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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千古(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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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武宅。
武宅的门敞开着,门上挂着白幡。
天气阴沉,门可罗雀,厚重的落叶堆积在门前。
没有什么人前来吊唁,思安商号的干事多在前线,准备率军北上。苏州城里没有多少熟悉武清言的人,只知道这里曾经住过一个神秘的“武少爷”。
站在门前看着这凄凉的光景,聂荣儿感慨万分。
“姑娘是来吊唁的么?”
聂荣儿看见了从街角走来的一身黑衣的柳如心。
多年不见,柳如心变化不大,只是比当年更多了些成熟的风韵。
聂荣儿默默点头。
柳如心没认出来她,聂荣儿现在不仅公然叛乱的思安商号主事的亲眷,更是与朝廷作对的万香谷的弟子,为了避免麻烦,她仔细地乔装打扮了一番才进的苏州城。
她穿着一身沾着灰的纤薄的粗布白衣,用可以隐约看见外面的薄布遮着眼睛,手上拄着拐杖。毕竟是不久前才恢复了视力,装作盲人谁也瞧不出她的破绽。
“为何我看姑娘有些眼熟?”
聂荣儿摇头:“曾经偶然被这家的主人救过一次。如今听闻她去世,想来看看。”
“这样。”柳如心点头,上前准备搀扶聂荣儿。
聂荣儿抬手避开,道:“我能看见一些,不打紧。”
“好。我带姑娘进去吧,这家主人离开苏州前将宅子留给了我打理。”
走进宅院之中,聂荣儿五味杂陈。
她记得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就在这扇门前,她送武清言出门时想要拥抱她,武清言不肯,自己稍微撅了噘嘴,她便心软得一塌糊涂。还有那处凉亭,当年自己喝多了,不仅轻易表露了心意还缠着武清言要吻她。
走过道路蜿蜒的宅院,自己曾经住过的小而温馨的屋子,曾经和武清言携手走过的回廊,还有书房,曾经在那里陪她,又在那里想要杀她,和她决裂。
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她说不清是怀念还是遗憾,直到走进了素白的灵堂,见到了写着武氏清言的牌位和深黑色的棺椁。
脑中仿佛响起了沉重的钟声,回忆戛然而止,那些画面一一定格,然后被眼前的素白和深黑色盖过。她愣在了门口。
“姐姐……”
那些回忆,那些美好终究如她自己所说,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胸中积郁翻涌,她几乎止不住泪水,颤抖着跪在了武清言的牌位前。
“姐姐,荣儿来看你啦。”
曾几何时,她一度以为自己心死,心中只有仇恨,再无爱意。
而今她才终于明白,真正的心死是什么感受。
她若还活着,她总是喜欢我的,不论我怎么想她,怎么怨她,她都想着我。可是如今呢,不论是喜欢还是憎恨都失去了意义,留下的只有这沉重的棺椁。
她不禁回忆起那年月明,月色下武清言容姿清丽,面色绯红的搂着自己亲吻。
这便是我们的结局么,你还喜欢我,我想要原谅你,可你却忽然离世,再也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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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房间里,门窗紧闭,密不透风。消瘦的身型躺在床铺上。
她虚弱地咳了两声却带起剧痛,忍不住弯了腰,蜷缩起身子。
门骤然开了,她眼中生出希冀,努力扭头去看,瞧见的却不是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她叹了口气,用小而沙哑的声音缓缓道:“母后竟然亲自来了江南。”
进门那人一身黑色的华服,手背在身后,大袖交叠。她生得极美,目光却坚毅又冷漠,笔挺地站在屋子中央,不怒自威。
“女儿都快死了,朕不能来看看?”
“从不知道母后这样在乎女儿。”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阵。
武清言不想被那双叫人心里发冷的眸子看着,她已经够狼狈了。
“母后是来杀我的?”
武后神色不变:“是,也可以不是。”
“母后想让我退兵。”
“不错。”
武清言虚弱笑笑:“不可能。我不会将这天下交给你。”
武后并不生气,挑眉问:“为什么?”
对方的淡然出乎了武清言的预料,但她还是镇定了心神,说出了自己想过无数遍的答案:“盛世来之不易,母后若是登基,朝堂震动,动摇国本,于天下万民不利。”
武后并不着急反驳,反而问:“秦任君就教了你这些?”
