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雄同体》死去的作者

1、性别选择

　　“你得的是什么病？”

　　“我没病。”坐在心理诊所候诊区的唐朦快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什么心理疾病，病是身体上的，我现在正面临一个很重要的选择，想听听心理医生的建议。”他对坐在旁边同样在候诊，且对他的病情颇感兴趣的男人解释道。但他也不可能说得太清楚，他绝不可能随意对外人吐露，自己以男性的身份活了十几年之后，医生在一次小手术后告诉他，他不是一个男的。

　　他既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是真两性畸形，连染色体核型都是嵌合体。

　　外在的性特征趋向男性，内生殖器却有两套。实际上，如果不是下面天生闭锁，他的外生殖器应该也会介乎两性之间。

　　外在特征间接导致其社会身份和个体认知都是男性，那动手术摘除子宫卵巢似乎更为合理。可是问题远远没有这么简单，按体内发育情况来看，他没有办法使别人受孕，自己怀上的几率反倒更大。

　　医生只提示手术风险及对应后果，至于要成为什么人，由他自己来选。

　　在难以接受的那一段时间，他躲在家里疯狂地看相关的书籍，更为真切地了解到，比起选择，更困难的是支付对他而言称得上是天价的医疗费用，并且还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手术，反复感染、伤口恶化。

　　他自问，拥有生育能力，重要吗？

　　不重要。

　　成为女性要付出更为高昂的代价，经历数不清的手术，有意义吗？

　　他在这里停下了自我叩问，回答不上来了。什么是意义呢？动相对便宜的手术就要比贵的手术有意义一些吗？成为彻头彻尾的男性就要比保持现状更有意义一些吗？

　　当然不是了。

　　他的愤怒和痛苦被迷茫取而代之，在认真工作了好多年，终于凑到差不多能动第一次手术的钱时，他决定从这种迷雾里走出来。他穿上裙子，踩着一辆自行车环城旅行，留到耳下的头发被风吹得后扬，他自在惬意地看向远方，不管前路是哪里，也不理会作为家的后方。体内的雌性激素让他皮肤细腻，让本来就清秀的五官可以称得上漂亮。没有什么路人觉得他在男扮女装。

　　他在青年旅社换上卫衣和拖鞋，拿着裙子坐在床上静静地想：穿起来还挺凉快，他喜欢这一点。但穿什么，外表是什么样子，说到底也没那么重要，男装和女装对他而言都没有什么独有的吸引力。关键在于，他切切实实地有一半分属女性，他不想抛弃这一部分，在他心底，选择性别的天平并不往男性那边倒去。

　　他想通过心理咨询，进一步了解自己的心理性别是否更偏向女性，或许，他身份证上的性别到最后会因此而更改。

　　“嗯，虽然情况有些复杂，但我已经大致掌握了。”坐在他旁边的‘病友’站了起来，向他伸出了手，“走吧，跟我进一步会诊。”

　　此时，心理医生的会诊室门被打开，有病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该唐朦进去了。唐朦说了句不好意思，绕过对方的手，往会诊室走过去。

　　那人说：“关于双性人，他未必有我懂得多，在我这里你恐怕才能找到答案。”

　　唐朦震惊地往后望去，这个心理诊所骤然分出了另一个诊室，那人走到门前，翻动门牌，上面写着：栾医生。

　　对方好像看得到他脑中的思绪，听得到他的心声，在仅仅并排而坐没有过多交谈的情况下，提前知晓了他一字未提的人生困境。

　　他当然害怕，却无法阻止眼前发生的一切，整个诊所正在垮塌消失，他踏入了一片虚空，只有栾医生的门还开着，里面有人。

　　他找不到其他的出路，只能向那边走去。

　　对方见他探了个脑袋进来，说：“欢迎来到第一诊疗室，霓虹刺鳍鱼水域。”

　　门内没有房间，而是汹涌的海水。

　　唐朦没有做好准备就被水吞没，呼吸道进水，他痛到连挣扎都没有力气，在濒死之际，他抓住了医生的衣角，倏地一下变成了一尾鱼。

　　衣物在水中散开、下坠，医生也成了一条鱼，从里面钻了出来，通体泛蓝、瘦长、尾鳍几近透明，他对唐朦说：“跟紧我。”

