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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龙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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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晴时,连云层都灿着光。
沈雾提了酒自桥上过,脚步轻缓。
稚童们正围在柳树下数蚂蚁,浣衣的妇女三三两两言语,说起家中琐事。
再走两步到桥头,茶棚里张老伯瞧见人,便高声唤:“沈老板!”
沈雾驻足。
“张老。”他讲:“今天不吃茶。”
张老伯笑骂一句,招手让他过去坐。顺了把长溜溜的白胡子,神神秘秘。
“前日杜家小儿采买回来,外头遇到人,说龙三少要挑战天华门大弟子。”
沈雾眉头一挑:“哦?”
“真真儿的。”
张老伯压低了声音。
“什么时候?”
张老伯砸吧砸吧嘴,胡子往脖子上一缠,望天道:“……后日。”
末了,慢悠悠竖起个大拇指。
“龙三少,那也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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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青砖黛瓦,养出的姑娘明眸皓齿、温柔窈窕,但男儿郎,却不一定。
混迹在大街小巷的龙家三少爷,是龙家老爷幼子。
老来得子,独苗,宠得无法无天,一副天大地大本少爷最大的脾性。
少时不念书,撵过先生,炸过私塾。越发大了,晓得礼节,脾气倒是好了不少。
唯有一点。
龙家三少,近几月来,疯了魔一样,要仗剑走天涯。
那架势,砸锅卖铁都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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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家家大业大,传承已有数十代。
龙三少在寒山镇,委实是排得上号的富家子弟。养的那条细犬,也是穿金戴银。
奢靡,奢靡。
沈雾谈不上有多嫉恶如仇,但对于殷实之家,总归是存了几分黑心。
那日龙三少甩着袖口,大摇大摆到铸剑坊,一百两黄金,要定制的玄铁剑。
沈雾不答应。
“五百两。”
他说:“少一两都不行。”
龙三少不管,不住地探头往里看,嘴里秃噜出一句:“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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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是半月后给的。
金雕银刻,彩珠碧玉,十分花哨。
龙三少见了就挪不开眼,啧啧称赞:“沈老板,牛!”
沈雾笑:“一般。”
他贴心地站在铸剑坊门口目送人离去,这档口姜刃掀了帘,喊道:“师父,吃饭。”
沈雾恍若未闻,依然笑眯眯,双手兜袖回望,十分得意。
“瞧见没有?为师刚刚又送走一个。”
姜刃眉毛都没动,只点头。
沈雾便又慢悠悠晃过去,离得近了,姜刃身上的热气就扑面而来。
人高,汗珠顺着脖颈线条往下,隐入交叠领口。
对视一眼。鬼使神差地,沈雾伸出指尖来戳他胸膛。
又硬又湿。
姜刃身子不可控地绷了两分。方才练完剑,接着去烧饭,一身的汗。
他默了一瞬,问:“师父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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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雾养过鸟,鸟儿小,巴掌大,给人无害的感觉。
养人可不一样。
姜刃这性子,不说话,便如同一座大山挡在面前,热气一重叠一重的来。
沈雾一顿,下意识缩回手。他斜他一眼,道:“做什么?你说做什么。”
“一身臭汗,邋里邋遢,有损我们铸剑坊的门面。”
义正言辞,绝口不提让姜刃每日挥剑两万次的事。
姜刃没有反驳。
忽然,他倾身。
压近了。青年人棱角分明的五官,望不到底的一双如墨双眸,紧紧盯住沈雾。
仿佛还是那个狼一般的少年。
沈雾一步也未退,只是莫名觉得这铺面有些逼仄。
没有人开口。
姜刃听见沈雾的呼吸,在他眼里瞧见自己的倒影。
“师父。”他轻轻笑了一下,不算明显。一字一句地说:“你是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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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雾确实是又送走了一个。
龙三少是第二日走的。
他背着自己心爱的宝剑,牵了匹慢马,踏着清晨露水出发了。
龙老爷拄着拐杖,气得吹胡子瞪眼。就在府门口,喊有本事别回来,你个小王八蛋。
龙三少回头咧开嘴笑,一双眼睛闪闪发光:“老王八蛋,你就等着我名扬四海,等着我光宗耀祖!”
好大的口气。
看热闹的百姓们直接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十日后,这位雄心壮志,势要顶天立地的龙三少,连爬带滚地冲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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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残霞。
龙三少抱着剑鞘,鼻青脸肿地坐在铸剑坊门前哭。
“什么破江湖!根本没有大侠!没有美娇娘!全是强盗!”
沈雾嗯嗯点头。
“我瞎了眼遭了心才受这苦!”
沈雾继续嗯嗯点头。
“沈老板。”他一抹眼泪,站起身期期艾艾地说:“剑被抢了,我拼死保下剑鞘。你看,上面还留了颗玉珠——”
沈雾抬了抬眼皮。
“你收回去,退点银子给我,行么?”
