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樱乱雪》引线木偶

5、第 4 章

　　樱还记得，选秀大典最终试，是在她十二岁时，一个春天夜晚与凌晨的交际……

　　从前一日午后，净身、薰香，穿上由皇宫一致配发的杏白素宫装。等待宫庭骡轿来迎前，樱一人独坐在公主独院豫襄阁，又弹了曲《湘妃》。

　　此乐曲是上古时娥皇、女英凭吊舜帝之曲，以五弦古琴弹奏，原曲煞是凄幽。但‘雪韵’为仿古琴的十八弦琴，补足音色，樱又更动部分节奏，改缓慢转趋快。

　　削弱了哀伤，增进了清雅，形成独属于樱及‘雪韵’的殊异风格新曲。

　　此曲，是樱最拿手的乐歌。但在此时，她弹奏它除了安抚自己紧张心情外，更主要，也为它原曲弹颂者的身份－－这是后妃赠予帝王的曲子。

　　“良辰到，宣长欣王之女，樱公主登轿－－”午夜四更天，皇城派来的太监宣道。

　　拜别爹娘后，樱款款坐入那顶挂有她名讳木牌的一品轿，后头伴着府内两位有品阶的女官。

　　同时，从各家府宅载出秀女、公主们的华丽骡车也起轿，车轮声，官役有节奏的脚步声，轻轻碎响，穿越过沉睡的府京，划开了宁静的夜。

　　府京城正中的皇宫，点燃宫闱每一殿的火坛。遥眺，正若一蕊绽放于黑夜孤海上的巨大红莲，华灿绚丽，亦带三两分孤冷。

　　一只又一只的愚蝶，接二连三扑向这团篝火－－毁灭或重生。

　　※

　　应选秀女们的轿子，先集中停在皇城内宽广的顺贞门前。

　　等待选秀吉时来临，这时间漫长而寒冷，从窗缝可以隐约见得那煽煽摇曳的火烛，一阵清晨春风扫来，颤颤巍巍。

　　“公主还要再添张毯子，或要给暖炉加点香油吗？”随伴女官在轿窗口殷切地问。

　　樱指节轻敲两下窗框回应，意指：“不。”

　　她不觉得寒冷，因为女官们不时送上热茶与怀炉。一整排轿列中，除了她以外，只有少数几位公主，家中有可以入宫的高位女官。因为这两位女官，樱给照顾的无微不至。

　　而没有女官随侍的秀女，则由皇城指派太监统一照应。如此安排，难免会有怠慢。

　　樱回忆那夜，有段小插曲。因为轿子相隔遥远，所以详细情形她后来才听女官转叙。似乎有个女孩向太监讨水喝，却引发了阵小争执。

　　她没听到争吵内容，只能大概耳闻声音。但没听到任何女孩的声音，倒有个稚嫩少年的咆泣声特别明显。

　　直到再起轿时，顺着声音看去，才见到一个高贵衣装的少年给男人扛在肩上。

　　“郝政光，你该死－－”遥远地，少年还在嘶吼锤打，愤怒幽怨，要刨出肺腑灵魂似，让人闻之心疼。

　　真是不祥之兆，那莫名少年的哭声，无比凄冷，竟让樱微微不安。

　　轿舆东行一刻钟左右，到达选秀殿，此时改由秀女们步行入殿。

　　皇殿廊道，庄严肃穆，八九人环抱之粗的顶天廊柱，密集盖下沉重压迫，魇的让人喘不过气。

　　仅管先前已经过多审，但都在侧殿、偏堂举行。正殿的宏伟，令好些秀女露出微微惊慌的神色。

　　樱稍作环视，冷冷打量这几十位对手。‘没问题的……’她在心中对自己这么说。

　　不像其他女孩略带涩缩、怯懦的表现。她是长欣王之女，地位最高的公主；每一步伐举止，尽善尽美，准确地遵照古式仪礼；相貌，继承耿朝浓郁血统的她，更是傲冠群芳。

　　外在完善，内在女子技艺、品德教养，从幼时便全为迎合帝君所爱修习的一切。她的努力，为了今天这一刻，她有自信－－

　　直到看见那人为止。

　　※

　　踏入仪和殿，樱抬头一眼就看到他了。

　　“天啊，真美……”

　　樱听到旁边其他公主发出一声细小的惊叹，她不意外，包括樱自己，整个殿里初次见到皇上尊容的秀女们，都是一致反应。

　　正座于殿堂高位，少年俯视殿下人们，那眼那眉，宛如盛盈天界琼水，香艳且清灵，一对眸子就藏了百般韵味。

　　宛若琼玉雕塑的面容，精致华丽，俊秀、柔媚，男女之间，那人拥有的，竟都成极致－－粉碎她自信的，可不是任一个竞争对手，而是当头坐在皇位的少年帝王！

　　不似人，反似仙的容颜。

　　之后，帝王从禀礼太监手上接过玉如意，步下殿堂，接近樱眼前时，她发现他俩有那么分相似。

　　整体轮廓，还有那唇形，他俩有着同脉嫡堂的血缘、形似的长相。但扪心自问，她还是略逊于他。

　　这是樱一生中，尝到的第一个打击。

　　帝王一阶一阶步下殿，整个殿内屏息凝望，只要他一个动作，便确定谁人将登上后座。

　　这位绝美的帝王，靠近樱面前，经过樱的身侧－－他选的人不是她！

　　这个动作震惊了殿上所有人，樱一时也愣傻了，跟着众人回头看去。少年帝王一路走到厅殿最角落，将玉如意给了一个貌不惊人，甚至比帝王还年长的女子手中。

　　玉如意赠颁，母仪天下的皇后确立。

　　龙朔八年，圣旨诏颁天下。‘皇帝诏曰，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佐理宫闱，以协坤仪和辅君德。兹选得仑雅郡主之十七岁女，林氏，着立为皇后。’

