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未栖

40、040 靠不住

　　曹丕捏紧了手中还未放下去的杯盏，骨节分明的大手上青筋暴起，宣示着他未说出口但已萦绕周身的盛怒之气。

　　他本想只将杯盏重重地放回桌案，可就在手侧触碰到桌案的一瞬，越想越气，终究还是压抑不住地发起火来。

　　他将杯盏转向，狠狠地一掷，朝着地面上砸去。杯盏落地，“啪嗒”一声，顿时四分五裂，碎成残渣和齑粉。

　　曹丕刚欲张口，阿芙为了堵他的嘴，抢在他出声之前，猛地一拍桌案，同样是极震耳欲聋的一声。阿芙先发制人道：“曹子桓，你别太过分了……”

　　但阿芙没接着往下说，而是恍然想起什么，匆匆地站起身来，朝着屏风之后探首望去。

　　她和曹丕都太易怒，以至于差点忘记屏风后面窄榻上还在熟睡的曹叡。自己就是再不喜欢曹丕，也不好当着儿子的面与他父亲剑拔弩张。

　　阿芙心虚地望过去，所幸榻上的曹叡未被吵醒，安心地闭目平躺着，眉眼舒展，偶尔还会沉浸在梦乡中嗫嚅嗫嚅嘴唇。

　　阿芙刚松了一口气，重新回过首，转眸却并未望见原本开阔的景致，而是眼前一黑，像是被什么巨大的阴影笼罩。阿芙被吓得直往后退，背脊撞在矮屏上，险些将屏风撞倒。

　　而屏风没倒的原因，并非是阿芙的力道把握得好，只是她面前的阴影恰好伸手将屏风扶住。于是，阿芙就以一种不得已的状态被夹在面前的阴影与背后的屏风之间。

　　阿芙突然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呼吸也是小口小口地，尽量调试得极安静、缓慢，因为面前的阴影正垂眸望向自己，低下的冷肃面庞在自己的额上咫尺之间。

　　阿芙不说话，曹丕却是压低着嗓音，冷声道：“甄洛神，你最近的胆子是越来越大。”大到除了敢在河边揶揄他，居然还敢对他拍桌子。

　　阿芙怔愣了好一会，这下听到熟悉的讥讽之声，才总算反应过来。她稍稍使力推了推面前的曹丕，但没推动，不仅没推动，反而促使曹丕更加缩小他们之间的距离。

　　阿芙怕与曹丕贴得太近，撇开脸，朝着另一边垂眸，接着，理直气壮地说道：“曹子桓，你是有不怀疑人就会死的病症吗？但凡，我多看别的男子一眼，你就觉得我看上人家，三心二意、水性杨花，要给你戴绿帽子。你到底是有多不信任我，还是极度地不自信？”

　　阿芙的这个问题，把曹丕问得顿了顿。曹丕从来只怀疑阿芙不忠，却没有思考过是不是自己不够自信。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让曹丕心里犯起嘀咕来。曹丕不自在地略退开一些，让阿芙得以在自己与屏风之间喘息。

　　曹丕故作镇定，但又隐约有些慌乱地转移话茬，询问：“何为绿帽子？”

　　阿芙懒得解释，只继续振振有词地说自己的道理，“这普天之下的男子那么多，可以说，除了女子，便是男子，难道我每个多看一眼，就每个都喜欢吗？我再精力旺盛、心猿意马，也分不出那么多心思喜欢那么多人。”

　　“就只是寻常的爱美之心罢了，看到好看、俊逸的男子，抑或颇有声名的男子，忍不住多看几眼，欣赏欣赏或者探究探究，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曹子桓你敢说你就没有另眼瞧过漂亮女郎？”

　　没记错的话，他们自墙头树下初见，曹丕便是目不转睛地紧盯着自己。那时，他们还不是夫妻。自己更是那最不可被冒犯的有夫之妇。

　　阿芙因为周身的空隙变大，更正过头来，目光如炬地与曹丕对视，以言语和眼神一齐质问曹丕。

　　曹丕倒是心安理得，外加不以为然，回答：“我扪心自问从未多看其他女郎一眼，寻常的女郎，只是有点姿色的话，我更是不屑多看。再者，无论我看不看其他女郎，这与你有什么关系？甄宓，你怕是还没弄清楚，我是你的夫，你的天，我可以三妻四妾、坐享齐人之福，而你永远只能抬眸仰望我，且只能仰望我一人。”

　　曹丕说着这话，复上前一步，直逼近阿芙，让阿芙再次回到那种一个不慎就会与他紧贴的尴尬情状。

　　阿芙本想往后躲，但实在退无可退，又因为曹丕的话气得顾不上要保持什么距离，依旧与他面对面，直接地斥骂道：“曹子桓，你想得也太美了吧。三妻四妾、坐享齐人之福？凭什么你可以如此朝三暮四，我却连多看别的男子一眼也不行？就因为你们这个时代自古以来以男子为尊吗，可是在我这里不存在。曹子桓，我承诺过你，不会与你做夫妻时与别的男子苟合，但是你想要我对你一心一意，除非你也如此，否则绝无可能。”

