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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江湖不可还 ...

  •   [飞雪]

      风吟把我放下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也不顾什么形象,坐倒在了沙地上,然后方发现这里是风吟自己的小屋门口。

      好一通狂奔,发髻凌乱,我顾不上,低头看向手中,还好那枚玉环一直握着呢。这样的动乱中,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声音,海面上飘拂的笛声。磊月,我能想到的只有你。

      “公主受惊了。”风吟在我身后低声说。

      “到底怎么回事儿?”我问,我已经彻底混乱了。

      “公主。”风吟忽然转到我前面来,神色郑重地说:“求你,千万不要……”

      “好你个风吟!什么时候了还不能说句完整的话呀!不要什么?……”

      我话还没说完就呆住了,风吟的神色比我想象中的更严峻,眼光从我头顶上投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哀伤。

      “公主,永远不要嫁到风家。”

      “什……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风吟,他在说什么想什么啊。

      “您看见了,我叔父,风镜,他有逆心。”

      纵然早有感觉,我仍然从地上跳了起来,震骇莫名。

      “他手握甲兵,然后假以求姻之名,要海王嫁女。公主,您是他手里的棋子!”风吟忧伤地看着我,“他要的是等您嫁过来之后下手软囚,就象他对我那样,然后以您为人质要挟海王,也同时胁迫我助他起事……他两朝为臣,其实并不忠心的。”

      我完完全全呆住了。

      原来是这样子的。

      风吟在每一次提到我时都刻意用了“您”字,一声一声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你答应了不揭发你叔父?”

      “现在如此。”风吟苦涩一笑,盯着自己的手指:“我被他禁锢三天,现在没有力量对抗他。”他声音忽然冷冽:“但,不是永远如此!”

      我楞楞听着,居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公主,等您有了归宿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检发于世!”

      “我……归宿?”

      “是,您总是要离开碧廓的罢?”风吟低声:“嫁给那个皇子?磊月?”

      “你知道?”我讶然,然后恍然。风吟一定是也暗中查过,他还是关心我得紧。

      “海王不会同意的,绝不会。”风吟郑重地告诉我。

      “为什么?他是我父亲,最疼我了……”我愕然不解,海下并不是没有和陆上通婚的先例。

      风吟犹豫了一会儿方问:“公主……能再唱一回那首歌儿么?”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歌,轻轻一整襟,歌声浮起。

      “风起于汀洲之滨,止于长天之末。云浮于九州之空,湮于沧浪之水。”

      “皇皇漠漠,苍穹何极?朝朝暮暮,碧廓何处?浩浩荡荡,无际无涯,起起落落,潮寂海孤……”

      风吟听着我的歌声,竟似痴了。好一会儿,他幽幽地说:“这歌儿,比起东海紫曜石室中的又如何呢?”

      我错愕。风吟低声一叹:“我说个故事罢。”不待我回答,便顾自接了下去。

      “数十年前,碧廓海还不是当今的海王在位时也没有这歌儿传世,当时的海王膝下有一位公主,名为飞鸢,她也是秀美异常,能歌善舞,当时的海下,提婚的名门不下十家。然而,这位公主飞鸢,心性高傲,看不中海里的王公,而是爱上了一个陆上的少年。”

      “她后来怎么样?”我被风吟语气中的悲悯吓倒了。

      “为了蜕为人身与那男子厮守终生,她私下里求到了当时风家的族长。那时那位族长也掌握着化鲛为人的绝密药方,于是许下了飞鸢。那药剂服下之后,鲛人会蜕变为人,飞鸢欣喜异常,满以为可以幸福一生。孰料她等来的,不是灵药,而是甲兵!——当时有人向海王泄密此事,内敛保守的海王视人鲛通婚为大忌,将她擒入牢狱。要她绝了人间之念,而她却死不改悔……

      “那位海王一气之下竟然病故,新的海王是公主的弟弟,她同样苦苦哀求她的弟弟,但是她弟弟与她同父异母,私心里居然对她恋慕已久,当然不会同意她嫁给陆上的人类!限于礼法,他自己当然不能娶她,于是便用紫曜石建了一座牢房,将自己的姐姐拘束在内永不放出,再给予她长公主的名号!……这件惨事,就此成为海下的禁忌,再也无人敢于提起,当年的风氏族长也因为私泄灵药而被处决,告密的族人成了新的族长,而那位长公主囚禁海下,至今已经近三十年了!”

