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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二十五章 心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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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午夜钟声的最后一响追赶着前面的轰鸣荡向苍茫的原野时,路西法将搭在钟楼窗台外的腿收了回来,抱膝蹲伏的姿势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停在树梢上的鸟一样。他仰着头,闭目聆听着渐渐远去的钟声和不时掠过耳际的风鸣,一股发自心底的静谧便如流水般浸润着他的全身。
午夜前的两个钟头,路西法悄悄离开了藏身的修道院,他并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地方,只是觉得如果一直无望地等待着不会到来的迪特里希,自己一定会难过一整夜,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地享受一下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沿着林间的小径一直走了很久,在可以望见农舍灯火的田埂上聆听模糊的说话声,直到那一盏盏微弱的灯火熄灭,月色也变得昏暗,路西法才又慢慢地向更深的黑暗走去。如果不是看见远处一座孤零零的教堂钟楼那尖尖的屋顶,他很可能就那样漫无目的地一直走到天亮。
从有记忆开始,路西法就很喜欢钟楼,对钟声的轰鸣有着着魔一样的酷爱。这种嗜好究竟是从何而来他也弄不清楚,反正只要心情郁闷时就忍不住想要找一个钟楼,听一听比任何乐器都更能震撼心灵的钟声。
午夜钟声的余音已随风而逝了,路西法仍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抱膝坐在窗台上,继续眺望在昏暗的夜色中变得无趣的山丘、树林与城堡的塔楼。比起巍峨壮丽的宫殿城堡来他更喜欢先前看到的那些低矮的农舍,那些虽然粗俗或平淡的农家的对话在他听来却是充满着真切的关爱,在他内心深处隐秘的期盼中,他很想有那样一个温暖朴实的家。
可是,只要稍稍想象一下就会明白,迪特里希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那样的家里的,所以如果想要留在他的身边的话,就只能把那点期盼当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在无言的感伤慢慢升起时,雨点落了下来,风也比先前更为冷冽。正想着会不会下一场和昨天下午一样大的雨时,被风裹挟的雨点已扑到了脸上。路西法跳下了窗台,在钟架旁坐了下来。
外面的一切变得更加模糊了,虽然只是初春,雨却反常地像是夏季才有的猛烈。聆听着哗哗的雨声,路西法忍不住想,果然还是出来对了,在这样的雨夜,迪特里希是绝不会来看我的。而只能孤独地守望的我,比起呆在还残留着他气息的地下室来,还是这谁也不知道的钟楼更让我觉得解脱。
胀满着难言的惆怅的睡意一点点征服了路西法,他蜷曲起身体,让自己在单调的雨声中慢慢沉溺于未知的梦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好像听到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最开始以为是在做梦,可是心却先于头脑作出了判断,是迪特里希!
路西法猛地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里,一个人影在转角的楼梯口出现了。高高的身影是路西法再熟悉不过的了,不过他走路的姿态却有些异常,这让路西法一阵狂喜的心旋即被莫名的担忧所笼罩。
“迪特里希……”
脚刚刚迈上台阶的身影顿住了,头好像是抬起来了,不过因为光线极暗,路西法只能凭猜测来想象。
“……你果然在这里……”
带着深深的喘息的话语好像是很费力地从胸腔里挤了出来,就在路西法本能地跳起来时,黑影晃了晃,一头向他栽来。
“迪特里希!”
路西法惊惶地抱住了倒下来的男人,让他心痛不已的是,倒在他怀里的躯体简直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又冷又湿,难以想象,这个他认为绝不会来找自己的男人曾在雨地里奔波了多久才找到这个他偶然想要停留的钟楼。
“你是傻瓜呀!迪特里希……”
路西法紧紧地搂住了这个让自己又爱又痛的男人,内心的激荡让他的声音哽咽起来。他小心地把迪特里希扶坐到背风的墙角,刚想去钟楼下找些生火用的木柴,却不料身体才离开不到一公尺,刚刚恢复一点神智的迪特里希突然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想离开我吗?”
“不是,我只是想去找些柴火来。”
“真的是这样?”