　　“我既不喜爱你，自然不会管你要纳多少侍妾、如夫人。你只管当别人的天，也别要求我看都不看别的男子。我的身体、举止能对你忠贞已经很不错了。”

　　阿芙对着曹丕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曹丕的五指抓着身后的屏风，略为“咔嚓咔嚓”作响。阿芙还没反应过来，他倏地抬手，捏着阿芙的下巴，逼着阿芙仰头，双眸直望进他眼中。曹丕嗓音沉郁，带着警告，咬牙切齿地重复：“甄洛神，我说你永远只能抬眸仰望我，且只能仰望我一人。”

　　阿芙不回他的话，只倔强地与他对视。

　　曹丕转而低吼起来，“甄洛神，我说让你永远只能抬眸仰望我，且只能仰望我一人，你听明白了吗？”

　　他双目微红地怒视阿芙，大有阿芙今日若不答应，他就会一直重复，且绝不会放过阿芙的意思。

　　阿芙忍无可忍，又一使力猛地去推曹丕。曹丕虽仍未被她推动，但她已是不管不顾地嘶声回答：“好啊，曹子桓，我答应你，但前提是你也得答应我不纳如夫人。如果你再见到你幼时为之垂怜、心动的那个少女，你能管住自己的心，不去在意她吗？我能做到，你能吗！”

　　阿芙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与曹丕对视，到双眸酸涩，难受得快要落下泪来。

　　曹丕沉默了良久，直至看到她蒙上水雾的双眼，突然败下阵来，泄了气，无奈地说着：“甄宓，你没有资格要求我。我、我与阿容她……无论如何，你做好你身为一个内妇的本分，而不是无理地要求你的夫君只宠爱你。”

　　曹丕的手又松了一些，心虚且没有底气地说完这些话，突然拧眉、表情难看，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幼年的事阿芙怎么会知道，难道是母亲卞姝告诉她的吗？母亲不会如此没有分寸，那就是曹彰与曹植，又或者曹节，这三个嘴上没个把门的，说出去的。

　　曹丕不再盛气凌人，阿芙也收回自己的失态。她大概是太不能接受这在感情上不公的古代制度，又太孤独、想家，才没忍住险些哭出来。

　　阿芙再次推了推曹丕，只是这次有些无力、很轻，示意自己要从他与屏风的禁锢之间出来。阿芙波澜不惊地说着：“你放心，你到时候若是能再遇那个什么阿容，且她没有婚配的话，你就把她娶回来，我一定不反对。”

　　反正，阿芙反对也没有用，在历史上阿芙虽然是曹丕的正妻，于曹丕登基后做了皇后。可她只短暂地做了一会，便被曹丕处死，换而立另一位姓郭的夫人，做皇后做到曹叡登基，尊为皇太后。

　　想来若真是按照历史发展，自己屏风后面正睡着的这个儿子也没有什么好指望的。儿子的母亲被父亲赐死，儿子还乖乖地顺从父亲的安排，认别的女人做母亲。

　　阿芙越想越气，正又要发火，身后传来一个刚刚睡醒、有些迷茫的声音，询问：“阿爹阿娘，你们在做什么，你们是要亲亲吗？叡儿把眼睛捂上了，你们亲吧。”

　　阿芙和曹丕闻声，同时回眸，朝着屏风后面已经坐起身，天真烂漫的曹叡望去。曹叡正用他小巧、肉嘟嘟的手掌捂住自己的双眸，但中指与无名指间仍留出缝隙，在偷偷观望。

　　曹丕被曹叡单纯、期待的眼神，望得讪讪，尴尬地轻咳了咳，手足无措，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曹丕望了望曹叡，又回看了看阿芙，瞧向她那绯红莹润的樱唇，莫名有几许心跳加速。

　　阿芙则是没有好气，这下曹丕完全没有准备，她随便一动手，便轻易地将曹丕推开。人从曹丕和屏风之间走出来，怒气冲冲地一拂衣袖，瞪了一眼曹丕，又瞪了一眼曹叡，说道：“既然醒了，就自己爬起来，天都快黑了，赶紧回家。”

　　曹叡不明白自己好好的怎么就被他阿娘训斥了一顿，不解地看向他阿爹。他阿爹也只明白他阿娘为什么瞪自己，却不明白他阿娘怎么还迁怒了他，于是，同样不解地向曹叡回以摇头。

　　阿芙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曹叡只能自己利落地爬起来，上前牵着他爹的手，拽着他阿爹，跟着出门，去追赶他阿娘。

　　“一定是阿爹你惹阿娘不高兴了。”曹叡人小鬼大，坚定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