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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有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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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有一书生剑,称作诗剑。
十步一诗,必斩人首级。
沈雾见过他两面。
常年着白衫斗笠,负一木剑,手持酒囊,疏朗清狂。
传言其乃蜀中人氏,自小聪慧过人。三岁成诗,五岁成文,有神童之名。
三元在身,彼时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谁知突逢横祸,家中大变,一夜之间白头顿悟,踏入宗师级别。
此后两年,江湖上便出现了赫赫有名的诗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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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寒山镇的书生——
“他这剑,叫什么?”有人在问。
沈雾没说话。
他饮了杯中酒,远望一眼那背负长剑,一脸决然的书生。
旋即座上有人跟着叹了一句:“许是多情罢。”
多情?
沈雾再次替自己斟上清酒,抬手举杯,“只听闻水云涧有无情剑,如今这江湖还能出一位多情剑?”
水云涧,江湖第一剑宗。
掌门人称灵剑子,九品大宗师,以无情剑闻名天下。功力之深厚,无人可悍其锋芒。
而宗内弟子在其教导下,也多以无情剑为道。是江湖里除浮屠寺那群秃驴外,第一清心寡欲。
“师父。”
姜刃突然夺过沈雾的酒杯,眼皮都没抬一下,“第三杯了。”
皮肤摩擦过,青年人的身体不似那清且冷的嗓音,滚烫似火。
滚烫,烫得沈雾一顿。
他莫名地,思绪飘飞,想起第一次见到姜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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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刃被捡回来时,十四五岁。
细算,应当是十五。
没有这么高大,瘦得像猴。那双眼睛墨黑得同山中野兽一般,沉默又狠戾。
“叫什么?”
沈雾撑了柄天青纸伞,站在城墙下问他。
彼时朔州大雨,一场败战,尸山血海。
少年郎从死人堆里站起来,满身血污,沙哑着声音回答:“姜刃。”
喘了一口气,再次扬声。
“我叫姜刃。”
他手里还握着和身体极不相符的一柄长剑,那是他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寻到的。
剑身厚重,剑光却凛冽。
沈雾目光在剑上流转几度,眉眼旋即铺开笑意,“丹阳王没了,朔州保不住,你一介小兵,留在这里也守不了百姓。”
“走吧。”他说:“找个地方好好活下去。”
姜刃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提起剑,而后,剑尖直指沈雾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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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沈雾只是到朔州寻找王剑。
天下无主之剑何其多,流落各地的也比比皆是。
但这把剑,是两年前由丹阳王妃三扣柴门,请得沈雾以神铁铸就。绝非凡品。
这样的剑,从哪里来,就该到哪里去。
只可惜世事难料,王剑最终到了一名少年手里。
这少年,叫姜刃。
狼一样的眼睛,因为太过瘦弱,透露出近乎天真的残忍和麻木的冷漠。
可他身后,分明是更小的孩子。
惶恐、依赖、挣扎,这样的情绪,比这潮湿的雨意还要渗透进人的五脏六腑。
那一刻,沈雾突然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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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就三杯。”
沈雾笑叹一声,大有说到做到的态势,手一退,举起筷子夹了个鸡腿。
整桌宾客,猛地都看向他。
“吃啊。”
沈雾丝毫没有尴尬,十分随意地招呼:“看戏也别忘了吃饭。”
“……”
当下众人都关注着台上,没有一个人动筷,沈雾倒显得十足特别起来。
连台上的太和庄庄主都笑起来:“早听闻沈老板爱热闹。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沈雾把鸡腿放进碗里,头一偏,手臂搭上扶手。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可他一做,眉眼那点散漫就风流起来。
“我也早听闻庄主虎父无犬子,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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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武之人有强弱之分。
以内力层划分,一品至九品,分别是武者、宗师、大宗师。踏入九品,才有资格称大宗师。
如今这太和庄庄主,至少是六品,宗师级别。他坐在台上,不怒自威。
少有人敢触他的眉头。
沈雾不是少有人,他向来不买谁的账。方才那番话,可谓是骑在太和庄庄主头上拉屎。
太和庄庄主脸色陡然阴沉,“沈老板。”
沈雾甩甩袖口,全然没理会那少庄主难看的神情。
“这台这么大,不若比比剑。谁赢了,今儿这事听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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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是这个规矩。
玩心眼子去朝堂,在江湖上,向来快意恩仇。谁拳头大,听谁的。
只是放在眼下情况来看,沈雾这话有点道理,但委实不多。
婚礼上有人砸场子,还比武?说出去也不怕叫人笑掉大牙。
然而奇怪的是,少庄主应了。
宴席上本是静悄悄,突兀地,他大笑。
“我当如何?”太和庄少庄主抖了抖长袖,斜眼冷嗤:“这书生,贼心不死,惦记阿玥!”
他道:“拿把剑便当自己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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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闹剧在众人眼中似乎不值一提。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书生,正如太和庄少庄主所说,他有什么资格?