迪特里希的追问让路西法有些愕然,那充满了不舍与焦虑的话总让他觉得不像是在对自己说。胸口不由得有了莫名的的刺痛。
深深地、深深地将痛楚压到心底,路西法温柔地抚摸着那张湿淋淋的冰凉的脸,“我不会离开的,只是想去找些可以暖身用的柴火,你在这里等着我好吗。”
即便是这样说了,迪特里希也没有松手的意思,他执著的视线,即使是黑暗的夜幕也无法遮挡。
“迪特里希,放开我……”
焦虑着他一身湿冷的路西法又一次试图挣脱他的手,但迪特里希反而以惊人的力道将他拖到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箍住。
“……不要动……只要呆在我身边就行……我……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近在耳旁的呼吸急促而又灼热,失润的沙哑的嗓音里有着让人心酸的颤鸣。路西法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为着在恍惚间还对他深爱的人保持着珍爱之心的迪特里希,也为着不得不成为别人的替身的自己。
哗哗的雨声已转为沥沥,和迪特里希紧紧相拥的路西法感到原先一丝丝透过来的冰冷的水汽中渗进了一股股滚烫的热流。
“迪特里希!”
他慌张地想要挣脱迪特里希的怀抱,却不料才一动,原本像连在一起的迪特里希突然斜斜地倒向冰冷的石板地。
路西法惊跳了起来,摸了摸迪特里希颈部的脉动后,他迅速跑下了钟楼,不一会儿就抱来了大捆的木柴。以电光火石一般的速度升起火后,他麻利地脱下了迪特里希身上的湿衣,然后抱着脱力的他依偎在了火堆旁。
有好一会儿,只能默默地等待心爱的人醒来的痛苦让路西法有了想一起死去的冲动,反正清醒过来的迪特里希只会若即若离地与自己做无爱的游戏,那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可以无所顾忌地与他相拥直至死亡。
只有这样,他才是属于我的,不会被那个长着一样面孔的人抢去……不过,他今天这样反常会不会是因为那个人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事呢?如果是这样,他来找我的缘由中多多少少也是认定了我是可以替代那人的存在吧……
为了自己擅自揣测的理由,路西法突然又有了必须活下去的动力——即使现在只能做那人的替身,但将来总有一天我会真真正正拥有这个男人!
辗转反侧了半夜的米兰女公爵在凌晨三点时下了床,她没有叫醒侍女,而是一个人点燃了蜡烛,就着小客厅的书桌给弟弟路西安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亲爱的路西安,
写这封信时我已经犹豫了很久,不知道我所要告诉你的是否会给你带来新的烦恼和痛苦……但是如果什么也不说的话,我又恐惧着会不会因此让你在未知的情况下遭受着更为可怕的灾难……所以,即使是向你,我最爱的弟弟,暴露我最丑陋的一面,我还是决定把五年前的事实真相告诉给你。
五年前,不,应该说是更为久远的十年前,我们在维朗德里堡第一次结识由堂兄亨利带来的客人——刚刚来法国不久的迪特里希时,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那时的他给了我少女梦想中最甜美、最让人心醉的沉迷,我甚至至今仍能准确地回忆起他当时说过的每一句话,他微笑时的样子……
或许是太过沉迷,我根本没有想过他真正感兴趣的人是谁,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一次次频繁地来访只是为了我,一个对自己的像貌沾沾自喜的傻女孩……
九年前,我不得不去圣路易斯修道院修行时,我大哭了一场。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除了对你的不舍外,我想得更多的是迪特里希。离别的那天,我偷偷跑去跟他道别,甚至对他说,回来时一定要让他娶我。他有些惊讶,温柔地笑了笑后说道:‘玛茜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一定会有更好的骑士来迎娶你的。’
我失望了,这份失望一直伴随着我进入修道院,有整整一月的时间里我无心作任何事,只是想着他为什么没有答应我的请求。以后的数年我在无尽的思念里度过……
五年前,我离开修道院回到维朗德里堡,在热情地迎接我的你的背后,我又一次看到了迪特里希,他的笑容还是那样温柔,我的心再度悸动起来……
我确信已经出落得花容月貌的我有着比以往更大的自信来赢得他的爱,我积极地寻找着每一个与他相聚的时刻,很快我便发觉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迪特里希像以往一样依然是家中的常客。
比最初时还要强烈的情感征服了我,我在他抵达家中的第一时间去迎接他,然后一直陪伴在他的左右,那时的你曾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好嫉妒啊,迪特里希好像已被姐姐占有了似的!’
