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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书生 ...

  •   书生要和人决斗。

      听到这话时,沈雾刚沏上一盏茶。

      缺了口的青花茶盏,盛的是大红袍。合衬他这人,麻布的衣裳,一张俊极惑人的脸。

      他抬了抬眼皮,懒洋洋问:“当真?”

      无怪乎他好奇,实在是江湖近来太安静。

      鸡不鸣狗不盗,嗜肉饮血的狂徒都仿佛拜入佛门不杀生。

      无趣,是真的无趣。

      今日晌午过后沈雾出门遛了一圈,听街头的王阿婆和对门李老屠掐了半个时辰架。

      听够了,他提着鸟笼,慢悠悠晃回铺子。屁股还没坐热,生意就找上了门。

      “我要买剑。”

      -

      书生要买剑。

      他踩着疲惫的步伐到了沈雾面前。补丁的颜色,深深浅浅,在布衣上明显得过头。

      穷,肉眼可见的穷,但蚊子再小也是肉。

      沈雾决定做这单生意。

      他抖了抖衣袖卷起边来,漫不经心道:“你先告诉我,买来做什么。”

      书生沉默了。

      “决斗。”

      良久,这个身形瘦削的年轻书生握紧了双拳,牙关紧咬:“我要和太和庄的少庄主,决斗。”

      “当真?”

      “当真。”

      沈雾沏茶动作一滞,缓缓抬眸,轻笑着说:“可以。”

      -

      沈雾的铸剑坊在传芳巷以南。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坊里乒乒乓乓,从早干到晚。

      两边街坊,卖糕点的和卖煎饼的是两兄弟,对面是酒楼,老掌柜那大儿子刚娶了媳妇。

      一条街的吃食,单他铸剑。

      牌匾上刻“无剑坊”三个大字,山水纸灯笼左边写着“福”,右边写着“禄”。

      怪是怪,但名儿响。

      书生走出去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

      人人都称一句沈老板的人,正垂眸逗鸟。

      松垮垮的衣裳袖口下滑,露出来的一截腕子劲瘦且白,一块小小的疤缀在上头,如同白玉玦上碎裂之痕。

      书生凝了眉,莫名想起传言。

      沈老板,是个奇怪的人。

      -

      沈老板怪且懒。

      一个月,书生每天早出晚归,馒头和凉水,日复一日在坊里铸剑。

      很辛苦。那双握笔执书的手,早已是两副模样。

      偶尔看着,觉得陌生。

      沈老板却晃晃悠悠吃果脯糕点,喝茶听戏就是一天。从不指点。

      若稍微来了点兴致,便携那把雕花檀木椅往门口一坐,同下学归来的孩童们讲些故事。

      新鲜离奇倒是其次,盖他这人模样好。半大孩子,可见不得神仙般的人物。

      “沈老板。”

      这日书生喊住方要出门的沈雾,想说什么,被坊里沉默寡言的青年打断,“师父不会理你的。”

      -

      或许应该称为少年。

      但他肩背挺阔,因常年在铸剑坊锻炼而显得十分有力量的压迫感。

      这是有别于意气少年郎的模样,所以称为青年。

      书生来了一个月,这是他和自己说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他问:“师父新收的徒弟?”

      不是。
      书生一字一句,说自己来铸剑。

      他的钱财并不够买一把剑,所以沈雾卖了他一块铁,让他自己打。

      书生没有见过这样做生意的,只是别无他法,而这名青年自此也不再理他。

      整个铸剑坊,都很安静。不说话,就只有捶打敲击,水漫热铁的声音。

      “我要赢了太和庄少庄主,带走玥娘。”

      这一句,是书生汗如雨下,扭曲着一张脸,撕掉粘连血肉的旧布时说的。

      几不可闻,却重若千钧。

      -

      “为情?”
      称沈雾为师父的青年人,有一双平静无波,墨黑沉寂的眼睛。

      书生笑了笑,因为牵扯到伤口,笑容勉强。但足够温柔。

      他说:“为情。”

      呼吸静了一静。

      “我需要一把剑。”书生侧脸早失温润,带了坚毅。渐渐地,声音应和着锤击:“需要一把必赢的剑。”

