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难当》灼谨

3、第 3 章

　　“十多年前，青州城北住着一户马姓人家...”

　　老仵作驼着身子站在棺材板子旁，看了一眼堂上众人，目光接着又飘向远处，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

　　他浑厚的声音像是古老的编钟，透出沧桑之感，堂下的阿乔连同众人皆是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

　　——他们当中有的听过这陈年旧事，有的却只持着一知半解。

　　老仵作没有酝酿多久，很快便继续讲了下去：“马家以木工为生计，过得虽不算优渥，但也绰有余裕。那位当家的没什么特殊之处，可他的那位夫人的身份却是不一般，是京中某位官员远嫁过来的小女儿。”

　　“马夫人虽是庶女，但在家中也是备受宠爱。想来不少乡亲也听说过，那位夫人嫁过来时还带了两箱子金银首饰的事情，怎么算都是那马木匠高攀了。”

　　“虽说是下嫁，可马夫人的性子却极好。他们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待街坊邻里也是友善。平日里都对街边的乞儿、书院里的穷苦书生们也都颇为照料，是出了名了善人。”

　　“可就是这样两个人，在一个暴雨之夜...”他低头一叹，“双双...丢了性命...”

　　“那是一场七八年未曾见的暴雨...”

　　“雨后的早上，马木匠没有按时出工，某位等他送货的客人急着结单便找上门去，客人敲了半天的门都迟迟没人应声，还为此发了脾气，站在铺子口骂了半天。”

　　“正主没被他叫起来，隔壁那户倒是被吵醒了。那男人平时就和马木匠交情不错，见状生怕是伤了老友与客人之间的和气，便主动上去叫门，可谁能想到，就在此时——”

　　堂下众人一凛。

　　老仵作压低声音：“这二人竟看到有水自门缝中渗出..”

　　这老仵作讲故事的水平高超，说话时爱压着嗓子也就罢了，还总在关键的时候吊人胃口，活像一个说书的。

　　阿乔悄悄注意着堂上，除了季大人与那位笔走龙蛇的师爷，其他的人面色都不算好。

　　老仵作继续道：“这门缝内怎会无故渗水？邻居担心马木匠是出了什么事，便当机立断将门撬开。没想到那马木匠夫妇竟然都死在了自家的床板上...两人浑身湿透，周遭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且慢。”季邯匆匆打断了他：“当时验尸了吗？”

　　“验了。”老仵作点头：“那二人报官之后，府衙就派了人过来。死者全身苍白肿起，布满褶皱，且眼球突出，尸僵颜色浅淡，判断为溺亡。”

　　也许因为是年代久远，当年案情细节被这老仵作讲不清不楚，可他唬人倒是有两把刷子，说得堂下不少人两股战战。

　　李忱舟只是略微思忖，接着同影二使了个眼色。

　　到底是多年伺候。当下接收到自家主子的示意，影二便飞速于人群中如同游鱼般滑了出去。

　　李忱舟接着听那仵作讲道：“那马宅数十里内皆无任何能积水的水坑、水潭，屋顶也无漏雨的痕迹，可当时的景象却让人无法解释，这才成了一桩悬案。”

　　又臭又长的故事终于到了结尾，季邯听得头晕脑胀，却从中找不到一丝的有用信息：“这与水鬼索...这与你说的传说有何关系？”

　　“大人，无巧不成书这个道理您应该比谁都清楚，若是仅仅发生一次，也许是意外，可若是发生了数十次呢？”

　　“不止马家，还有周家、陈家、王家...每逢暴雨之夜便有此怪事发生，秦知府他兢兢业业数十年，却仍没能查出个结果啊！”那老仵作越说越激动，佝偻的身子骨都挺得直直的：“昨夜暴雨如注，老朽就害怕会有这么一遭，却没想到还是躲不过。”

　　“——冤孽啊！”

　　他的话让堂下的嘈杂之声更甚。

　　季邯忍住了训斥之语，梭巡了一下眼前众人的面色，不出意外皆是铁青：“不谈往事，你为何对着那摊...那几具尸体也下此结论？”

　　仵作眼神一暗：“往日总卷宗虽是溺亡甚多，但也有一两宗牵扯到各种兵器...”

　　“笑话，照你所说这水鬼的能耐可大了去了，鬼怪杀人还要用兵器？！”季邯拍案而起，老仵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人明察！这尸体上的痕迹，阴狠毒辣，更是缺胳膊卸腿，除了鬼怪还有何人能造成？”这老仵作对水鬼之说深信不疑，看似回答了季邯所提的三个问题，实际上什么有用的都没说。

　　季邯虽不信鬼神之说，但也不愿和衙内仵作在公堂之上起争执，免得让人看了笑话。他揉揉眼角，转而望向阿乔。

　　“原造，细说谋杀一事。”

　　须臾之间，阿乔心中已经有了一计。

　　这老头说话方式虽然欠收拾，但也无疑留给了自己一个大好的机会——兵行险着，如今自己记忆全失，与其被动地等待下一次刺杀，不如将一切都放在明面上。

　　“回大人的话，草民昨日酉时收摊，之后也未曾外出。在家中备好食材后便上床歇息。”

　　她在心底酝酿好情绪，适当地摆出一副惊慌且脆弱的表情：“大约子时，自草民内屋窗外闯入四名黑衣人，口中念念有词，说是要杀了我。”

　　季邯沉吟片刻：“你并非青州本土人士，以前是否与人结怨？”

　　他话音一落，只见阿乔唰的一下斜斜扑跪在地上，边说还边用袖口蹭着眼角：“哪有什么仇人，阿乔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辛辛苦苦将这一间铺子弄得有些起色，却....却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这下...谁还来会买我的豆腐啊...”