　　那夜，他连着给了她两个打击。

　　※

　　柳堂映月，长欣王府。

　　“为何不是樱儿！林慈森那一号人物，不过个相貌平平，出身不高的郡主之女，怎会选上她？”语到怒时，长欣王一掌拍在桌案，将茶水微溅出杯子。

　　“夫君息怒，这，这也只能说我们樱儿没那命吧……”拾帕掐着泪水，王妃已泣不成声。

　　正来请安的樱，站在廊外，三三两两也将话听全了。

　　自从选秀宴直到这些天的大婚宴，那些个细碎耳语，府内府外、世俗评论，她听得还不够多吗？以为自己已能适应，但听到父王为她不平的愤怒，母妃伤心的哽咽声。樱才感觉到自己的心，真正在淌血，一滴扯划过一滴……

　　“樱儿，进来吧……”发现樱站于门栏后，长欣王唤道。

　　行了问安礼，坐上堂厅椅，樱便给长欣王妃搂入怀中。“樱儿，你父王一定会帮你另配桩好姻缘。”

　　仿佛她还是娃娃时，贪玩跌倒后，老王妃总要抱着她，一把一把拍抚她的背。娘亲的泪水，让樱内心酸楚，好半晌她也愣在那，滴不下一泪，心头却疼的紧。

　　理当，她该帮母妃拭开泪水，听从决定，安份下嫁个王侯将相？望着父王背转过的身影，樱的心中矛盾挣扎。

　　不，她不甘心！

　　轻轻推开母亲，裙摆摇曳，她绕到了父王面前，双膝一跪，坚然地说：“父王！别将我嫁给别人。女儿年方十二，还年少，我能等！”

　　无视跪在跟前的女儿，长欣王望着厅殿上悬挂的雪樱墨画，淡淡说道：“帝王早已令下，他只择后不选妃。”

　　“自古帝君多风流，他不可能只衷情林氏。”樱的双拳握紧绫纱罗裙，字字咬牙：“纵，纵是作妃子，女儿也情愿－－您说过，我是为他生的！”

　　她说的斩钉截铁，那最后一点的骄傲，凄凉孤冷。

　　低头望着坚决的女儿，长欣王叹了口长气，“是爹的错……”虽摇头，但他终究还是许了她这愿望。

　　尔后，为这句话，拖拖延延，等了五年之有。

　　这些年间，樱越发美丽的容貌、殊妙的才学，求亲的人陆续将门槛都要给踩平了，但从没听得她有一句松口。

　　她天真的认为，自古帝王，没人真能只娶一妻。他会再办选秀宴，或是藉其他管道，他始终会想到她的。

　　但她这步险棋显然下错了。

　　他的确想起她了，在需要公主外番和亲之时。

　　※

　　龙朔十二年，常年来亦敌亦友，一直与耿朝保持微妙邦交的西域异邦霏国主动求和。

　　兵力较强的霏，竟只提出一个条件－－‘希望与耿朝帝王耿霄三等亲族内的一位公主通婚。’

　　比较军马、兵力，耿朝皆远不是霏的对手。对方会提出如此简单、优渥的条件，实在奇异。

　　难免也让人猜测，对方或许只是在众多妻妾中，想娶个中原公主来狎玩罢了。而特别指定三等亲族内的公主，也是因为耿帝年少又仅娶一后，至今尚未有子嗣，只能从亲族中寻找。和亲公主近似人质角色，自然要选嫡脉的皇亲，才有意义。

　　但霏也覆函证明，当今霏王高埜仅有一妾，正妃位置专为此位公主空着，也将效法耿帝，除此一妻一妾外，不再纳娶。甚至言定，公主若有生子，将为霏国太子、下任霏王。

　　诸多保证说动了耿帝，他开始在亲族中寻找符合条件的公主。

　　一只单薄的亲族名册翻下来，人丁稀少的耿朝，与耿霄有三等亲族内关系，云英未嫁的少女，竟只有樱一人！

　　圣令颁下，她这是真真正正输了－－

　　说来也讽刺，当选定她去和亲后。同年，林皇后产下男女双胞皇子公主，因为难产在春季过世，她则在秋季，离开了这城。

　　耿朝送轿的队列，一路送到城郊。耿霄，她本来认定的夫君，耿朝帝君，也亲送至此。

　　“朕当你是亲妹妹一般，霏王已承诺朕，会待你很好。你别怕，纵使身在遥隔千里的异乡，但凡有什么请托，仅管派使节回来，皇兄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

　　那漂亮的人，神色真切难过，殷切唤她‘妹妹’，倒真像当她是妹子，自己则是舍不得她出嫁的兄长。

　　这个樱念了一生的人，她感他，念他，怨他，内心交杂搭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最终，唰地扯开轿帘。

　　她坐的直挺，她要让他看到，她是骄傲、光荣出嫁的。她必须要这样说服自己－－欺骗自己。

　　回头顾盼，风吹急沙，娘拖着裙摆一路追着轿跑，唤着她的名：“樱－我的儿啊－”终究跟不上，摔了个坑，娘的华丽衣裙沾满泥泞，泪水已满面。父王则站在府内舆轿旁，无语凝望她的轿子越行越远。

　　“父王母妃－”

　　唤了声，她希望他们安心。所以仅管她想哭，最后她还是笑了，用往后每夜的泪水，来换取这一盏笑颜－－

　　秋蝉嘶哑的季节，那一年，樱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