      “没有。”
      那人陡然笑了。

      逼近凌厉的五官,笑起来,黑眸映着烈火,语气如此笃定,斩钉截铁。

      “世上没有这种剑。”

      -

      沈雾近来很忙。

      春喜楼的姑娘说有了新曲儿想他去听,天山居有了新品邀他共赏,连城东破庙的乞丐都说有了喜事请他同贺。

      忙,真忙。
      他得空回坊里一趟,瞧见姜刃立在檐下看雨。

      这张面孔褪去青涩,线条工整流畅,冷然中带了几分峻傲模样。

      他生得高,肩宽腿长,沈雾几乎需要昂头看他。

      “好看吗?”

      沈雾走到他身边,分给他一撮瓜子。

      两只手在半空隔了些许距离重合,姜刃的手,比起沈雾,更加宽大。

      而沈雾,这几年养尊处优,骨节分明的白皙十指,有些过于清秀。

      姜刃看了半晌,只吐出两个字:“好听。”

      人什么性子,说话便是什么性子。

      姜刃这张嘴,难得有语调起伏,冷冷淡淡的,跟初春湖边那清寒的冰一样。

      于是沈雾笑骂:“德行。”

      姜刃偏头看他一眼,又越过他的头顶,望了墙外的远山说:“师父,他的剑,快铸好了。”

      -

      两月之期到了。

      沈雾叫出书生,头也不抬道:“你可以走了。”

      彼时他在一本瞧不清书名的古籍上勾勾画画,皱着一张脸,好似遇到巨大难题。

      书生抱着剑,有些呆滞。

      “怎么?”沈雾见他不动,终于舍得分一个眼神给他,“以为我还会给你一本剑谱?”

      书生无言。

      屋子里静默下来。

      “我第一次见你,你在街头卖字画。”

      沈雾突然后仰斜靠上椅背,一双凤眸眼尾上挑,凝了些许笑意,“那幅上元戏灯图,画得最好。”

      他顿了一下,手指轻敲扶手。

      “是画的玥姑娘吧?”

      -

      江州城镇宇数千,寒山镇的书生自然也不只这一个。

      但只有这一个,考了多年,毫无成绩。寒窗苦读数载,仍旧是个穷酸书生。

      众人提起只道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花一样的玥姑娘,布衣荆钗等了他这么多年,等成了老姑娘,也没等到他高中。

      书生性子拧,读书读成了清傲的骨头,不愿这样一无所有地娶。

      他不娶,自有别人要。

      那一日,玥姑娘与太和庄少庄主游湖,一顶小轿穿街过巷。

      太和庄,在这江州一带,也是叫得响名号的大宗门。庄主一手铁锤舞得出神入化,颇有美名。

      而少庄主,纨绔浪荡,风流成性。

      -

      那日傍晚,细雨。

      小轿如同黑夜中的红灯笼,穿透薄雾,红得刺眼,晃晃悠悠飘过了书生的家门。

      他怔愣着,几乎是连爬带滚地扑到了轿子前。

      “玥娘!”

      他只当自己傻笨,自己糊涂,竟也不知太和庄的少庄主是什么时候起了心思要阿玥。

      “你走吧。”

      玥姑娘没见他,隔着轿帘,轻柔的嗓音像这雾一样,飘渺难捉。

      她说:“你要去追你的锦绣前程,我也要寻我的此生良人。”

      良人?如何是良人?

      书生大笑,眼眶通红:“玥娘,下来。下来,我们回家。”

      玥姑娘没有回答。

      书生失魂落魄,固执地拦在轿前。护卫见状下了狠手,拳打脚踢,招招致命。

      地上冰凉,遍体鳞伤的书生撑伸手去够,却只掌了一手的脏泥湿土。

      -

      两月后,沈雾被请去吃酒席那日,艳阳高照。

      他摆放好隔壁摊位做的煎饼和糕点,懒懒散散理衣裳,感慨了一句:“好多年没赶上过热闹事了,稀奇。”

      姜刃驾着马车,风吹着他的玄色发带,连同袖口衣角。他接话:“倒也不是。”

