爱。就在银月把小兔子抓在手里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小夜抓这个兔子,竟是真正为她暖手而来,兔子的长毛,远比瓷质的茶杯来的柔软,它扭动着身子,蹭着银月,仿佛是在讨乖,而它暖暖的肚皮,是一个真正恒温的暖袋!这种奇怪却管用的方法,往往也就只有怪物才能想得出来。再看小夜,他不声不响地站在一群忙碌的太监宫女身后,灯火阑珊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笑容顽皮可爱。这个小家伙,当初他伤口刚见好就急着下地训练干活,是银月下了死命令,硬逼他躺了一个月,秋去冬来,几个月过去,他又彻底“活”了过来。
      屋内再次归于寂静,静坐在椅子上休息的银月膝上被小夜放了块羊毛遮盖,她瞥几眼小夜怀里的兔子,又静静看着自己腕上的镯子和手中的躺在钗盒里的钗。白天,她曾经问二哥,为什么他不肯伤害小动物,二哥告诉她,善良的人心中永远对弱小充满慈爱,那么,眼前这个如此轻柔对待一个兔子的人,心中一定充满了善良和爱。银月突然莫名地心痛,她不知道,这样善良阳光的孩子,对几个月前的伤痛,能否能真正释怀。
      那晚,她曾苦求师傅不要叫自己离开,但最终在小夜的目光示意下走出屋去。她不怕师傅责怪,可她真的担心,那么大的创面,小夜会挺不下来。她不忍见小夜痛楚的挣扎,却也不忍离开,强烈的矛盾折磨着她,她却乐于在这矛盾里徘徊。她无力地祈祷,想用自己的焦虑冲淡小夜的伤痛,却没有那个神灵能够聆听她的告白。
      小夜深吸了口气,冲师傅微点了下头后,回应他的,是刀尖伸入伤口。本能的颤抖,却被师傅单手按住。师傅手腕飞快地一转,剔下小夜的一块烂肉,瘦小的身子,及骨深的伤口,小夜的身子微微攒了下又立刻绷紧,打挺如脱水的鱼一般,原本景致的五官瞬间早已拧成一团,他一手揪着身下的垫子,一手掐在腰间。寂静无声,只能听见小夜的粗气在喘,起伏的胸脯再次牵动伤口,汗水落下,擦过眉梢,划过脸颊。没人帮得了他,他独自在苦海里挣扎。
      第二刀落下,以拳掩口,本欲喷涌出的惨叫被生生堵住,胸前有如火烧。
      蜷缩的身体再次被掰直,平躺着,在痛楚中接下第三刀,第四到,第五刀,这是连续割下的三刀,痛仿佛没有间隙排解出来,他微微扭动身体,脸色早已惨白,半闭的双目眼角仿佛有颗晶莹的东西,但始终没有落下来。鲜血从胸前的伤处淌出,染红身下洁白的被褥,那颜色竟比雪地里的红梅更为刺目。嘴唇被生生咬破,泛出丝丝血珠,但这远比不上胸前的痛楚。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微微张开了双眼,他的眼里满是坚强却也有无助。明明疼爱他,却不能给他任何帮助,只能看他分分秒秒都在承受难挨的痛苦,那种痛苦绝非他下午那番简单随意地描述。无论痛苦有着怎样高浓度,都能被他完全稀释后才轻松说出。忽然间,她明白,真正赶她走的其实不是师傅,是小夜,不忍她看到自己的痛苦。善良的小夜,他愿意自己受苦却不愿别人看见他受苦。
      六、七、八、九,每一刀都是那么真实的痛楚,肌肉在神经的作用下不自觉地颤抖,他咬着左手,右手依然捏在腰部。他想挣扎,却无法挣扎,他挺起胸,配合着刀子,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
      几天前,小夜伸出的手臂,还让银月历历在目。可如今,他把手臂紧贴体侧,仿佛手臂离胸膛近些就能减缓无可言表地痛楚,尽管这样的做法徒劳又无助。
      “疼,就叫出来。”师傅的眼中分明是疼爱,可此刻的银月却闻不出任何醋味来。小夜无言,他瞬间聚上神采的双眸又瞬间黯淡下来。
      又是十二刀,只有汗水滴落的声音。无力挣扎、无力喊叫。抵御痛楚,他拼尽了所有的体力,不是酷刑的酷刑却还在继续。
