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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赏心乐事须年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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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阳光暖洋洋的,宁馨抱了被褥出去晒,回来见浸月捧着本《鱼玄机》,眼睛却呆呆望向窗外的满园风光,说:“二小姐这是在闺怨,还是在思春呢?”
神游的那位懒懒地说:“你有什么建议,请直说。”
宁馨上前抽走她的书,又去收拾床铺。
浸月用指甲敲着桌面说:“我看你是越来越大胆了,本小姐的书你也敢抢。”
宁馨狠狠一抖床单,说:“我只知道,小姐成天蜗在屋里无所事事,迟早生心病。”
“我以书为伴,内心丰盈。”她说得一本正经。
“你不是说春天不是读书天吗,我记得净蟾庵前几年载了片桃樱林,今年也该长成了,要不要去看看?”
“没兴趣,去年的菊花宴让我对赏花这事腻歪了。”
“你是要不去,我就和吕东安去了啊。”
“慢着——”浸月扬起眉毛道:“最近你和他走得很近哦!”
宁馨白了她一眼说:“那也是因为小姐你把这么个人招进来,成天都琢磨着怎么讨人欢心,他和我去桃樱林有啥意思,还不是想让你去那散散心。”
浸月眯眯笑了:“嘻嘻,原来我这么受欢迎,要不,咱仨就去一趟?”
龙沽东岗的后山原是片荒地,晓念大师主事后,移栽了百余棵樱树和桃树,居然越长越盛,花季一到,烂漫满树,引城中无数人前来观赏。仨人皆鲜衣逸貌,走在山道上,惹不少人回头看。
浸月问:“你们说,他们是在看谁?”
宁馨说:“反正不是我。”
东安说:“自然是小姐。”
浸月道:“东安,你越来越不乖了,应该学学宁馨说真话。”
因为赏花的缘故,庵里香客较平时也多了不少,他们顺着人流,缓缓进到到主殿,里面供奉着神通第一比丘尼。
浸月向来只怕鬼怪、不信神佛,被宁馨称为“没心没肺胆又小”,今天却很认真的持香拜了三拜,还说要去求签,三人各自摇了一支签,不想前去解签的人居然把队排得看不到头。宁馨拦了一个小尼问道:“今日是哪位师父解签?”
小尼道:“是晓念主持。”
“原来是晓念大师,怪不得这么长的队伍,要等好长时间呢。”浸月瞅瞅那之字形的长龙,犹豫起来。
那小尼好不容易把目光从东安脸上收回来,想想说:“几位施主若不便等候,可随我来。”
几人随她进了一个小门,七扭八拐,看见另一座殿堂,里面安放着的七尊形姿各异的女子俗身像。外面艳阳高照,殿里却黑冷寂静,踏入,便好似到了另一重境地,与世隔绝。这时,小尼说:“入殿请参拜第一神通。”
浸月上前,走到最左边那具雕像前,拜了三次,起来,见其他人都看着她,就问:“看我看啥,不是让拜第一个神通吗?”
东安说:“小姐,第一神通就是神通第一,她们都是一人。”
“啊?!”浸月抬头,灰色的阳光从门洞里直射进来,她惊讶地发现,每一尊雕像都是同一个女子,皆流露出悲苦难忍的神情。
小尼收住脸上嘲笑的表情,走上正中的一个蒲团,合什跪拜,其他人也跟着上香三炷。浸月出了丑,跟在后面,再不敢打头。
“师父就在这间殿里帮人批释,请这边走。”小尼说着,带他们走进一间侧门,里面站着一位年纪稍成熟点的尼姑,看到他们,便问:“释华,这几位是?”
释华道:“这几位施主有签要解,等不及在外排队,我便领了来。”
那尼姑不满道:“你怎能带人来插队?”