　　唐朦的人生中遇到了两位极其重要的医生，一个跟他说你并不是男人，另一个跟他说，你现在是一条鱼——霓虹刺鳍鱼。

　　“我现在是被你催眠了吗？你在我的潜意识里给我治病？”唐朦刚成为鱼，连换气都不太会。他始终觉得这不正常，他猜想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在诊疗室里发生的，所以下意识地还是在依靠这个只知道姓氏的医生。

　　“我没有催眠你，这里是真实存在的另一个世界……”

　　栾医生的话被水浪和气泡爆裂的声音打碎，他们游着游着，就游进了霓虹刺鳍鱼群里。鱼都长得相差无几，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唐朦最初还试图拉住医生的手，可惜他没有手了，只有鱼鳍。

　　他不敢离开鱼群，随之一起游动，没过一会儿，竟到了岸上。

　　他搁浅了。

　　不止是他，所有的鱼都在往滩涂上冲，好像一种群体性自杀行为。他费劲地跳跃起来，趁机用鱼眼看了看周围，惊奇地发现其他的鱼陆陆续续都化形成了人，站了起来。

　　他说：“栾医生，这里是你准备的第一个诊室，意思是这个地方是你的地盘？你看他们都变成人形了，你快把我也变一下，我没水快死了。”

　　躺在他旁边的那条鱼恰好就是医生，他说：“我只是带你来这儿，但这里不是我的地盘，这整片水域应该都属于……”

　　话没说完，唐朦被一只手抓了起来，被触碰到的瞬间，他变成了人形，医生说：“都属于他。”

　　唐朦的脊背在他掌下，随着变形的过程，一路下滑。唐朦惊魂未定地推开他的手，看着他嘴唇张开，在跟他说些什么。

　　听不懂。

　　这时，医生也发出了那种奇怪的声音，那个人闻声，弯腰用手指点了点医生的鱼腹，他便也紧接着化了形。

　　这片水域的领主看了他们一眼，侧脸跟其他人吩咐了一句什么便转身离去。他们两个被其他人拥住，往前推着走。

　　唐朦问：“你跟他说了什么？”

　　医生说：“他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是从另一片水域。”

　　“这是什么逻辑？他听了为什么就决定带我们走？”

　　“这一片水域都属于他，我们从另一片水域过来，就是归属于他，他如果肯要我们，就会带我们回去。”

　　“噢，我们相当于是过来认大哥的小弟。”

　　“嗯——说妻妾更为贴近。”

　　唐朦赤条条地站在那里，有些惊诧地往周围望了一圈，那几十条鱼，或者说几十个人，并不是那个人的手下，而是……

　　真是实打实的妻妾成群。

　　“不用害怕，你在我的诊室，”栾医生对他温柔地笑了笑，“如果不能保证你的安全，我会退还你所有的诊金。”

　　唐朦还没付过他钱。他默默地想起，决定不说出口。

　　晚上，他洗过澡过后，又砰砰地敲响了医生的门。他穿着浴袍，想了半天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是气愤还是惊奇，他说话时声音甚至有些发抖：“栾医生，你带我来的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我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对方回答得倒是很爽快。

　　“你知道？”唐朦说，“我下面原本的东西没了，多了一个女性的……也不细说，反正整个外观都有了变化。”

　　“嗯，我也是啊。”

　　“你也是？”

　　“因为现在我们相当于一条雌鱼。”

　　为什么是相当于？又为什么偏偏是鱼？唐朦身体后仰，余光瞥见自己仍比较平坦的胸膛，将手按上脖子，喉结不那么明显了，但还在。

　　雌鱼……雌，这不就是动了一部分手术后的效果吗？切除男性的外生殖器，重塑尿道，这样的身体构造，是手术后最理想也极其遥远难以实现的效果。

　　这恐怕是现今最先进的科技也无法带给他的逼真体验。

　　他的医生并非高高在上的掌控者，他和他一起变成雌鱼，游弋在第一诊疗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