哎,那时的我就是那样任性地企图他所有的时间都属于我似的占有着他……
可是我很快发觉,他即便是和我呆在一起,目光也总是追逐着你的身影。
他看你的眼神异样地温柔,有时会在我跟他谈话时也走神似的露出让我诧异和嫉妒的微笑……
那样甜蜜的微笑我宁愿折去寿命也想得到,可是我敏感地意识到那是不属于我的甜蜜……
哎,看到这里,我想你已经明白了迪特里希真正喜欢的人是谁了吧,我的弟弟……
明白这个真相的我的确受到了致命的一击,我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所以尽管理智让我沉默,我还是不顾一切地向他求爱了……
结果当然如最初的预料一样,他拒绝了我,以最直接的方式拒绝了我,连一点希望也没有给我留下……
绝望的我斥问他是不是对你抱有不该有的情感时,他没有丝毫地犹豫,认真地答道,‘对我而言,对路西安的情感是我最最真实的情意,所以没有谁可以评判我对他的感情是不是应该。’
我感到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如果说以前我曾愿意付出一切地得到他,现在在彻底的绝望之下我却愿意付出一切地毁灭他。我做出了我一生最卑劣的事……
我向你撒谎了,路西安,在我在你面前展示我自己一刀刀刻下的疤痕时,我把对迪特里希的怨恨也一道刻了下去。我哭诉着他的绝情,哭诉着他对我造成的种种伤害,这些发自我心底的痛苦是真实的,可是我却恶意地描述了迪特里希,让他在你心底刻下了一个冷酷的背叛爱情的罪人的形象……
我的目的达到了,对迪特里希你从最初的仰慕一下子变得疏离起来,到后来你憎恨地赶他出维朗德里堡……当我站在窗前,看着他黯然离开的样子,我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丑陋,因为自己的心意无法被接受,就那样残酷地伤害着另一个人的心……就在我失声痛哭地忏悔着自己的罪孽时,你跑了进来,以为我的痛苦都是因为迪特里希的伤害造成的你抓住我的手向我发誓,你会为了我向迪特里希提出决斗。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的自私和愚蠢可以造成多么大的悲剧……
已经铸成大错的我无颜向你坦诚我造下的罪孽,只有用眼泪阻止你跟迪特里希的决斗。因为内心的极度不安,我甚至不愿呆在可能随时会跟迪特里希见面的法国,我匆忙地接受了比我大二十岁的米兰公爵的求婚,像个逃跑的罪人一样逃离了法国……
我自我流放般地过了五年痛苦自责的岁月,那时你体贴地一直不在信中提及迪特里希,而我也不敢向你问及他的情况。
原以为时光的流逝可以冲淡思念,冲淡憎恨,可是前天晚上,当我又一次突然与他相遇时,我才意识到,就像我永远不可能忘怀他一样,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深爱着你……而他对我的憎恨也一如既往地强烈……
我有意做下的大错在我无心的情况下祸及了你……
当我听到你对我坦诚你的恋情时,我意识到迪特里希的愤怒会因此爆发,他隐忍了五年的情感有多么深厚我比谁都更加清楚,我再一次做出了愚蠢的举动,因为想要弥补我的过失而再一次伤害他……
就在刚刚过去的三个小时前,我求他不要做伤害你和萨兰的事……我想我还是低估了他对你情感的深度,他那时的愤怒只能用地狱的火焰来形容,我除了被它吞噬根本无力挽回什么……”
写到这里,被不断落下的泪水浸湿的信纸已模糊了大半,玛茜呆呆地看着一塌糊涂的信,泪水再度纵流……
重新又写了一遍的玛茜继续写到,
“我可以预料到迪特里希必然的反击,可我无法想象他会做出怎样报复,他的执念如此之深,他的力量如此恐怖,只要稍想一下我都感到浑身冰凉……
现在的我连出现在他面前也只是让他觉得碍眼的存在,我无力阻止他的行动,只有万分羞惭地向你坦陈我曾做下的罪孽……
路西安,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能够阻止迪特里希的人只有你,即使是让他丧失理智的愤怒里,我依然感受到了他对你的珍爱……”
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窗外的天边已染上一抹青紫色的晨光,玛茜放下了手中的鹅毛笔,最后又看了一遍自己写的信。有一瞬间她很想撕去这封饱含着眼泪与悔恨的信,因为她担心事实的真相会让路西安负担沉重的心灵再度受到打击。对于这个她一直忧虑着把自己的人生绑缚在吉斯家族这个充满血腥命运之船上的弟弟,玛茜非常恐惧地担忧着。
既往的命运诅咒已然残酷,现在让他又一次承受情感的风暴是否会让他真的万劫不复?
反反复复的思量之后,玛茜终于还是卷起信纸,封上了蜡印。在把它放入信匣锁上时,她虔诚地向上帝祈祷。
主啊,请将所有的惩罚都加诸在我的身上,请把您的仁慈慷慨地施舍给我的弟弟路西安,我祈求他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