有没有资格不是少庄主说了算,也不是众人说了算。
书生亦没有回答。
他慢步上了石梯,举起剑来,面目沉然:“请。”
少庄主哈哈笑,松了牵红,一步踏出。衣袂飘飞,神情傲然。
“不自量力!”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语的玥姑娘忽然掀了盖头。
朱唇玉面,眉眼含愁。就那么盈盈一眼,书生展开笑。
他移不开目光,轻轻地唤:“玥娘。”
仿佛还是幼时,他说我要娶你。玥娘,我要娶你,功成名就,风风光光地娶你。
她捧着山上采的野花,双颊羞红,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唯有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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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玥姑娘站在台上,凤帔霞冠,就那么望着他。
“走吧。”她喉头哽咽,字句不清:“你走。”
“阿刃。”
沈雾忽然偏头跟姜刃咬耳朵,“可知道无情剑是如何炼成的?”
带了酒意的潮热气息,混着沈雾身上终年浸染的甜香,顺着耳廓,钻进人的骨血经脉。
姜刃以为自己会习惯。但有那么一瞬间,还是怔愣住了。
沈雾的气音,和他喜爱的那些果脯糕点一样。甜腻得让人喉头发紧。
远一点。
须得远一点。
姜刃默然退开一些。
却连自己也没发现,手已经下意识要伸不伸地朝着沈雾背后方向护着。
他不是第一次坐在椅子上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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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沈雾坐得端正。或许是为了喜宴,还挑了一身勉强能看的衣裳。
那鸟笼他都专门绑上了红绸,系得虽然歪七八扭,但意思是到位的。
态度很好。
“好!”
他猛地鼓掌,率先为少庄主赢得一招喝彩。连看戏的态度都拿捏得当。
宾客们:“……”
“很好!”
一瞬息,沈雾再次鼓掌。
“……”
然后,宾客们也默默鼓掌。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方才那一剑,书生确实使得非常妙,没办法不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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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庄主也算习得庄主真传,双锤力重,砸在台上,震得玥姑娘心头发麻。
她紧紧凝望这个自己等了多年的书生。
他变了许多。
眉眼褪去书卷气,愈发果决坚毅。清瘦身影轻如鸿雁,一手长剑挥舞如笔墨泼洒。
那时他说的话,突然就一字一句响在她耳边。
“玥娘。”
“待将这些画卖了,咱们就有银子了,你不是说喜欢张记的玫瑰糕,我跟张老板讲过了,让他留几盒。”
“玥娘,玥娘,你理理我。”
……
“玥娘,那幅《上元戏灯图》果真卖得很好。”
是啊。卖得很好。
可是她等了又等,还是没有等到玫瑰糕。
玥姑娘在日落余晖里落下两行清泪,悲伤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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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剑,非有情,不无情。”
沈雾似乎瞧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语调都轻扬起来,“水云涧那疯子,不也做过多情种?”
这话算是秘辛了。
现下江湖上,谁还知道水云涧的灵剑子,也曾为一人入魔断道。
少有人知晓,姜刃也不知晓。
“世间事哪有全如意。”
沈雾指尖轻扣着扶手,遥遥望向台上二人,悠悠道:“总要有缺,才会有圆。”
姜刃依然没有作声。
“阿刃。”
平日里总是懒散不着调的人,话头一顿,眸光流转,语调难得有几分认真。
“今日为师可是又教了你一份理,好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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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雾见过太多爱恨情仇,悲欢离合。那年游至寒山镇,他停下了这漂泊的旅程。
本欲闲散过此生,未曾想丹阳王妃千里迢迢寻到他,求他铸一把剑。
他问,一把什么样的剑。
丹阳王妃飒爽一笑,红衣明艳。
“一把必赢的剑!”
没有这种剑。
世上没有必赢的剑。
沈雾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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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三日,丹阳王妃日日求上门。最后一日,她携了神铁而来。
据说长平三十六年,丹阳王回京给太后贺寿,献上过一件宝物。
此物状若祥云,通体漆黑,阳光下却呈七彩之色,神秘非常。
有幸见过的人,都称其为天上之物。
沈雾也听说过,却是第一次见到。不仅是第一次见到神铁,也是第一次见到丹阳王妃。
丹阳王妃并不年轻。
她与丹阳王年少相识,相扶相持,一同立在边疆守卫大梁。
这些年的风霜,刻在她的脸上,也刻在心上。
“沈先生。”丹阳王妃笑起来,眉目温柔:“我夫君乃是战无不胜的丹阳王,朔北十三州,是他的心血,亦是我的心血。”
“这把剑,必须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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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一把王剑开始,沈雾就喜爱上了为每一把剑寻到归处。
这一把剑,是他赠给书生的。
收的银子,不是那块铁,买的是沈雾那本剑谱。
他给他最基础的剑法,教给他剑是为了杀人,也是为了护人。
而书生也确实学会了。
以画入剑,为情入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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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毫无悬殊的战局。
书生不过苦修两月,纵使天赋异禀,内力与体质是没有办法从根本上改善的。
沈雾眼见着他倒下,把柄长剑染了鲜血。
“……玥娘。”
书生应当是想笑的。只是嘴角扬起,血迹却流下。
他努力用一如既往的语气轻声唤着:“回家。”
玥姑娘站在台下,被重重山庄护卫保卫着。相隔望不尽的人群,她慢慢地,轻轻地,只说了一句——
“林郎,我累了。”
啪嗒。
啪嗒啪嗒。
下雨了。
雨滴一点点,然后变成一串串,很快润湿喜服,冲刷血迹。
又是一个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