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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鬼母(下) ...

  •   女鬼遁逃的速度极快,如同融入了这浓稠的夜色与湿重的雾气之中。忘羡二人御剑紧追,剑光划破黑暗,将沿途扭曲的枝桠映照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越往山林深处,地势愈发陡峭难行,林木也更为茂密,几乎遮蔽了本就微弱的月光。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湿气几乎凝成了实质,黏在皮肤上,带着透骨的阴寒。

      前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越来越响,最终汇成一片沉闷的轰鸣。穿过一片密集的芦苇丛,眼前豁然开朗——一个隐藏在群山环抱中的幽深湖泊呈现在眼前。湖面广阔,在无星的夜色下黑沉如墨,倒映着岸边摇曳的苇影,深不见底。水声来自一处矮崖形成的瀑布,不大,却常年不息地注入湖水,也让这片水域显得格外阴冷活跃。

      而那团裹挟着婴儿棺木的怨气黑烟,到了湖边便骤然消散,仿佛被湖水吞噬了一般。湖岸边的芦苇荡剧烈晃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魏无羡与蓝忘机落在湖边,收了仙剑。避尘的剑光将周围数丈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照出了蜷缩在浅水处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芸娘——或者说,附于这具尸身之上的怨灵——正抱着那具小小的棺木,蜷缩在及膝的湖水中。她似乎耗尽了力气,又或许是被避尘的剑光所慑,不再试图逃跑,只是将棺木死死护在怀中,湿透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唯有那断断续续、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混合着湖水拍岸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魏无羡收起陈情,示意蓝忘机暂缓逼近。他缓步走到湖边,在距离芸娘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蹲下身,目光平静地看着那团颤抖的身影。

      “喂,”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呜咽与水声,“我们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太想你的孩子了,对不对?”

      芸娘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湿发向两边滑落,露出那张浮肿惨白、却依稀可见生前清秀轮廓的脸。空洞的眼睛里不再是纯粹的疯狂,而是充满了警惕、茫然,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震动。她死死盯着魏无羡,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魏无羡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灵魂的温和力量,与他平日跳脱的模样判若两人,“你的孩子是怎么死的?你又为何会在这里?说出来,或许我们能帮你。”

      蓝忘机静立在一旁,避尘的剑光收敛了些许,不再那么具有压迫感,但他周身散发的清正之气依旧如同定海神针,稳固着此地紊乱的阴阳。他目光沉静地看着魏无羡,信任他将主导这场与怨灵的沟通。

      芸娘看看魏无羡,又警惕地瞟了一眼蓝忘机,最后目光落回怀中冰冷的棺木。她伸出浮肿僵硬的手,轻轻抚摸着棺盖,仿佛在抚摸婴儿娇嫩的肌肤。良久,她才用一种沙哑、断续,仿佛锈铁摩擦般的嗓音,艰难地开始讲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苦。

      “我……我叫芸娘……清水镇的绣娘……”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他……他是个书生……说好了……中了榜……就回来娶我……”

      零碎的语言,拼凑出一个并不新鲜却依旧惨痛的故事。单纯善良的绣娘,与赴京赶考的穷书生互许终身,珠胎暗结。然而书生一去不回,杳无音讯。身怀六甲的芸娘受尽白眼,被家人逐出家门,只能拖着日渐沉重的身子,流浪到白石村附近,靠采摘山间草药勉强维生。

      “那天……雨好大……我在山上……摔了……肚子好痛……”芸娘的声音颤抖起来,空洞的眼睛里浮现出极致的恐惧,“……孩子……要出来了……就在……湖边……”

      她在冰冷的雨水中,独自一人在湖边产下了孩子。精疲力尽加上失血过多,她只来得及看那皱巴巴的婴儿一眼,便晕死过去。

      “等我醒来……孩子……孩子不见了!”芸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不见了!只有……只有这个!”她猛地从湿透的衣襟里掏出一支木簪。那木簪材质普通,雕刻粗糙,早已被湖水泡得发黑变形,却被她如同至宝般紧紧攥在手里。

      “是他的簪子!他留给我的!一定是……一定是有人偷走了我的孩子!看到簪子掉在这里……就……就……”她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但那份失子的锥心之痛与随之而来的疯狂猜测,却无比真实地传递出来。

      此后,她便陷入了魔障。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疯魔般地在山中寻找,不吃不喝,逢人便问,状若癫婆。最终,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她失足滑落,溺毙在这片冰冷的湖水中。