　　阿乔本就是城里小有名气的豆腐西施，如今这副模样看在百姓心里，那是一个闻者流泪见者伤心。在场有心调笑的除了李忱舟，不会再有第二人。

　　“那这几具尸体又作何解释？”

　　“大人您有所不知，当时我害怕极了，慌忙想要躲到床下，可突然电闪雷鸣，眼前蹿过一道人影，等我回过神来，这群黑衣人已经被统统解决掉了。”阿乔面不改色心不跳，撒起谎连草稿都不用打，真诚的模样连她自己都要被骗了过去。

　　季邯追问道：“有人救你？有何证据？”

　　“那尸体身上的痕迹便是最好的证据。”阿乔双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心口，似乎一阵轻风都能将她吹倒，心中却扬起了一个微笑。

　　她说得不错。

　　不用任何多余的解释，那确实是最好的证据。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又如何能够将人断得七零八落？师爷林蕴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一番堂申到了这儿，也是走进了死胡同。

　　逃之夭夭的是阿乔。

　　可季邯呢？

　　如此重大的案件却毫无头绪，身为一方父母官，他要如何堵上这悠悠众口？纵然心中有千般万般思绪，可这个死结也只能留给他自己来解。

　　官路太顺的人，终究是没见过多少世面。

　　公堂之外烈日正好，光辉于瓦缝间投下，将围观百姓身上的阴寒之气尽数带走。人声嘈杂，徒留那人如坐针毡。

　　李忱舟轻抚着腰间的玉佩，目光却始终在阿乔的身上。

　　身为同知的季邯不说话，公堂上也无人敢吱声，连同阿乔一起，场面陷入一阵沉默。

　　静得可怕。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

　　堂外传来男子的高喝之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城西！城西天海客栈的老板死了！”

　　“什么？！”

　　又死人了？季邯面色一寒。

　　区区一个暴雨夜让青州多了五具尸体，他要是还想保住这顶乌纱帽，这几宗案子就必定得有一个交代。

　　季邯当即不再犹豫，他一拍惊堂木：“此案疑点重重牵扯甚多，本官决定暂停审理！先去天海客栈！”

　　他说罢将沾了些许污秽的手巾扔在案上，几乎是小跑着走进了内堂。

　　眼看着主事之人离开，趁着围观众人皆是仓皇无措的空挡，阿乔抓准时机猛地回头——从她开审到现在，那里一直有一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
　　可现在，除了被衙役驱赶一瞬间散作鸟兽的普通乡民，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她情绪微沉。

　　是第二批杀手？是漏网之鱼？还是什么别的人？

　　然而新的死者的出现容不得她再做多想，只得暂时按下心中疑惑，悄悄跟在季邯的车驾后面去了天海客栈。

　　*

　　“哥哥！我的哥哥啊！”

　　声声凄厉地惨呼划破长空。

　　当季邯带着数十名衙役赶到客栈后院之时，只zhen着华丽的中年女子，正趴在那具已经发泡的尸体上哭得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他定睛一看——

　　尸体苍白发肿，眼球突出。

　　季邯虽不懂得验尸，但见此人模样状态，正好与刚刚那名老仵作所说“水鬼索命”的死景相吻合。

　　水鬼索命...

　　难道世间真有这般诡事？

　　季邯心里打了个突，压下心中的异感，陈着脸望向那位嘴里絮絮叨叨的女子。

　　她依旧不停摇晃着地上的男尸，眼角涌出的泪水将她精致的妆容弄得一塌糊涂。她力气似乎不小，连身后的两名婢女都拉不住她。

　　天海客栈虽不是什么大型客栈，但却以物美价廉而闻名，平日里客流量颇大。来往的不少外地人都选这里作为暂时的落脚之处，是个出了名的鱼龙混杂之地。

　　人死在这种地方，通常是最令人头疼的。

　　再看那一张张疑惑与惊恐的脸，季邯竖起耳朵去听——

　　“这是怎么回事？”

　　“赵老板如何会遭此劫难，上天公道何在！”

　　“好端端的，这人怎么就没了呢...”