      曾经,他也曾伤痕累累,可抬头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清亮如水,他眼里的感激仿佛暗夜里的烛光,能将一切点亮。而今,那波斯月亮石般的眸子却被蒙上了层灰白,没有光彩。
      第二十一刀割下,他释重负般地晕倒时,创口才清理出十分之一不到。白色的粉末撒下又迅速在血液中溶解,血红溢出,再次遮住森森的白骨。
      银月一脚还未踏进屋子,旋即转身离开,她的泪却在还没出门的时候就流出来。脓被挤出,疼昏过去的小夜再次给疼醒过来。
      模糊中,银月眼前,小夜的笑荡漾开来。闹的时候,他故意输给自己,然后笑着跑开;背书的时候,他总是比自己快,他笑着鼓励自己,说自己一定能背下来;玩的时候,他仿佛什么都知道,他认识每一种树,认识每一种鸟,他指给自己,眸子里还含了笑;他伤的那么重,却帮自己挤破水泡,自己撅了下嘴,他无力地一笑……那笑容如画卷似丝绢,旖旎从幻境展开直铺到现实中来,他不挣不动,拧在一起的五官再看不出任何表情来。
      汗水濡湿了身下的褥子,发丝早已散开,一个多时辰,挤脓、挑刺、再加235刀,当小夜瘫倒在褥子上的时候,银月明白,他的痛楚不是能靠数刀数就能计算的下来。一切都是在伤口上进行,在伤口上动刑。可整个过程,他未吱一声。
      养伤的日子,依旧是痛苦的过程,可他,就是用惊人的毅力撑过了来。长出新的肉芽、收口、结痂;勉强喝下喂给他的汤水、蜷缩着听师傅讲兵法、放慢动作,却依然参加训练、顽皮的打闹开心的笑,这个小怪物不仅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两个月后又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只乖乖兔子来。由衷地为他高兴,却终究掩不住心疼。
      “小夜,那天你怎么挨过的手术?”
      “公主给小兔子起个名字吧?”小夜的眼睛眨了眨。
      “你有数过那天是多少刀吗?”
      “反正现在伤口都好了,叫这个兔子小灰好不好。”
      “我看叫这只兔子小夜比较好!那天一共是235刀。”
      “要不还是叫它小辰吧?!”小夜不动声色,他诡异地笑。
      “真狡猾,先打岔,再转移矛盾。你就这么仗义的对待你兄弟?!那天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救小夕她会死?”
      “那天的事情都过去了,要抓紧忘记。”
      “那天,是不是好疼?”
      “过去了,全好了,公主把它忘了吧!改天咱们再去抓个兔子来!”
      “忘不了。”仅用三个字去表达,银月没告诉小夜,失去母亲的痛楚也不如想起那天小夜身上的那个手术来的更厉害。
      “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像公主的手镯,碎裂的两半如今又重新粘在一起。”
      “可金子下面,那道裂痕还在。”
      小夜沉默了,过了许久,他告诉公主,在小夜心里,裂痕从来都不在。
      银月明白,小夜总是希望她把一切痛楚都深埋,他不愿自己有任何不快。对母亲的哀思,她可以深埋,但对小夜受苦带来的内心折磨,她却无法掩盖。
      夜里,在小夜的帮助下,银月将钗盒埋在了花园假山下。泥土埋葬了钗,也将银月对母亲的思念深深掩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埋葬不快,埋葬那根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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