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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劈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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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楼,三重山上楼外楼。
江湖第一杀手组织,楼主座下九大护法,八十一刺客。
一手钱,一手命,出手从无败绩。
很凶,很残暴。
龙三少那日牵着自己的小毛驴,累了,歇了一歇。方才提步,迎面就遇着坐在柴堆上的樵夫。
他掌着斧头,问:“你,想杀谁?”
龙三少:“……”
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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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楼,神秘至极。立于三重山之巅,进山需过毒障与虫林,险中之险。
少有人能寻到这里。
樵夫起身,低头,走近,再次问道:“你,想杀谁?”
龙三少仰着头看眼前这个大块头。
那么大,裸露胸膛肌肉虬结,扛着斧头,像驮着厚厚龟壳的老乌龟精。
“不杀人。”龙三少讲:“找人。”
樵夫便问:“谁?”
关你什么事。
龙三少默了一瞬,抬抬下巴道:“你是三重楼的?”
好一副爷今天就要为你是问的姿态。
樵夫斧头一转,沉闷一声落在地上,面无表情道:“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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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夫是真的樵夫。每天除了砍柴,就是盯着龙三少砍柴。
于是龙三少第三千遍骂了沈雾。
这不是来做活计!是来当牛做马!
但骂归骂,这整一年来还是安安分分在院子里劈柴。
是的,劈柴。
龙三少当时扭头就要走的,那小毛驴却撒欢,一下跑没了影。
丢什么不能丢驴。
龙三少赶忙去追,樵夫也跟着追。山间鸟惊,飞了一片出林海,逐云而去。
龙三少喊:“你为什么追我!”
樵夫在后面,一脚一个印子,土陷下去,脚印也大得离谱。
他回一句:“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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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夫大约有病。或者说,三重楼里所有人,都有病。
他们只穿黑衣,永远戴面具,来无影去无踪。偌大一座楼,仿佛只有樵夫一个活人。
樵夫虽是活人,却爱讲鬼话。
譬如那一日,樵夫踏着清晨露水归来,在井口边打水洗脸。霞光才铺开,龙三少推门,打眼一瞧便怒喊。
“我驴呢!”
我那么大一头驴呢!
樵夫支起半边身子,水滴顺着脸颊而落,他说:“溜自己去了。”
龙三少:“?”
我是真的会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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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重楼的日子枯燥乏味。
龙三少唯一能说话的对象,是个背着斧头,没有任何兴趣爱好,走路地都要抖三抖的大块头樵夫。
龙三少也曾问过,“三重楼的少东家在哪?”
樵夫劈着柴,双臂使力,肌肉绷紧,头也不抬道:“出家了。”
龙三少:“?”
专门干刺客买卖的三重楼少东家竟然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
“……”
他娘的!
果然就不是个正经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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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三少当夜就想跑的,忍了。
第二日,龙三少照旧劈完例行一日的柴,擦了汗,抬头去看。
清晨薄雾钟爱青山,绕着缠着,连霞光都得退避三分。
突然,黑影闯入眼中。是樵夫。
他说:“少东家回来了。”默然片刻,又补了一句:“出家人,不能婚娶。”
疯了。
龙三少当机立断,这人砍柴砍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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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龙三少斧头一甩,一脚踢飞半块门板一样的柴。樵夫一言不发盯着他瞧。
龙三少喊:“再!见!”
他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包袱,捏着那张地图,冲到了少东家面前。
少东家果然慈眉善目至极,清瘦身形罩了件僧袍,一双眼睛深沉带笑。
只是,光头。很亮的光头。
龙三少抿了嘴巴,“沈老板的债,我替他还清了。”
光头少东家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眉毛都没动一下,续道——
“他不欠贫僧的债,施主日后莫再信他。”
“……”
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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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东家是正正经经出家了。
可樵夫还是喊他一句少东家,谁都要喊他一句少东家。
龙三少头一次在除了饭点之外,见人这么多,这么齐。
满庭院黑袍杀手单膝跪了一地,洪亮震天的声音只有一句:“拜见少主!”
少东家淡然自持,岿然不动,唯有袖袍在风中翻滚。他轻轻笑说:“诸位请起。”
龙三少觉得这场面很邪门。
他紧了紧包袱,迈了一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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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东家是个好人。杀不杀人不清楚,至少会结清工钱。
一本剑谱,名《杨式剑法》。厚重、泛黄,旧得边线脱落。
“施主,你是来这里的第三位。”
少东家送龙三少离开,回身前侧过半边脸来。晨曦洒在人头上,更亮了,像个金蛋。
龙三少一时看入了迷。
少东家则不疾不徐道:“前两位如今于江湖浪迹,颇有美名。”
他笑叹一声:“望日后再见,施主也还能持一颗至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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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三少牵着肥了三圈的老毛驴下山了,路过岔路口的时候,再次遇上樵夫。
这一次,他问:“想去哪?”
龙三少失语。
樵夫又问:“你,想去哪?”
龙三少叉腰,恶狠狠,没给好脸道:“去惩恶扬善!”
樵夫便点头:“我也去。”
学人精!
跟屁虫!
