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大西洋暖流

1、第 1 章

　　天尚未亮时，长生殿的宫女便开始忙碌起来。宫灯从外室向着内室逐一亮起，守门的太监又在廊下新添了几十盏。

　　户婢兰芷来到床边，将帷幔轻轻掀起一角，低低唤了声“陛下”。

　　小陛下年芳十二，正是睡懒觉的年纪。每日若是没个十来遍的叫，根本醒不来。有时候人虽然迷迷糊糊的动了，却只是翻个身继续睡，根本不理会兰芷。

　　“陛下，该上朝了。”兰芷靠近了些，“若还像昨日那般让太后和朝臣等着就不好了。”

　　一听到“太后”二字，小陛下瞬间睡意全无。她睁开眼盯着帷幔上的花纹，然后“腾”的从床上坐起，“什么时辰了？”

　　兰芷一边给她摸后背，一边回答，“陛下莫慌，来得及。”

　　小陛下松了口气，闭上眼，任由兰芷给她穿鞋。兰芷搀扶着半睡半醒的小陛下走到妆台前坐好，一块温热的帕子递过来给她擦脸，脸尚未擦完，身后的宫女小心翼翼捧起她的头发梳起来。香喷喷的茶盏送到嘴边，小陛下低头含了一口。

　　“今儿御膳房准备了水晶龙凤糕和奶酪樱桃，陛下多吃几口。”兰芷端着玉碗蹲在一旁，哄小孩似的说道。

　　小陛下闻到奶酪的香味，侧身吐掉口里的漱口水。她慢慢睁开惺忪睡眼，懒懒地语气带着一丝不高兴，“不是说，早膳要在下朝后才能用吗？”

　　“陛下在长身体，哪儿能跟上了年纪的朝臣们比？再说了，您在宫里又瞧不见，谁知道他们不会用了膳再来？”兰芷每次向着自家主子说话的时候，都会故作一副蛮横不讲道理的样子。

　　小陛下一口一个水晶龙凤糕，十分认可的点头。

　　破例用完早膳，兰芷为小陛下穿戴好衮冕。十二冕旒的珠子落下来，小陛下的脑袋如同顶着一颗摇摇晃晃的秤砣，压得她喘不上来气。

　　兰芷将小手炉放进小陛下的袖中，“入秋了，陛下带上这个暖和点儿。”

　　小陛下看着手炉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抱着热乎乎的手炉出了门，坐上十六人抬的龙辇前往宣政殿。

　　从长生殿到宣政殿最快也要两刻钟，四面透风的肩舆并不适合补眠，她深吸一口清晨的凉气，望着远方宫殿的屋脊发呆。

　　半年前，突厥联合吐蕃同时来犯，先帝御驾亲征，在班师回朝的路上身染恶疾。先帝病重垂危，大军无法行进，只能暂时驻扎在陇西，并八百里加急传召中书令左房及翰林院学士张检。

　　邓皇后的弟弟邓舒得知先帝病危，急忙入宫与皇后商议对策。因先帝无子嗣，皇后膝下只有一女，此次传位多半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雍亲王。

　　皇后不甘大权旁落，她一边命人出城拦截诏书，一边准备在宫中诱杀雍亲王唐隶。

　　政变成功后，邓皇后迅速控制皇城禁军，监视朝臣。她一面大张旗鼓为先帝发丧，一面紧锣密鼓清除雍亲王党羽。不到一个月，邓皇后力排众议将女儿宝静公主推上皇位，临朝称制。

　　朝中上下还没反应过来，皆被邓皇后的霹雳手段震慑，为求自保只好缄口不言。于是，唐宝静破天荒的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继承大统的公主。

　　唐宝静打了个哈欠，乱飞的思绪被拉回现实，才发现已经到宣政殿外。她抱着暖炉走进大殿，小小的身影立在殿阶上，迷茫的注视着殿内的朝臣。他们正忙着窃窃私语，竟没一个人注意到她。

　　“太后驾到！”

　　殿外老太监高声通报，朝臣们这才各归其位，毕恭毕敬的站好恭迎太后上朝。

　　唐宝静赶紧抓起裙摆，踩着垫高的脚踏爬上龙椅端坐好。她个子小，两只脚被迫悬空着，四面不靠的龙椅又硬又凉，她轻轻晃了晃脚。

　　身后的珠帘叮叮作响，唐宝静目不斜视的盯住前方，肉乎乎的小脸紧绷着，她已经能根据母后的脚步声判断她的行动了。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谁又知道她背后的压力呢？稍有不妥就会被提点纠正，母后的视线如芒在背，而她如坐针毡。

　　“今日朝上有什么事要商议，说说吧。”邓太后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她那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来回扫视众大臣。

　　大臣们个个低着头，生怕碍了太后的眼被拎出来提问。这是唐宝静登上皇位的第十一天，上朝的第五天，还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禀奏。

