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未栖

41、041 要病了

　　曹操穿着一身正式、繁复的朝服，腰坠佩剑，步履悠然地自后院步出前堂。一路上，曹丕、曹彰、曹植和曹冲四个儿子都紧跟在曹操身边。

　　快到门首处之时，曹丕鼓起了勇气，坚定不移地提议道：“我陪父亲去吧。”今日曹操前往大殿、觐见天子，除了是要呈报去年的军情，还欲改革百官制度。

　　此事与曹氏一门的荣辱息息相关。曹丕并不想只坐在家中等消息。

　　但曹操听了曹丕的话，回眸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片刻，而后目光一转，望向曹丕身后的曹彰，回答：“你既无朝职，陪着为父入宫也只能等在殿外，就留在家里吧。彰儿，你与为父同去，权当是做个护卫。”

　　曹彰垂着头，若有所思地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听见曹操唤他，还点他陪曹操一起入宫，顿时回过神来，兴致勃勃地说着“好”。

　　曹丕则是闻言一顿，慢慢从距离曹操最近的身侧，落后到被曹彰和曹植夹在中间。

　　曹植与曹冲在小声地嘀咕什么诗文。曹冲说：“我觉得白马不好看，不如写做枣红色马。”曹植则是不以为然地反驳，“枣马饰金羁？那也看不出华贵啊，还是我说得好，就白马。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

　　曹植的诗还没念完，曹操突然停住步子，回首向身后望去，看着曹植与曹冲笑吟吟地说道：“植儿这诗做得不错，第一句就颇有少年意气。要不，你们兄弟二人替你们丕兄送送为父，路上也把全诗念出来给为父听。送到宫门外就回来？”

　　曹冲和曹植对视一眼，曹植本在冥思苦想，而后雀跃地回答：“好。我正巧想让父亲点评点评我这一诗做得如何。此诗写得是去年父亲带我北征乌桓的感获。”

　　曹操于是更往后退了一步，左手抓着曹冲，右手抓着曹植，径直步出门外，与他们一起上了马车。就连曹彰也跟着，坐在马车外随行。唯曹丕一人被留了下来，立在门首，面色难看。

　　曹叡拽着阿芙从后院匆匆赶来，本也想送曹操出门，但他们来晚了，只望见扬尘而去的车马与站在门首发愣的曹丕。曹叡不满地认真询问：“阿娘，祖父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阿芙不明所以地垂眸望曹叡，曹叡一本正经地解释，“阿爹说过孔子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祖父或许真的有所原因才会分别带上彰叔父、植叔父和冲叔父，可是都带上他们了，为什么不能可怜父亲一片孝心，把父亲也带上？”

　　“阿娘，祖父不好。”曹叡气鼓鼓地双手抱胸，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替他父亲鸣不平。

　　阿芙忍俊不禁。她虽然并不十分在意曹丕在曹操膝下的待遇，但也看得出来曹操的父心偏颇。他对大多数的儿子都处于只要没见到就是漠然的状态，常见的几个之中最疼爱曹冲，其次是曹植。对曹丕不算不看重，可很多时候忍不住打压。对曹彰就属于不怎么有明确的态度，也会管教、谈笑，但大多时候更在意曹彰以外的其他儿子。

　　偏偏，曹彰心大，可曹丕内心敏感。阿芙抬眸望向不远处那孤身孑立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自觉善心大发地牵着曹叡往前上，朗声笑唤：“曹子桓，若是你实在想去，我和叡儿陪你一起去宫门外等？父亲喜爱子建的诗文、需要子文的护卫，但他能把大业托付的只有你。所以，你擅作主张一次也没什么。”

　　阿芙的笑靥过于明媚，如早春暖阳温耀着原本寒冷、阴郁的曹丕。曹丕旋即缓和了面色，转身往府内走去，也牵上曹叡的手，同阿芙一道拉扯着曹叡。曹丕回答：“不用了，我们在府里等也是一样的。”

　　曹丕领阿芙和曹叡在前堂静坐。阿芙和曹叡就默默地陪着他们的夫婿和父亲。偶尔，曹叡有些坐不住了，会站起来，到桌面上扒拉糕点吃，除了自己吃，还不忘给阿芙和曹丕也一人送上一块。

　　直到有第一个侍卫进入前堂开始传递消息。侍卫恭敬地对曹丕拱手施礼，回禀道：“公子，早朝已经开始。天子慰问了曹公一番，直言曹公功高盖世，但既已位至司空，怕是无有擢升，只能多给些钱银了。曹公直言，这后汉三公制度持续多年，是时候换一换，恢复自秦以来的丞相统领百官制度。曹公以为他当自领丞相职。”

　　阿芙觉得曹操颇有胆略地抬眸认真望侍卫、听侍卫说，曹丕则是目色如常，唯有几分郑重、好奇地反问：“那群自诩忠于汉室的文武百官就没有谁站出来反对，表示不满吗？”