龙三少一屁股坐上老毛驴,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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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很大,门派诸多。
第一剑宗水云涧,第一刀门荒刀城,两大宗门南北盘踞,以沧浪江为界。而浮图寺立于万仞之上,慈悲世间。
江湖上有一本《戏说》,将各大宗门囊括其中,个中情报,极尽翔实。
龙三少手里正拿着这一本。
他在破庙前的摊上买的,老板靠着身后石墙昏昏欲睡,皱褶的眼皮子一抬,慢吞吞收了他三文钱。
良心价。
龙三少扭头就跟樵夫说,“之前有个人卖我一把剑,收我五百两黄金。”
樵夫皱眉:“给了?”
龙三少撇撇嘴,书一合往兜里揣道:“给了。”
樵夫顿了一下,依然是面无表情地询问:“要不要杀了他?”
龙三少:“……”
神经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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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三少听过最多关于沈老板的故事,是从桥头茶棚的张老头那里听来的。
旁人尊他年纪辈分,唤一声老伯,龙三少偏不,就喊他张老头。
张老头别看人瘦瘦小小的,一把胡子蓄得快比他那命还长。
他别的爱好没有,也没有儿孙承欢膝下,最喜欢捋着胡子,站在棚下跟人吹牛。
吹什么呢?
吹他年轻时候走南闯北,凭借一身傲人轻功,在江湖天地榜能排上前二十。
幼时的龙三少:“哇。”
长大的龙三少:“呸。”
张老头笑眯眯地,也不生气,顺了把胡子继续跟他说:“你小子没混过江湖,不懂。去问问无剑坊那沈老板,他晓得的东西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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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三少知道沈老板。
生得神仙般的老板,四年前来到寒山镇,在传芳巷开铺挣钱。
然而最早,还不是这时候。
那是多年前的某一天。他同一名刀客,两个人,在张老头的茶棚里要了一碗热茶,听了一夜雨。
张老头讲,那刀客,生得高大,沉默寡言。蓑衣上雨滴落到青石板,都跟冰锥子似的。
沈老板倒是风流倜傥得很。红衣似火,玉骨折扇,笑意疏懒。
棚下纸糊灯笼摇曳,雨意氤氲。一人说一人听,直至天明。
晨晓,刀客搁了碗。沈老板起身,望向烟雾中的重山之外。
“无忧仙洲,你找的人或许在那里。”
刀客骤然回首,沉寂如古井的双眸终于泛起点点波澜。
他的声音是沙哑的,烟滚过嗓子般,哑得沉下去,“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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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头说到这里时叹了口气。
龙三少问为什么叹气。
张老头那张沧桑的脸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斜睨他一眼,这才不紧不慢悠悠开口。
“沈老板那时候,可比现在大方多了。”
哪像现在,奸商!
确实。
龙三少手里搓着把炒花生,花生衣搓掉,飘飞一地,嘴里也跟着附和了两句。
张老头骂他一句臭邋遢,拿了扫帚去扫。龙三少自顾默了半晌,突然,声音低不可闻。
“江湖,有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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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有没有意思龙三少不知道,身后跟几十个人在寒山镇当霸王的时候,龙三少倒是觉得很快乐。
那会儿还没想仗剑走天涯。
不赌,不嫖,每天带一帮仆从,街头巷尾地巡逻。
保护费他看不上,就爱今天帮东边儿的姑娘打跑地痞流氓,明天给西边儿的姑娘送去温暖。
姑娘们笑他,也不厌他。
他这人有原则,从不动手动脚,图个高兴。
于是他爹龙老爷还讲:“三儿就是热心肠,街坊邻舍有点什么事,能帮则帮。”
这么些年,大家也渐渐习惯了龙家的三少爷,整日穿得花里胡哨,走街串巷。
但没人想过,龙三少不保护寒山镇的姑娘了。要打马江湖,快意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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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三少那可不是打马江湖,是打驴江湖。
他将老毛驴安顿好,袍子一撩坐在河边石块上看书。正午时分,虫鸣鸟叫。
龙三少耸了鼻子去嗅烤鱼的香,指尖翻着书。落到某一页时,倏忽顿住。
“你听过天下第一剑没有?”
天下第一剑,一剑破虚空。万万剑客,无人可望其项背。
身在江湖的人,不可能没听过。樵夫自然也听过。
他熟练地将鱼翻了面,阳光照在他蜜色肌肤上,隐有光泽。
“听过。”
没等龙三少再问,樵夫随后道:“他来做过一桩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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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剑,无名姓。成名起,便自称“第一剑”,此后数年,稳坐剑客首席,威震江湖。
若不是那一年十八岛浩劫,水云涧灵剑子到如今还只能屈居第二。
而这样的剑客,杀一个人,是用不着去三重楼的。
偏偏,他去了。
寒冬腊月的雪,枯枝低垂,刺骨凛风翻卷他墨黑衣袍。
樵夫跟着少东家,在山巅楼外迎他。
“第一剑。”
少东家那时还未出家,鹤氅下那双手没有拨弄佛珠。
他捧着手炉,像个真正的少东家一样,带着自己的护卫,在冰天雪地里谈起了这桩生意。
“你答应我的东西呢。”
第一剑走近,放下一个木匣。
樵夫知道,那里面是域外尺八峰的千年雪莲。要救老楼主,必须以此物入药。
第一剑将其带回来了。
而他要的,是三重楼永不做刺杀第一刀生意的承诺。
所求不杀人,只护人。
那恰是十八岛一战前半月,黄昏时初雪堪落。
天下第一刀,还不是第一刀。
天下第一剑,仍是第一剑。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又名《我在江湖当bking的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