      强烈的执念让她魂魄不散,化为水鬼。而关于“鬼母”失去孩子的传说,不知何时与她产生了共鸣。她开始循着婴儿的气息,去往附近的村落。起初只是远远看着,听着那嘹亮的啼哭,回忆着自己那短暂拥有过的温暖。后来,怨气与日俱增,她开始忍不住靠近,那冰冷的触碰在婴孩娇嫩的皮肤上留下了青黑的指痕。再后来,她不再满足于活着的婴儿带来的虚幻慰藉,开始“收集”那些早已夭折、被草草埋葬在乱葬岗的婴孩尸骸,甚至……开始掠走那些她认为“无人看管”的活婴。

      “我的孩子……不见了……他们偷走了他……”芸娘喃喃着,紧紧抱着棺木,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身体,“我要找到他……我要很多很多孩子陪着他……他就不会孤单了……不会冷了……”

      魏无羡与蓝忘机对视一眼,心中皆已明了。芸娘的孩子,大概率是在她昏迷时,或因暴露而夭折,或被野兽叼走,甚至可能直接随湖水飘走,尸骨无存。而那支木簪,或许只是她在挣扎中掉落,或是书生早已忘却的旧物,却成了她认定孩子被“偷走”的执念寄托,支撑着她化为怨灵,犯下这诸多事端。

      “你的孩子,已经不在了。”蓝忘机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寒冰坠地,敲打在芸娘混乱的心神上,“强行滞留亡魂,强掠他人婴孩,只会徒增罪孽,令你永世不得超生,亦扰你孩儿安息。他若真有灵,见你如此,岂能心安?”

      “你胡说!”芸娘浑身剧震,厉声尖叫,周身原本平息些许的怨气再次翻腾起来,“我的孩子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你休想骗我!你们都想抢走我的孩子!”她疯狂地拍打着棺木,湖水随着她的动作剧烈荡漾。

      魏无羡叹了口气,知道言语在此刻苍白无力。他看向蓝忘机,眼神交汇间已达成默契。他需要让她“看”到真相。

      “芸娘,”魏无羡声音沉凝,带着一丝怜悯,“你看看你怀里的,到底是什么?再看看这棺木里,躺着的又是什么?”

      他屈指一弹,一道精纯的灵力射向那个被芸娘视为珍宝的水草娃娃。幻象应声破灭,那粗糙的、枯黄杂乱的水草本体暴露在避尘清冷的光辉下,毫无生机。

      几乎同时,蓝忘机指尖逸出一缕柔和却无法抗拒的灵力,轻轻掀开了那具婴儿棺木的盖子。里面哪有什么完整的婴孩,只有一具被水泡得肿胀发白、细小骨骼依稀可辨的婴儿尸骸,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残酷的真相,赤裸裸地呈现在芸娘眼前。

      “不——!!!” 芸娘发出一声凄厉至极、足以撕裂夜空的哀嚎。支撑她化为厉鬼、徘徊人世的所有执念幻象,在这一刻被彻底戳破,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她一直拒绝接受的现实。她周身怨气如同沸腾的开水,剧烈翻腾冲撞,黑烟滚滚,几乎要将她吞噬!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疯狂、痛苦、绝望交织,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湖面之上,毫无征兆地泛起一圈圈诡异的涟漪,并非由风吹动。一个苍老、威严,却又带着亘古沧桑与一丝奇异怜悯的声音,突兀地在忘羡二人和芸娘的心神中同时响起:

      “痴儿。”

      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法则,瞬间压下了芸娘沸腾的怨气,也让魏无羡和蓝忘机心中一凛,同时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湖心深处,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道模糊的虚影。那是一位身着玄色古老服饰、手持藤杖的老妪身影。她面容朦胧,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历经无数岁月,看尽生死轮回。她周身气息晦涩难明,非人非鬼,非仙非魔,带着一种远超芸娘、甚至远超寻常修士理解的威压与……神性?

      蓝忘机瞬间将魏无羡更严密地护在身后,避尘剑尖直指湖心虚影,如临大敌。

      那老妪虚影却并未看他们,目光穿越空间,落在崩溃的芸娘身上,那目光仿佛能洞穿灵魂,看透一切悲欢离合。

      “世间悲苦,莫过于慈母失怙。”老妪的声音缓缓回荡,带着抚平情绪的奇异力量,“然,汝之执念,已入歧途。强求不得,反累己身,更扰亡者清净。吾尝历丧子之痛,循环往复,知其中煎熬。然,天地有常,生死有序。执着于已逝之形,困守于虚妄之念,非是爱之,实是害之。放手,方能解脱。”

      吾尝历丧子之痛,循环往复!

