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情诗》鲤什么

1、现在的故事（1）

　　钟海老师的钢琴教室开在城郊的一栋小洋楼里，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周围的街道种满榕树。每到春天，整条街都是鲜嫩的绿色。
　　“那辆车好像经常停在那里呢，我看见好几次了。”
　　课程结束时，婷雅正在收拾琴谱，婷雅妈妈指着窗外说。
　　钟海走到窗户旁，淡淡一瞥。从二楼的窗台望出去，路口的公园旁边，偶尔会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
　　“应该是附近的邻居吧，我好像见过几次。”钟海收回视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楼下走。“对了，婷雅妈妈，我早上收到几盒Turtle Bay的甜点，你和婷雅带回去尝尝吧。”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又让钟老师破费了。”婷雅妈妈踩着针尖似的高跟鞋，笑盈盈地跟过去。
　　钟海的厨房总是打扫得很干净，冰箱里整齐地叠放着为学生和家长们准备的各种水果和甜品。对那些没有那么热爱钢琴的学生来说，钟老师家的下午茶也能吸引他们来这里度过愉快的一天。
　　“我最近在减重，实在不敢吃甜食，只能麻烦您和婷雅帮帮我了。”钟海从冰箱里取出一只装得满满的甜品店纸袋，上面印着粉色的海龟花纹。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婷雅妈妈接过纸袋，打量着眼前身材瘦削的男人。“不过，钟海老师的身材这么好，哪还用得着减肥啊。”
　　毫无疑问，钟海老师在富人区的妈妈群体里备受欢迎，除了完美的学历和资历，他的个人魅力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五官英气却略带钝角，一头柔顺的黑发，像软乎乎的家养小动物，又保留着艺术家特有的纯粹和疏离，加上性格温柔又体贴，总能轻易讨得妈妈们欢心。
　　穿着深蓝色校服的少女已经整理好琴谱，提着书包走到母亲身后。
　　“婷雅，这周弹得很好，下周可以试试难度更高的曲子了。”钟海温柔一笑，眉眼几乎融化在笑容中。
　　腼腆的少女抿着嘴角，认真地点了点头。“嗯，谢谢钟老师。我会好好练习的。”
　　“钟老师，辛苦你了，下周再见。”婷雅妈妈冲他挥挥手。“谢谢你的Turtle Bay。”
　　“下周见。”
　　送母女二人离开的时候，钟海朝路口望了一眼，那辆奔驰还停在原地。
　　在备忘录上画上最后一个勾，周日的工作彻底结束。钟海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龙舌兰，一口饮下，用一小片柠檬蘸了盐咬在嘴里，酸涩的果汁闯进口腔，留下清爽的回甘。他扔掉柠檬，披上外套出了门，径直走向那辆奔驰。
　　车门没有上锁，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车里很香，味道和他一直用的香水一样。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浅棕色的头发梳到耳后，眼中有几分不加掩藏的戾气，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那个不良少年的模样。到这个年纪还能保持这份锋利的人，一定足够偏执，也一定足够好运。
　　男人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路口，没有看钟海。钟海也没有看他。气氛颇有些古怪，但他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送我去南三环，我约了人。”钟海说，没有语气词，也没有情绪。
　　“好。”
　　男人发动那辆停了一下午的汽车。
　　“我还以为你要在这儿停到世界末日呢。”钟海冷冷吐槽。
　　“我不想打扰你的。对不起。”
　　这么多年他听男人说了太多次对不起。最开始听，这三个字就像刀一样割在他身上，割得血肉模糊。后来听多了，终于变得麻木起来，只不过是三个音节罢了。
　　男人把手机递给他，视线依然看向前方。“帮我开一下导航。”
　　“密码是多少？”钟海看着上锁的屏幕。
　　路口突然亮起红灯，男人踩下刹车，车子猛地一颠。
　　“我来吧。”男人从钟海手上拿回手机，用指纹解了锁再交还给他。
　　钟海盯着屏幕，倏然明白过来。他把手机重新锁上，然后输了自己的生日。
　　解锁成功。
　　钟海飞快地在导航软件里敲下地址，像扔垃圾一样把手机扔到男人腿上。“恶心死了。”
　　“……对不起。”
　　绿灯亮起，冰冷的电子女声指引着前行的路线，行人和高楼从车窗外木然掠过。
　　钟海看着那些无趣的风景，余光忍不住瞟向方向盘上男人好看的手指。没有戴戒指。
　　偶尔的偶尔，男人的视线也会转向他的脸，比悬崖上的风还要快，一晃即逝。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关系呢，钟海也不明白。
　　从哪一天起，男人开始不断地道歉，却再也不肯直视他的眼睛。
　　天色渐暗，开始下雨。雨水一颗一颗地砸在挡风玻璃上，碎成一朵朵水花。
　　男人将车停在商圈入口旁的人行道边。
　　“要停到地下吗？”男人问。
　　靠着那杯龙舌兰最后一丝残存的醉意，钟海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陈飞铭，你把头转过来。”
　　在男人转头的瞬间，他揪着男人的衣领莽撞地吻了上去。他的嘴唇上还残留着柠檬的酸涩，
　　和极度柔软的触感一起刺激着神经。男人沉默地迎接着他的吻，像被海浪席卷的滩涂，温柔却毫无回应。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不应该是这样的。
　　钟海推开男人，看见紧锁的眉头和一双仓皇逃离的眼睛。
　　“怎么了，你怎么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你跑到我家来，不是就想要这个吗？”委屈混杂着不甘，情绪在胃里翻涌。
　　男人的视线转向人来人往的街道。“不是，钟海。我只是想看看你。”
　　“看看我？你真的想来看看我，那就给我打电话约时间带着伴手礼来敲门，而不是莫名其妙把车停在我家门口！”一阵愤怒冲到胸口，钟海几乎对着男人吼起来，声音被闷在车厢里，连他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响。
　　那你现在就转过头来，好好看着我啊。
　　男人没有转头，语气也依然没有起伏。“对不起。我不会再去了。”
　　“陈飞铭，你这辈子最好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钟海下了车，狠狠摔上门。
　　“钟海，带上伞……”男人拿着雨伞追出来。
　　钟海头也不回，迎着雨朝前走，每一步都溅起地上的积水。风很冷，雨水也很冷。
　　他看向街边橱窗的倒影，男人一直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伞，望着他的背影。
　　他才不会为了那个男人流泪，他心想。再也不会。