　　“他们好像不喜欢我”是唐宝静的直觉，但她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种不喜欢。她读过史书，知道嫡长子继承制，可父皇没有儿子，她是唯一的嫡长女，那么她继位应是顺理成章。深受宠爱的小公主，男女的界限在她心中仍然模糊，她还无法深入思考其中的缘由。

　　“臣，有事启奏。”太傅欧阳町突然站出来，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汇聚到这位老大人身上。

　　邓太后坐在珠帘后面心情复杂的盯着欧阳町，既高兴于有人肯站出来打破僵局，又忌惮这位老大人会当众说出什么让她下不来台的话。

　　“欧阳太傅请讲。”唐宝静学着先帝的样子，带着乳臭未干的稚气说道。

　　说话的人不是太后，欧阳町有些意外，他稍顿了顿才说：“陛下年幼，还未亲政，仍以学习为重。治国谋略，经史子集，品德修养，皆需老师亲授。故，臣斗胆为陛下推荐一位良师。”

　　唐宝静身体前倾，好奇道：“是谁？”

　　欧阳太傅抱着朝笏，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掷地有声地说道：“元初十五年进士，现国子监太学博士，萧堇岚。”

　　唐宝静杵着下巴想了半天，完全不记得国子监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她只有一位不常见面的国子祭酒老师，还是每次入宫见父皇的时候，捎带教教她下棋和书法。

　　唐宝静不敢自作主张，悄悄回头看母后。

　　邓太后一时拿不定主意，不料邓舒先跳出来阻止了，“陛下要读书，去翰林院和弘文馆挑几个老师即可，何必麻烦太学的博士？何况，太学里的儒生能教出什么来！”

　　邓舒一通胡言乱语，气的邓太后在珠帘后面白了他一眼。明知欧阳町没安好心，邓太后却不能当众拂了太傅的面子，不然以后谁还敢在朝堂说话。

　　邓太后打断邓舒的话，周旋道：“欧阳太傅博古通今，推荐的人一定不会错，先把人带来给哀家和陛下瞧瞧。”

　　唐宝静在旁边默默点头，又瞥见舅舅气急败坏的样子，她点头愈发的用力了。

　　下朝后，邓舒直奔太后的万寿宫。

　　“姐姐，您今日就不该在朝上答应欧阳町，他分明是想在您和陛下身边安插眼线。陛下还小，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难道您要让一个学儒的老夫子天天向陛下传授相夫教子和三从四德吗？”

　　“不急，看看再说。”邓太后捧着茶杯，恨铁不成钢的睨了他一眼，“欧阳町不会无缘无故推荐他，你要是个长脑子的，这会儿就不该杵在我这儿。”

　　见他没有明白，邓太后又补充了一句，“先去查查那个萧堇岚。”她隐约记得这个萧堇岚年纪不大，在“五十少进士”的登科士子中可是相当出名。

　　…

　　比起醉心权力的母后和舅舅，唐宝静更关心她的新老师长了几个鼻子几个眼。刚一下朝，她就跑到国子监去了。因为是偷溜出宫，唐宝静特意让兰芷把她以前的衣裳找出来，扮作官宦家的小姐。

　　马车出了朱雀门一路向东，经过两条街进入务本坊。占据半坊之地的国子监门阖沉沉，比平日里清冷的太庙还要严肃几分。

　　国子监自设立以来，只招收能力出众的世家子弟，唐宝静虽然贵为公主，也是第一次来。

　　兰芷跳下马车去找人通报，刚走到台阶下便被一位身穿圆领襕衫的年轻人给拦住了，“这里是国子监，女子不可入内。”

　　“我家小姐想要拜访国子祭酒大人，劳烦通报一声。”兰芷看对方像个读书的士子，说话的态度也谦和了些。

　　年轻人打量兰芷衣着，想她应是富贵人家的丫鬟。他又瞧见门外停靠的马车，暗暗揣测起来。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那些个被指了婚的女子因好奇未来夫婿是何模样，就会偷偷跑来国子监，找个托词远远看一眼。只是以前来的都是悄悄打听士子，光明正大拜访国子祭酒倒是头一遭。

　　“敢问姑娘贵姓？我好进去通禀。”年轻人望着马车的方向对兰芷行礼，莫不是祭酒大人的未婚妻来了？这破天荒的大新闻，一定要说与三百同窗好友听。

　　兰芷从袖中取出一个包了帕子的东西给他，“拿去给祭酒大人，他知道的。”

　　年轻人双手接过那神秘物什，一摸就知道是玉。这下更加佐证了他心里的奇思妙想，掩饰不住的笑意浮上眼角，“姑娘稍后，我这就去告知祭酒大人！”

　　兰芷面上点头说“多谢”，心里却莫名其妙。回到马车前将事情说与陛下听时，还嘟囔了一句“那家伙不知道高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