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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阿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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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阿蛮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天色昏暗,风渐起。她蹲在墙下看蚂蚁搬家,娘亲正在檐下捧着衣服缝补。
“阿蛮。”娘亲咬断最后一记针线,抬眼笑说:“快下雨了,过来。”
声音很轻很轻。
阿蛮第一次没有听到。
“阿蛮。”娘亲无奈再唤。
然后阿蛮听见了,梦里的阿蛮听见了。
她站起来,摇摇晃晃贴过去,拉着娘亲的手臂傻乎乎地说:“娘亲,阿蛮力气大,可以帮它们呢。”
娘亲怜爱地揉揉她的头,风吹动娘亲的鬓发。
“对,我们阿蛮很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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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蛮那时候还不姓徐,就叫阿蛮。
村子里的孩童都问她,你爹爹呢,你怎么只有娘亲。你姓什么,你为什么只叫阿蛮。
太年幼的年纪,善恶如此分明。他们问着话时,语气那般不善。
小小的阿蛮答不上来,也不想答。一拳干翻一个,一言不发。
她自幼力大,糯米团子一般的拳头堪比铁锤。
鼻青脸肿哇哇大哭的孩童们招来大人,要讨个说法。娘亲开了门,那双总是温柔明媚的眼睛此刻盛满怒意。
“我们阿蛮是没父亲,但也比许多双亲健在的孩子懂事。”
大人们气恼,指着鼻子骂。
一重叠一重难听的话语冲进阿蛮耳朵里,然而娘亲孤傲瘦弱的肩背又几乎为她阻挡了一切风雨。
那一刻阿蛮便想——
要长得再快一些,力气再大一些,这样就再没有人敢这样对娘亲。
变强,要不断变强。
强到没有人敢嘲笑娘亲是寡妇,是一个貌美的寡妇,一个貌美还有个怪胎女儿的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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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蛮的童年不算难过。
娘亲会编各种好玩的东西,会唱各种好听的曲子,会绣各种好看的荷包。
娘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所以村子里的人总说她没爹,说她脾气怪,阿蛮不在乎。可若是说娘亲,不行。
娘亲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后来阿蛮见人就咬见人就打,越来越多的人说她是怪胎。
他们还说,要赶她和娘亲出村子。
“呸!这么漂亮一个寡妇一天到晚不在家里,净往外边妖妖娆娆,恬不知耻!”
“那怪胎也是奇了,力气大得吓人,她那眼睛你们瞧见了吧,跟狼一样!哦哟!骇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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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蛮想带娘亲离开这里,她跟娘亲说,“娘亲,我们去北方吧,去骑马,去看草原。”
去哪里都好,我想让你开心。
娘亲却摇摇头,目光坚定:“阿蛮,娘亲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阿蛮不明白。这里一点也不好,娘亲在这里受了太多委屈。
娘亲为什么不想离开呢?
她一遍遍地问过,娘亲的回答始终如一。她眺望远方,似乎在等谁。
等谁呢?
后来阿蛮便不问了,也不说了。
她长大了,开始偷偷练剑。迟早有一天,她要带着娘亲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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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十一岁那年,阿蛮便想学剑。
这是唯一一次她瞒着娘亲,在山上救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男人身旁是一把形状怪异的巨剑,或许都不能称之为剑。
阿蛮背着背篓,小心翼翼拨开草丛。灌木丛里,男人模样瞧不清,她屏住呼吸,下意识后退一步。
但就是这一步,男人奋起,猛然飞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
他说:“药……给我药。”
冰冷到极致如同野兽的眼睛倒映出阿蛮因为喘不过气而青紫的脸。
年幼的阿蛮那一刻会想什么?
会害怕吗,恐惧吗。
她应当是想着,答应了娘亲要早一点归家,娘亲会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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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
声音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嘶哑到近乎破碎。
阿蛮还在回击,她不怕死,但也怕死。
拳打脚踢,能使劲的全部使上劲。要赶回家,那就是她唯一的念头。
“滚……开……”
男人喘着粗气,在这瞬间松开她,似乎看到什么怪物,发疯似的癫狂大笑。
“哈哈哈哈,天意!天意啊!”