　　刘哲比他先到，坐在西餐厅靠窗的位置等他。
　　“雨下得有点急，忘带伞了吧？”刘哲问。
　　钟海脱掉外套坐到刘哲对面，一边擦头发上的水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没有……陈飞铭送我过来的。”
　　“欸，他去找你了啊？”刘哲有些惊讶。“他昨天还跟我说绝对不去呢。”
　　“啊？”钟海吓了一跳。刘哲并不知道他和陈飞铭之间的关系，一直以为他们只是还算熟悉的普通朋友。
　　“他未婚妻不是想找你去订婚宴弹琴吗，但他跟我说，他不想麻烦你。”
　　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秒，耳朵又开始嗡鸣。钟海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他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什么意思？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我想也是。”刘哲晃着杯子里的红酒笑起来。“他未婚妻是你的粉丝，还去听过你的音乐会。他肯定不好意思跟你说。”
　　“陈飞铭……订婚了？”问出这句话，几乎耗尽了钟海身体里所有的力气。
　　刘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笑容从脸上退去。“欸，他没请你啊？”
　　“什么时候？”
　　“订婚宴是下个月……我也刚收到请柬。”
　　“……我去下洗手间。”
　　有温热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钟海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落荒而逃。
　　关上厕所隔间的门，他用手指狠狠揪住头发，试图从喉咙里发出无声的低吼。嘴唇上分明还残留着刚才的吻，愈发显得他可笑又可悲。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男人还是这么残忍。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做不到心如死灰。
　　钟海用力捶打着墙壁，手掌传来破碎般的疼痛，却不及心头半分。
　　陈飞铭，你真的没有心吗。
　　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一片温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