      听到他最后一句,我失声惊呼。

      “是的,公主,如你所知。”风吟的语气如同宣判:“长公主名飞鸢,她的弟弟名叫飞鸿。当年告密的那个小人就是我的叔父风镜。上一次鲛人与人的通婚以悲剧收场,牺牲品就是您的姑姑。她长居海下,与恋人分离,心中哀怨,做歌倾诉。您的父亲听到歌声,觉得曲词过于幽怨,于是新制一词,配上原曲,居然传唱海下数十年,也就是您刚才唱的歌儿……”

      “旧词……又是什么样子?”

      风吟叹了口气,低声吟唱。熟悉的曲调,而词句却异常陌生。

      “日升于冥蒙之山,死于荒墟之谷。月生于鸿灵之涛,葬于幽暗之海。”

      “日日月月,山海无路。年年岁岁,彼岸无渡。晨晨昏昏,谁嫁谁媒?明明晦晦,彼歌彼哭。”

      他的声音哀伤,歌词恍惚,我的冷汗唰一下就渗了出来。

      [磊月]

      远处有小舟如飞而至,数名军士泊舟近大船,向他行礼。

      “什么事?”“皇上已禅位为太上皇,新皇由太子即位,七日之后行登极大礼。”

      “哦——大哥做了皇上。”他微笑:“三哥呢?”

      “三皇子被命出京赴漠北,暂抚北疆民生。”

      还是阴鸷的大哥胜了。他倦然地笑:“我这儿没有避讳,既然来传信,不妨连政变的始末一并告诉我。”

      军官似乎一怔,想不到他直白若斯,言语便嗫嚅起来,他苦笑:“我身在海上,无兵无权,你是奉旨传令,我能拿你怎么样了?但说无妨。”

      “太子和三皇子各领一支舰队,在苍庭洋面上进行搜寻,想找到那蓬莱仙岛,可是一过数月,全无一丝进展……后来朝中传来消息说皇上有意禅位……当夜三皇子便驱使舟舰围攻太子舰队,希图能扣下太子迫使他就范,不料太子早有知觉,事先在对方阵营里安插心腹,当夜三皇子举事不成,自身被俘。太子将异己全部抛入浩浩大海,只留下顺服者,将三皇子带回京都,削了兵权发放漠北……”那军官说到宫廷政变时,神色间满是惊怖的余味。

      “将异己者……全部抛入海中?”他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正是。当时末将随太子在行舟中,亲眼得见海面上火光照天,那些反叛者被反缚双手,从数丈高的舷侧,一一被推入水中,有反抗者,旁边刀斧手立刻挥刀断首,血腥气息间杂海风之中,数里可闻。太子又下令,将牛油淋于空舟上点火焚烧,炬焰烛天……”

      冷静如他,想起那幅惨酷图景,也不由打了个寒噤。军官脸有不忍之色,低叹如同自语:“新皇暴躁阴鸷,这天下……是我该引退的时候了……”

      “阴鸷……”他喃喃重复了一遍。那军官忽然忆及他是皇族,不由冷汗涔涔而下。

      “引退……么?”出乎他意料,皇子磊月居然轻轻苦笑起来:“你不用怕,你的话没错,大哥的脾性素来如此……离开,也好。”

      “我也军阵多年,杀人盈百。只是都是战阵,绝非屠杀……可是那一夜,被斩首的,淹死的人,至少便有三百人。新皇回京后皇上便已经交付了政务,只欠一个仪式而已。但在我出京前,已又有数百名\\\\\\\'乱党\\\\\\\'被枭首菜市……”军官低声说着,眼神空洞。

      无非是三哥的羽翼。他疲倦地想。要不是碍在兄弟手足的份上,大哥也不会来通告他这个一向被遗忘,被目为异类的弟弟呢。哪儿就缺他一个人了?

      两个人同时无语,同时为了打破僵局而抬眼,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一艘军船。船上甲光凌日,戈矛向天,然后两个人同时想到了军官此行的目的。

      “皇子……”军官迟疑地开口。

      他决疑良久,断然摇首:“我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回去?回去做什么呢?向阴鸷的新君俯首,日日早朝趋班进言?回去独居深宫,一朝触怒天威,立刻贬谪异地?回去,然后终于大婚,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只为了皇族的名分?

      这不是他喜欢的生活,而回去,便意味着要一生如是。

      他不。他情愿终老海上,听风,听潮,听雪,与那个蹁跹的女子,日日相对。

      “笔。”他示意。

      早有人捧过笔来,他悬腕,锋豪磨过柔软的纸面,一行字迹跃落。

      “皇子磊月泛舟死于海”

      这一幅字呈上君前,他知道,自己与皇族的血缘就此断开,再回不去那个旧时的世界。从前的皇子磊月,已于新君即位前七日,泛舟死于海上,不再回来。

      在军官惊愕而转了悟的目光中,他笑得安静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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