“十两。”沈雾微微笑:“多一两都不行。”
龙三少流浪这些天,可算是知道一两银子能买多少炊饼,也知道一颗上好玉珠要多少两黄金。
他咬咬牙,狠狠骂了两句奸商。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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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雾收到剑是在当天夜里。
小厮送来剑,外加沈雾退给龙三少的那十两银子,并一箱陈年好酒。
“老爷让小的带个话。”小厮毕恭毕敬道:“多谢沈老板相助,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沈雾笑而不语。
小厮又迟疑道:“三少爷那边……”
沈雾将剑插回花里胡哨的剑鞘,开了箱子去看酒。精巧的小酒壶整整齐齐摆放着,醇香浓郁。
“他若是再来。”
沈雾提出一壶,半点不觉得自己厚脸皮,头也不抬地说:“还会再卖。”
这把剑,本就是为每一个不知疾苦,想要仗剑天涯的富家子弟而生的。
至于强盗——
当爹的教训教训儿子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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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家的三少爷被骗了。
但他不知道,从那天起,算是彻底消停了。
再不高喊“杀杀杀!我乱杀!我狂杀!”“我龙三少一个打一百个!”的话,天天就杵在茶楼里听书。
要一碟花生米,一壶清茶,翘个二郎腿听那些江湖故事。
听得最多的,还是天下第一剑的故事。
天下第一剑,没人知道他的下落。那年十八岛一战,悬崖之下,生死难明。
龙三少唏嘘。
探手捡了粒花生米扔嘴里,嚼巴两下,想了想,在台下扬声问:“那天下第一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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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刀,也是许多年前的恩怨情仇了。
说书人折扇一合,惊堂木一拍,道了一句,“要说这天下第一刀……”
顿了顿,嘴皮子一磕,吐出仨字儿来:“得加钱。”
“?”
龙三少服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盏里剩的茶水倒进嘴里,骂骂咧咧。半晌,吼出一句:“你给我等着!”
说书人一身蓝袍,站得笔直,唇角漾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随时恭候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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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三少很生气。
奸商!一□□商!
瞧那沈老板,生得人模人样,结果做事竟如此猪狗不如!
可恶!
龙三少怒发冲冠、脚底生风地冲向了铸剑坊。不料也就是那一眼,瞧见了自己的爱剑被递送到另一人手上。
初初只以为是相似罢了。
然而那颗玉珠,他亲手粘上去的,在渡口一两银子买的假货,他能认错?
龙三少气了个仰倒。
咚一声。
当下骇得街坊邻居围住人,叫了三九巷的蓝大夫赶快来看。
还没搭脉,龙三少就在挣扎,一副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模样,大喊着:“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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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三少又闹起来了。
不是在铸剑坊门前打地铺,就是在府里翻墙干架。撒泼的孩童吵嚷要吃糖人时,也不过如此。
那一日,龙老爷拐杖半分不虚地敲在他脊背上。
“死在外面了谁收尸?”
龙三少低着头回:“风一吹雨一淋,落进土里,养一养花草树木,那也不算没人收尸。”
龙老爷气笑:“谁教的你?”
厅中安静,小厮丫鬟跪了一地。
龙三少忍着痛,咬着牙继续说:“我悟性高!”
龙老爷更是笑了。
“那你去死。”
许久,这位要强了大半辈子的龙家掌权人背过身去,嗓音都是经年风霜过后的沙哑。
“龙家没你这不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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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老爷说到做到。
龙三少这一次,可没有多余的金子来买剑,牵着一头小毛驴,将身上唯一那颗真的玉珠给了沈雾。
那时龙老爷安排的强盗,确实是没有抢走剑鞘的。他拼死护着,好像护着自己大侠的梦。
后来这颗玉珠他不放心,抠了下来藏在袜子里。
珍贵的东西,得贴身。
一路赶回家,在渡口时鬼迷心窍,买了颗假的嵌上去。
他念了两句阿弥陀佛,在铸剑坊外哭了一场戏。
不愧是戏子的儿子,这出戏倒也唱得像模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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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珠还是那颗玉珠,只是——
龙三少把珠子递过去,一本正经道:“沈老板,没味道的,你闻闻。”
沈雾拒绝:“不了。”
“你闻闻!”龙三少死脑筋不听,手一抻,快把珠子凑他鼻孔里了,“真不臭!”
沈雾罕见沉默。
“拿走。”他克制着,眼不见心不烦地说:“立刻拿走。”
龙三少:“哦。”
语气竟是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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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三少本来是很遗憾的。
但后来沈雾又睁眼跟他讲:“自己留着,别还没走出镇子,就已经饿死。”
龙三少一听,险些泪目。
沈雾抖了抖衣袖,慢悠悠道:“我可以给你一把剑,不过你须替我办件事。”
“什么事?”没等人开口,自己先道:“杀人放火一律不行,我是有原则的。”
谁没有?沈雾瞥他一眼。
龙三少闭嘴了。
“江湖上有个组织叫三重楼。”一张地图落入他掌心,有些年头了,泛黄陈旧。
“我欠那少东家一笔债。”
清晨阳光洒落,香味四溢。沈雾鼻翼轻动,眺望远方道:“你去替我走一趟,在他那里做上一年活计。”
龙三少瞬间瞪眼,涨红了脸:“你这是让我卖苦力!”
想他这少爷什么时候干过粗活。
沈雾淡声:“江湖人的事儿,怎么能叫卖?”
……是有点道理。
行,答应了。
只是走之前,这位衣着朴素,牵着毛驴的三少爷小小地提了一个要求。
“沈老板,你能不能帮我把这颗玉珠,再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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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雾给他的这把剑,是一把极致简单朴素的剑。
唯有剑柄处,玉珠耀眼。
早先埋在尘土之下,藏在鞋袜里的玉珠,重新置于他的爱剑之上。
龙三少很高兴,很满意。
“沈老板,牛!”
沈雾依然目送他离去。
晨曦里,他摆了摆手,懒懒散散倚着门,笑而不语。
这一日,再没人关注龙家的三少爷是否真的能够名扬天下,龙老爷子也再没站在府门前怒吼。
稀松平常,连风都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