释华解释道:“他们已交了两份香火钱,拜了第一神通色身像。”
听了这话,那尼姑还是不乐意,教训道:“香客虽是无过,你却坏了规矩,回去得受责罚!”说罢让后面的人稍等,领浸月三人去见师父。
晓念大师根本不像想象中那么仙风道骨,反倒是像一个保养很好的老妪,她把三人的签数一一翻看,心中便已默出对应的谶言,道:“你三人所谓何求?”
浸月道:“求命途。”
大师说:“许你三人各写一字。”
浸月写“月”字,宁馨写“宁”,东安写“安”。
大师看了三人,又对照了字,嘴角露出了然之意,挥笔写下几行字:“逐北求得完璧归,暗流浊华水中沉,富贵人要情意真,惨淡偏愿苦心营。”
东安读到其中一句,不禁肃目凝眉,看向大师,大师淡定回望,似是平和淡漠,又似洞悉天命。浸月和宁馨在一旁琢磨了半天也没弄懂,便问:“可有明白的解释?”
晓念大师道:“有言在此,自行领悟罢。”遂命弟子送客。
浸月三人出了净蟾庵,往桃樱林走去,见处处春光扎眼,灼灼其华,大家围坐在一起,饮水赏花。宁馨掏出那张解来,说:“大师的话是什么意思?”
浸月抢先说:“我觉得——这第一句是说我们中有个人应该向北走,可以得到一块玉,可为什么是‘逐’?第二句看上去,似乎是说有什么东西掉在了水里;第三句简单,就是说有个富贵的人希望得到真情;最后总括一句,说我们辛苦谋生,却不过是个不温不火的结局。”说完她眨巴着眼看向其他人。
东安道:“小姐可知这里面各说的谁呢?”
浸月分析道:“这第一句,应该说的是宁馨,因为宁馨老家在北方崎山,所以宁馨,你下次回家可得留心看看地上有没有宝贝;另外咱们仨中间,数我最富贵,我当然希望身边的人对我都真情实意的,所以这是说我;按排除法,这第二句是你。”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下,因为这第二句无论怎么分析,都没什么好的,只好瞎诌一个说:“所以你以后去河边水边的时候,要注意别丢东西。”
东安轻笑了一下,不再吭声。
其实,浸月第一眼看到时,便分明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签。“惨淡”二字是大师明说了的,自己是异世孤魂,早该活够了本,可眼前两个,是真心对她好的人儿,不禁为他们担忧,编出这一套说法,无非是希望大家能笑忘了这一出。她笑道:“今天我们不排队就解了签,全是东安的功劳。”
宁馨说:“是啊,我看那小尼姑的眼都看直了,宁可受罚,也要给我们开后门。”
东安居然也笑了,说:“下回遇到排队的事,还找我吧。”
其他两人对看一眼,然后浸月拍拍东安的肩膀,故意夸张地说:“东安,恭喜你,竟然会开玩笑了!”