      昨儿还去看了斗鸡。

      沈雾拣了块儿糕点堵他的嘴,哼笑道:“就你门儿清。”

      糕点软糯,清香,但甜得不行。姜刃嚼了两下,一股脑咽了下去。

      他早知道。

      沈雾嗜甜,蜜饯果脯塞在他床头那几个柜子里。一推门,一走近,全是香气。

      不像是人能睡的,蜜罐子一样,甜腻。

      姜刃进去过一次。

      夏日午后,风轻云软。山水屏风后沈雾斜倚小榻,他举着书,就那么唤他一句。

      “阿刃,过来替我捶捶腿。”

      人影绰绰,姜刃瞧不太清。只记得那缠人的甜香,沈雾倦懒的声音。

      -

      马车一路驶出了寒山镇。

      “也就是捡到你那年,流星剑有了一个女儿,请我去过流星谷。”

      江州城主,世人称流星剑。女剑客,极强。

      五年前出嫁,十里红妆,三年前得一女,爱如珍宝。早已隐居流星谷,再不问世事。

      现如今的城主,是个玩阴阳道的骚包。

      这厢沈雾翘了二郎腿,望着天慢悠悠道:“我还赠了好礼。”说罢,问姜刃:“记不记得?”

      记得。
      姜刃挥鞭,留给他一个侧脸。沉静得像一把未出鞘的宝剑。

      “三年前。”

      他不知想到什么,以往平淡的脸庞带了些不常有的微妙表情。

      “带的是一只蛐蛐儿。”

      沈雾随礼,从来不破费。这一次,带了一只鸟。

      -

      太和庄在太和山,山巅耸入云,栈道连绵,草木遮天。

      硕大巨石伫立在正大门前,红绸绣金。

      “太和庄。”

      沈雾念着巨石上的字,鸟笼里的鸟跟着叫。他提起来,眉梢动了动:“往日逗你拉着个脸,现在精神了?”

      生着对儿豆豆眼的鸟扑棱两下翅膀,头一偏,又不叫了。

      臭鸟。

      沈雾瞥它一眼,伸出指尖要戳它脑袋。

      姜刃核对完请帖,将马车交给侍从走过来,沈雾便跟停了动作跟他说:“把它送走我能多活好几年。”

      姜刃盯住鸟儿道:“师父前日还说养儿防老。”

      身形高大的青年人胸膛挺阔,站在沈雾面前,几乎能完全将他笼罩。

      于是沈雾笑眯眯道:“养着呢。”

      瞧这养得多好。

      -

      喜宴办得盛大,江湖上不少人物都前来赴宴。

      姜刃眼睛左右一扫,叫得出名号的,就有长生观源道老人,梅花宗红娘子等等。

      沈雾也是名人。
      至少在江州城,是心黑如碳的名人。

      于是他一出场,有人就在高喊。

      “沈老板,不挣钱倒贴钱的买卖也做了?”

      说是嘲讽,不尽然,却也谈不上好奇,总归不是和善的语气。

      刹那间,数道目光齐聚在他身上。

      沈雾毫不在意,只含笑点头。袖袍飘动间,颇有些许清风道骨的洒脱:“只许恶人回头,不许我沈某日行一善?”

      高声喊话的人还没开口,忽听院外一道笑声。

      “许!”

      太和庄庄主大刀阔斧信步而来,身后乌泱泱一群人,险些跟不上。

      他人粗犷,声音也豪迈爽朗:“沈老板的善,大善!”

      沈雾笑答:“一般,一般。”

      -

      新人是要拜堂的。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艳红的喜服,男人高大,女人纤细。二人并肩,一同踏上了高台。

      婚礼于黄昏,金箔般的光落在这片天地。

      沈雾坐在桌旁,颇有兴致地扭头跟姜刃说,“这台,还少了个角儿。”

      沈雾这双眼,总是很淡。

      所有情绪都很淡,秋日雨后的重重深山一般,云遮雾饶,让人难以靠近又想要探寻。

      姜刃在黄昏里迎上他的眼,望见笑意。他也慢慢笑了,轻轻嗯一声,应了一句。

      “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完全算独立的单元剧形式,每个故事都有关联。主要还是谈谈恋爱,聊聊江湖的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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