      魏无羡心中巨震,与蓝忘机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这位……莫非就是……

      老妪虚影这才将目光转向他们,在蓝忘机身上停留一瞬,最后落在魏无羡手中的陈情上,朦胧的面容上似乎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夷陵老祖?倒是个有趣的后生。”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此事既由尔等插手,便由尔等善终吧。引渡往生,化解执念,方是正道。若任其沉沦,恐酿大祸,亦非吾愿见。”

      说完,不待二人回应,那湖心处的虚影便如烟似雾,缓缓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湖面的涟漪平复,只剩下瀑布沉闷的轰鸣和芸娘低低的、绝望的啜泣。

      真正的鬼母!并非传说中那般凶残暴戾,反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沧桑与点化!她此番现身,并非为了惩戒芸娘这冒名顶替者,而是因其执念与自身经历产生共鸣,前来点醒!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看向因鬼母之言而戾气尽消、只剩下无边悲伤与茫然的芸娘。

      “听到了吗?”魏无羡声音温和却坚定,“连她都这么说。你的孩子,早已重入轮回。你困住的,只是你自己。让他安心走吧,也让你自己解脱。”

      芸娘抬起头,脸上已无疯狂,只有无尽的泪水冲刷着浮肿的面颊。她看着怀中腐朽的尸骸和那团枯草,又看看魏无羡和蓝忘机,最后望向深不见底的湖水,眼中最后一丝执念,终于如同风中残烛,缓缓熄灭。

      魏无羡不再犹豫,举起陈情。吹起那幽远、宁静、带着抚慰与引导力量的《安魂曲》。笛声袅袅,如月华流照,如清风拂过湖面,涤荡着芸娘身上残留的怨气与无尽的悲伤。

      蓝忘机亦盘膝坐下,忘机琴横于膝上,清越澄澈的琴音加入进来,与笛声相和。琴笛合鸣,不再是战斗的锋锐,而是充满了慈悲与超脱的往生之韵。乐声在湖面荡漾开来,连轰鸣的瀑布声似乎都变得柔和。

      在悠扬祥和的乐声中,芸娘狰狞浮肿的面容逐渐平和,恢复了生前的清秀模样,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可怖。她怀中的水草娃娃和婴儿棺木,连同里面那具小小的尸骸,一同化作点点莹白的光粒,如同夏夜的流萤,缓缓升空,消散在夜色之中。

      她低头看着自己逐渐变得透明、散发出柔和白光的手,又抬头望向魏无羡和蓝忘机,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谢谢……”

      身影彻底化为一道纯净的流光,随着往生乐声,袅袅升起,归于天地之间,循着那轮回之路,飘向远方。

      乐声止歇,湖边恢复了寂静,唯有水声依旧。空气中的腥臭与阴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初霁般的清新与宁静。天边,启明星悄然亮起,预示着长夜将尽。

      魏无羡放下陈情,长长舒了一口气。蓝忘机收起忘机琴,走到他身边。

      “结束了。”魏无羡看着芸娘消失的方向,轻声道。

      “嗯。”蓝忘机应道。

      #

      数日后,云深不知处。

      静室窗明几净,炉中冷檀香袅袅升起。魏无羡懒洋洋地趴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窗外在微风中摇曳的玉兰花。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带着初夏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惬意。

      蓝忘机端坐于书案前,正提笔书写着什么,姿态依旧端正雅然。偶尔抬眼,目光落在榻上那人慵懒的侧影上,浅色的眸子里便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

      永州之事已了,仙门事务亦暂告段落。此刻的宁静,与半月前魏无羡百无聊赖时的焦躁截然不同,是一种尘埃落定、心安归处的平和。

      魏无羡翻了个身,面朝蓝忘机,忽然没头没尾地问:“蓝湛,你说……真正的鬼母,为何会现身?”

      蓝忘机笔下未停,只淡淡道:“执念共鸣,机缘牵引。”

      魏无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她看尽生死循环,或许比任何人都明白‘放下’的意义。点化芸娘,亦是点化她自己那份‘循环往复’的痛楚吧。”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笑,“不过,她说‘恐酿大祸’,我倒觉得,若放任不管,芸娘彻底疯魔,确实可能酿成更大的灾祸。但她既已点醒,我们亦妥善处理,这‘大祸’想必也已消弭于无形了。”

      魏无羡伸了个懒腰,从榻上坐起,走到书案边,很自然地拿起蓝忘机刚斟好、尚未入口的茶,一饮而尽。

      “还是云深不知处舒服。”他咂咂嘴,放下茶杯,笑嘻嘻地凑近蓝忘机,“虽然规矩多了点,闷了点,但是……”他拖长了调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蓝忘机,“有含光君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

      蓝忘机抬眸,对上他毫不掩饰的、盛满笑意的目光,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去他唇角不慎沾上的一点茶叶末。

      指尖温热,动作轻柔。

      魏无羡微微一怔,随即笑容更深,如同春溪破冰,暖阳倾泻。他伸手,覆上蓝忘机还未收回的手,紧紧握住。

      窗外,天光正好,云卷云舒。静室内,茶香与檀香交织,岁月静好。

      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而属于他们的灯火,长明不熄,足以照亮往后所有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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