大家又乐,日薄西山时分才归去。
……
这日罢朝,大哥给浸月带来一个消息:有人潜入皇宫预谋行刺皇帝,被大内侍卫擒获,江水寒特去监牢辨认,认为其形容和那晚劫持她的歹徒八九不离十。浸月心里十分愤慨,就因为这个人,让东安遭受了那么大的刑罚,要不是自己用那个蹩脚的理由救下他,这么一个鲜活的人就要在江府冤死。
接着,哥哥又掏出了一封信件交给她,嘱咐她今日必看。待哥哥走后,她把那封信拆开来看,不禁哑然失笑——这是自己在这个世间的第一份情书,落款是源宗泽。
源宗泽对她的十几年来如兄如友,关怀有加,但他的性格里有一些让浸月很不喜欢的东西,比如他的细腻和忍耐,又比如他对她的观察和留心,况且人大,心也跟着大,魏子书的事让她多了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境,所以这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并没有在她心中掀起太大涟漪。可见爱情总是碗里的不如锅里的,得不到的才好。
话又说回来,她不是没为自己打算过,之前见魏子书倾心于源重阳,不愿放低了身价去迎合他,可如今自己看上的一个个都成家了,看上自己的一个都不喜欢,她开始烦恼,开始考虑要不要试一试和他在一起。
枝长芽发的仲春夜,浸月按信上所约,到了古城墟旁的河边,远远地,看到他正负手背对着她,朝服一角被晚风稍稍掀起。
源宗泽本做的是武官治仪正,朝服很是讲究剪裁,肩膀处微向外和向上伸展,衣线笔直,衣料岑展,把人套进去,显得格外挺拔修长,这般风姿竟也让她的内心小小的颤动了一把,心道:“若这一刻,是那人在等自己,该有多好。”
她走上前,源宗泽却好像知道似的转了过来,看见是她,高兴道:“我听见脚步声,就猜是你。”
看到他脸上抑制不住的欢欣,浸月的气场膨胀起来,立刻觉得自己强大,追求者很渺小,和他一起,是他一生最大的便宜,便若无其事点点头。
源宗泽很高兴,说:“我一直在担心你不会来。”
浸月配合地笑,看得出,对面的人有些紧张和尴尬。
他又说:“好久没见你了,小时候大家总能玩在一起,长大后,却不能常见了。”
“是呀。”她说,其实自己也有点不自然。
接下来,源宗泽没什么犹豫,直接问:“浸月,那信,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浸月闻言抬头,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却不说话,借机仔细的端详了他:吉象眼,国字脸,嘴唇丰厚,浓眉如画,其实,也算是个标准长相。
他又说:“其实你也不用这么快的答复我,女孩家都面薄,这事是我唐突了。”
她闻言道:“无妨。你在信上说,‘不知春意许几分’,我现在也不知能有几分,我来,只是想说,你我的事情,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做主的,多说无益,好比我姐姐,只我爹爹回来一句话,就早早的被嫁了出去。”
源宗泽听了这话,既不像是拒绝,也不像是答应,便说:“我知道相国大人向来爱女,你姐姐的婚事,定是考虑周全的结果,子书一表人才,他二人可谓郎才女貌。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但也可讲究个人意愿,你知道的,心月嫁后,下一个就是你,如果你不介意,我倒可以向父亲提提。”
“如果我不同意呢?”浸月这时候问。
他愣了一下,说:“你若不同意,我自然也无话可说。”停了一下,他又说:“这几年,我的心思瞒不过你,你的心思,我也能猜个大概,不可挽回的事情,最好莫过于不再去想,多为自己打算些。”
浸月听了这话心里打鼓,不知他猜到了什么,什么是“不可挽回的事”?便不答话,只顾望着蓝色的河水。
他说:“下面这话我本不该说,但还是忍不住想对你说明——男婚女嫁讲究门当户对,龙沽城才俊虽多,可家世与相国府相当的,也屈指可数,你我自幼相识,若能一起,便是江家与源氏的结姻,那是再恰当不过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先动之以情,后晓之以理,她冷言道:“既如此,想必这屈指可数的几人同源大哥一样,是人中龙凤,个个都好,我更不必多余操心,只管跟了爹爹的意思。”
他知道她曲解了他的意思,想解释,又欲说还休。
浸月觉得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每次都是这样,她总是低估了他对自己的了解。或许,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去探索和揣摩他(她)的一切,她之于魏子书,恰如源宗泽于她,可那是她不喜欢的,被人看穿的感觉。
晚风吹起,她裹紧衣衫,说:“太晚了,我该回去了,马车就停在附近,你不必送我。”
源宗泽只得看着她转身,想到刚才见到她时的惊喜,到现在的不欢而散,真的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许久以来,她对他无论是冷是热,都被他珍藏在心,可自己怎么回味,还是跟不上这个年纪小他四五岁的丫头的思路,眼看着她又要向往常一样回避自己,他不禁大声问道:“或是你是想入宫为嫔为妃吗?”
浸月身形微驻,丢下一句轻轻的话在风中:“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