阿蛮倒在地上,大口呼吸,青筋暴起。她蜷缩着,握紧了拳头,悄然摸索到身边的尖锐石块,试图再次给予这个男人一击。
杀人,不过是杀人罢了。
阿蛮早就知道,自己确实是一个怪物,她对血液,一点也不恐惧。
杀了这个人,就可以回家。
手中石块越来越紧,已经紧到陷入掌心,刺破后血液顺着表面留下。
阿蛮在找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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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掌着巨剑,终于瘫坐在地。从左肩到腹部的皮肉裂开,翻滚着鲜血。
他收了那凌厉嗜血的杀意,再次问了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候的阿蛮还没意识到,这个男人此后会改变自己这一生。
而故事却是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彼时她还在计算着自己的成败,回忆着那些武侠书里有过的招式。
哪怕是一块石头,只要可以杀掉他。
她眉目沉着,依稀可见日后的杀伐果决、坚韧自强。
男人盯着她,狞笑着说:“我猜你姓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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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阿蛮按时回了家。
娘亲以为她又在山上疯玩,嗔怪地替她整理衣衫,眉眼弯弯。
“娘亲今日挣了不少,给阿蛮买了最最喜欢的麻饼。”
阿蛮也笑,说阿蛮采到了好多好看的花,都给娘亲。
她年纪虽然不大,但力气大,胆子大,常往山上跑。
娘亲出去了,她就自己去找一些常见的药材,更有时候她会选择打猎。
只不过每一次,她都说自己去采花。
娘亲没有发现过,就像没有发现阿蛮偷偷跟着那个男人学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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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自称鬼见愁。他有天下最诡秘的剑,称为机关剑。
阿蛮拜他为师,跟他学习剑法。
鬼见愁说,你既是我的弟子,那便不能同神机阁的人往来。
阿蛮答应了。
鬼见愁又说,你天赋异禀,力大无穷,本不该跟着我学剑的,但我们相遇一场是缘分。
鬼见愁把机关剑给了阿蛮。
“你以后,就用这把剑。”
阿蛮跪地磕头,重重响声回荡四周,“徒儿谢过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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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过去,十三岁的雨夜。
阿蛮鼓起勇气跟娘亲说,我想学剑。
我想离开这里。
娘亲沉默许久。破天荒地没有了温柔笑意,冷着脸告诉她,女红学得好就已是顶顶厉害的女郎了。
不必去学剑,不准去学剑。
敢去学剑,娘亲打断你的腿。
阿蛮依然不明白。
“阿蛮。”娘亲缓了缓语气,“阿蛮,你年纪不小了。出嫁时,须得自己一针一线绣织嫁衣的。”
我不要嫁人!
阿蛮惊愕,如同稚童一般大喊着:“我要一辈子跟娘亲在一起!我不嫁人!”
娘亲喝道:“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阿蛮愣住了。
她张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娘亲,我想我们好好在一起,离开这里。我想更好地保护你。
可她讲不出来。
在无数个夜里,当娘亲怅惘地望向远方时,阿蛮就讲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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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阿蛮想,不离开这里也没关系,娘亲高兴就好。
何况她已经足够厉害,谁敢来挑衅她都保证对方有来无回。
一辈子还很长呢,她可以一直跟娘亲在一起。
可当时天真的阿蛮不知道,一辈子太短了,真的太短了。
这个梦,或许也是短的。
短到还没有和娘亲一起听雨,一起采花,就到了十五岁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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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娘亲看着她手里的剑,看着她身边的鬼见愁。
娘亲颤抖着唇:“阿蛮,过来。”
就像从前每一个她不在娘亲身边的日子,娘亲都会轻声唤她过去。
阿蛮从山间到井边再到檐下,一步步走得面容苍白。
那一天,风卷残云,斜影照落墙院,山河入秋。
那真是个很好的季节。秋收冬藏,寒来暑往。
阿蛮听见墙外人在笑,她也想笑。
娘亲,怎么就真的要打断她的腿呢。明明,娘亲最心疼她的。
彼时她哭喊着,说娘亲不要。娘亲,阿蛮不要这样。
娘亲没有停。
那样温柔的母亲,第一次展现这样的力量来。一棍一棍落下,重重响声回荡在人耳畔。
“娘亲!”
她忍不住要问一句,为什么。阿蛮只是想学剑而已,只是想保护你而已,仅此而已。
娘亲,为什么?
娘亲没有回答她,双眸赤红,嗓音沙哑,一字一句道——
“阿蛮,娘亲只希望你好好的,平平安安的活着,不要去过那些刀光剑影的生活。”
娘亲垂眸看她,静默良久,每一个字眼都像是骨头缝里抠出来,“除非娘亲死。”
那一瞬间,阿蛮近乎呆滞。
娘亲,我没有。
我没有要去过那样的生活。
只是后来她还是过了那样的生活,而观音剑徐阿蛮的腿,就是在那时断的。
多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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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一变再变,似有一团黑雾在面前叫人看不清归途。
徐阿蛮双手挥剑,在压抑灰暗的黑雾里大喊着娘亲。
没有人应答。
徐阿蛮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娘亲……”
娘亲。
她喃喃着,娘亲,阿蛮好想你。
剑斩千军的徐阿蛮,一战成名的徐阿蛮,终于丢了剑,在这没人知道的地方,任由这黑雾笼罩,将自己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