　　侍卫颔首，接着道：“有。太中大夫孔融孔大人直言曹公欺世盗名，乃世之董卓第二。提醒陛下与群臣，当初董卓窃国便是位居丞相，望陛下三思。曹公却道，董卓在时，汉朝内忧外患，陛下年幼，外又有袁绍、孙坚之类乱臣贼子，但如今天下太平，北方一统，南方的那些势力不过蝼蚁。今日自领丞相职后，曹公便会清点兵马，不日南征，为陛下荡平叛臣、贼寇。”

　　建安十三年，曹操南征！阿芙在内心五味杂陈地惊呼。曹操这番话哪里是在为自己任职丞相寻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分明就是在警告天子与群臣，如今已没有人可与自己争锋，他们听自己的得听，不听自己的也得听。

　　“故而，陛下虽面有不忿，但仍擢升曹公为汉丞相。”侍卫毕恭毕敬地说完最后一句，旋即往后退，欲离开前堂。

　　此时，又有另一个侍卫，表情严肃，扶着腰间佩剑，匆匆地跑上前来，双手抱拳，禀告曹丕，“公子，朝堂局面大定后，司徒赵温蓦然出列，向陛下举荐公子，说公子已满弱冠、德才兼备，又在军中小有建树，当赐官职。”

　　曹丕目色一沉，当即没好气地喃喃：“这司徒赵温此时出面提起此事是想做什么，攀附父亲这个当朝丞相吗？真是愚蠢！”

　　他虽如此怒其不争，但面上和语气中隐有期待，随之微往前探了探首，略有些情急地询问：“那父亲是如何应对的？”

　　侍卫显然有些难以启齿，唇瓣张张阖阖，欲言又止半晌后，方才一副视死如归的慷慨模样，回答：“曹公直言赵司徒虚伪、攀附，并非是公子有才学，只是赵司徒借机投其所好。赵司徒在德行上比不了曾经与汉朝国都长安共存亡的前司徒王允，已向陛下请求罢免赵温的官职。光禄勋郗虑已经奉命前往查抄赵司徒府了。”

　　曹丕倏尔猛地一拍桌子，面上颜色若有乌云铺盖，他嗓音骤冷，快要压抑不住怒气，先是对侍卫说道：“你退下吧。”而后等侍卫顺从地离开，他自主位上站起，先是攥拳、拂袖，气得来回踱步，接着随手一拂，将桌案上的杯杯盏盏全都摔落在地。

　　“哐当哐当”，一声接着一声陶瓷器碎裂的巨响，吓得还在吃糕点的曹叡突然噎住，哽着口中半碎的糕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阿芙在为曹叡拍背、顺气。

　　曹丕怒不可遏地说道：“赵温愚蠢，可父亲何尝信任疼爱过我？申斥赵温便罢了，可罢免赵温，难道不是在告诉众人我确实无德无才，赵温举荐我只是迫于形势。父亲啊父亲，真是一个极疼爱儿子的好父亲……”

　　曹丕俯首在低矮的茶案上，失声地凄厉说着，双肩发抖。因为看不见他的脸，阿芙推断不出他到底是在哭，还只是快被逼疯。

　　阿芙不敢上前安慰，怕曹丕借机拿自己撒气。曹叡则是顺过气来，撒开阿芙，小跑到上位的曹丕身旁，轻扯了扯曹丕的衣摆，奶声奶气地认真说着：“阿爹不哭，祖父不疼阿爹，叡儿和阿娘疼阿爹。等祖父回来，叡儿一定帮着父亲责备祖父。”

　　儿子天真烂漫的言语即使荒诞不经，也轻易击碎曹丕内心的防线，曹丕转身回眸，望着还矮小的曹叡，蹲下身去，又侧首看了堂下的阿芙一眼，见阿芙对自己颔首，他一把将曹叡抱进怀里，埋首在曹叡的颈间，哽咽道：“叡儿，阿爹的好儿子。叡儿说得对，祖父不疼阿爹，可阿爹还有自己的小家，有我们叡儿和叡儿的母亲……”

　　曹丕抱着曹叡宣泄、冷静了许久，终是缓缓地放开曹叡，扶着曹叡，自己重新站直，摸了摸曹叡的头，以及因为天热，曹叡被自己捂出满额细密的汗水。

　　曹丕再次看阿芙说道：“这几日我就不去给父亲与母亲请安了，他们问起来，只说我病了。”

　　“阿宓，我有些累，是真的要病了。”曹丕从前堂上走下来，路过阿芙身边。他靠近阿芙，抬手欲去抚摸阿芙的脸。阿芙因为体谅他内心凄苦，没急着躲。

　　但就在他的手快要触碰到阿芙的一瞬，他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幸得阿芙使力地扶住他。他抿唇，无奈地望阿芙，阿芙叹息说着：“我扶你回房修养吧。不管真病假病，先自己休息几日，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