“女儿说错了?”
“当然是错了,大错特错。安定,你觉得这些年,朕做错了?”
伤重的武清言无力思索她话中是否有深意,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母后杀戮过重,野心太大……”
“笑话!你真是被秦任君那蠢货教坏了脑子。你说你是为了天下万民,朕且问你,你手下的军队有多少是来自民间,有多少是来自世家,有多少是忠心爱国之士,又有多少是野心勃勃之辈?这么一支鱼龙混杂的军队打到长安去,届时天下之主是谁?以你如今的身子,你敢保证李家不会被取而代之?”
“咳咳……我自有思安商号和武林人士约束军队。”
“那你又如何知道,等你攻下长安,那些蛰伏于阴影中的世家不会对你群起而攻之,和如今的李氏族人争抢皇位?”
“谁有反心,我便杀之。”
“那你的所为又和朕有何分别?你觉得朕杀戮过重,可你以为那都是为了我的私欲么?你以为这盛世是怎么来的?莫不是这近百年,中枢励精图治,将威胁百姓的外邦,倚仗权势欺压百姓的权臣,以及拿着朝廷俸禄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世家势力剪除打压而来。为了这一切,手上沾血又如何,那些阴影,那些黑暗,那些罪孽终要有人背负。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主。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知道么?”
武后重重叹了口气,她从不曾和人说起她背负的重担。
“可那些受牵连的无辜的人,也是国之不祥么?他们不过是最普通的百姓。”说起无辜者,武清言忍不住想到在萧家之乱里死去的聂荣儿的父亲。
“无辜又如何。朕清楚自己杀了多少人,背负了多少杀孽,朕从未有过一点愧疚。不要说无辜的百姓了,驻守边疆之将才,开国治世之重臣,朕杀了多少有能之人,多少故人和英雄……可那又如何,只要这世道能变好一点点,天下万民能更自由,这一切都值得。连罪孽和鲜血都不敢背负之人,如何能做天下之雄主,如何能做一代明君?安定,社稷之重,本就是白骨累累。现在朕再问你,到底谁才是真正为了天下万民。”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主。
武清言曾经自以为自己背负了许多,以为阻止武后是为了国家不再动荡。可如今她才恍然大悟,真正为了天下而背负了一切的人是她的母亲,她一度以为只是工于心计,执着于争名夺利的武后。
原来她早已做好了准备,背负万人之白骨,背负恶人的罪行,能者的希冀。
何为王者?此为王者。
武清言虽然伤重,但她的头脑却很清醒。她这时才意识到,曾经秦任君告诉她的,她也曾深信不疑的信念有多肤浅。
“可是母后,杀一人而救九十九好选,而杀四十九存五十一,你又要如何选?”
这就是武后一直以来做的事。此世之人,江湖人也好,朝臣也罢,只要于盛世有一丝威胁就会成为武后手下的亡魂。她看似是杀少数人而救了多数,可如此持续下去最后还是会变成控制不住的杀孽。
武后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我不会退兵的。您和秦任君一样,有你们自己的正义和坚持。但我没有,我只是普通人,我只想过好我自己的日子。”
“你根本不明白母后对你的希冀,安定。”
武清言感到困惑,她从来没感受到什么希冀。武后和秦任君曾经让她做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只是折磨。
“何来希冀?”
“朕十四岁入宫,不受宠爱,到二十七岁自感业寺还俗之前十三年,受尽排挤和折辱。可是这一切并没有毁了我,而是铸就了我,让我知晓了何谓争斗,如何争斗。磨难铸就了朕,可朕毕竟只有一人之力。朕想要一个如同朕一般的继承人,为了这天下,为了武氏继续争斗下去,这个人就是你,安定。”
武清言大为震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武后接着说:“如果你只是作为一个公主长在宫中,你根本遇不上什么挫折。所以我从你极小就将你送出宫去,交给秦任君。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他和我就是你人生的挫折。他教你武功,却试图磨灭你的心智和良知,让你变成一个没有知觉的工具。朕后来教你的经学和百家学说,又让你做那些事,用同样的方法控制和打压你,几乎是变本加厉的摧毁了你的自我,让你这么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受摧残。”
“原来母后知道。”
“朕知道,朕一直知道。”她的话语中没有一丝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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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千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