　　“水...水！”

　　“休得胡言！”

　　人群之中有惋惜的，有疑问的，有悲痛的，还有话说一半便被身旁人捂住了嘴的。

　　季邯咬着老牙克制住徒然生起的脾气，这位心情烦闷的同知大手一挥，立刻有数位衙役将那尸体周围团团围住。除了那哭泣的妇人与两名丫鬟，将无关的人都堵在了圈外面。

　　而李忱舟与阿乔这两个无关群众，一个正蹲在房梁上，一个正藏在人群中，二者都注意到了对方。

　　阿乔的眉头才刚微微皱起，梁下一声高喝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哭泣者何人！”

　　明明才过了一个上午，季邯只觉得自己像是老了十几岁，濒临入土。一声发问，妇人对他视若无睹，先应声的反而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从圈外挤了进来，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季大人，这是我夫人。伤心过度，还望海涵。”

　　季邯抬眼去望来人，他在上任之前也做了不少功夫，不单是风土人情，连青州各处的人际关系也有简单了解，而有一张画像就恰巧能对上眼前这张脸。

　　正是青州的首富，郑东轮。

　　简简单单一句“郑老爷”算是打过了招呼，面对这样一位家财万贯的土财主，季邯的语气依旧是不咸不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听您之意，贵夫人与死者可是关系匪浅？”

　　“正信是月姣的哥哥。”

　　郑东轮向他解释道：“十五年前他曾在我府上做过总管，最后攒了一点薄产后便让出去做生计了。”

　　这位首富的话中规中矩，单单一句话后便没了下文，不提他们夫妻二人为何来这儿，更没透露出什么其他的消息。

　　而攒了薄产出去营生这事儿，季邯暂时没觉得有任何疑点，反而是蹲在房顶的李忱舟将这句话记了下来。

　　要知道郑东轮成为青州首富三十载，无论是心机还是手段都颇为激进。按他往日里的做派，骨头渣子也要压出三两油。即使那是自己大舅子，也断然没有让他攒下薄产，再放其离开的说法。

　　这背后，是否还藏着什么别的隐情？

　　天海客栈内的嘈杂环境让案情的勘探变得十分困难。季邯被吵得头疼，想差人将尸体抬回衙门验尸再看，但毕竟男女有别，怎么也不好意思将别人的夫人从地上拽起来。

　　他朝郑东轮一拱手，好在对方明白了他的意思，上前与自家夫人好言劝说了一番，才勉强让她放了手。

　　季邯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留下了几个差役向店小二做口供，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三盏茶的时间。

　　随着大部队的离开，天海客栈的事暂了，阿乔顿时成了一只无头苍蝇，一时间没了事做。

　　她站在客栈牌匾下边左右张望，什么也没看到，最终也只能决定先回铺子之后再做打算。虽然她一点也不想做豆腐，可除了那个残破的小屋，目前的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阿乔迈出一步，耳边尽是嘈杂不绝的叫卖声。即使对面的天海客栈刚才抬出来一具尸体，可这些小贩依旧自顾自地做着生意。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有些人脸上还带着无比灿烂的笑容。

　　——那是劫后余生的笑容。是在为死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所庆幸的笑容。

　　这样的麻痹究竟是好是坏呢？

　　阿乔不知道。

　　一阵微风轻拂，将立于街边几棵老树的枝丫吹得沙沙作响。她抬起手挡在眼前，刺目的焦躁就这样被隔绝在了外边。

　　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些如同面具一般刻制而成的表情，阿乔转而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荷包。那是她今早在屋内某个破旧的衣柜内找到的。袋内的银子虽说不多，却也勉强够她买点“小东西”。

　　整个青州就如同是一团巨大的迷雾，默默等待着有朝一日能有人将它的未知一把掀开。

　　藏在“水鬼索命”传闻之下的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也终会有显现的一日。

　　而在这并不明朗的当下，如若能拿到那老仵作口中“水鬼兵器杀人案”的卷宗...那定能抽出这个“茧”的第一根“丝”。夜深人静之时，便是她潜入府衙“借”之一阅的最好时机。

　　“就这么办。”一拍双手，自客栈口的台阶上一跃而下，下定了决心的阿乔随着人群缓步向前走去。毕竟安排好了今夜的行程之后她便没了事做。

　　与其直接拐回豆腐铺子里收拾残局，还不如顺便逛逛街，也能消除自己那闲下来之后的空虚感。

　　可当她融入人群的瞬间，周围车水马龙与络绎不绝之景却没能让她有任何好转。

　　糖人、纸灯、衣裙...她左看看又看看，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新奇。

　　就像...像是她从来没有这般悠闲地、光明正大地走在人群中一样。

　　“我到底是谁。”

　　自己所遗忘掉的以前，又究竟是什么样子？

　　恍惚之中，她的脚步停在了一位卖手工簪子的女子跟前。那是一只做工不怎么精细的银簪，上面刻着一串可爱的糖葫芦。

　　本是孩童才喜欢的玩意儿，阿乔竟然想都不想便将其买了下来。她喜欢那个圆鼓鼓的玩意儿，见到的第一眼就莫名地喜欢。

　　将心仪的簪子攥在拿在手中不停地把玩，她转悠了半天，再也没见到别的任何能引起她兴趣的东西。

　　看看雨后晌午略显毒辣的骄阳，阿乔一撇嘴，转身拐进了一处隐蔽的巷道里。

　　李忱舟一直跟在她身后，面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