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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寒蝉徒恨碧无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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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便是夏季的尾巴,自打浸月被人强行带去了寻脂宫软禁已有一月有余。没有月白的消息,也没有任何人来看望她,只有一日三餐只能见到一个宫女,除此之外,便是亭台水榭、青松苍木,宫墙上专门用荆棘条围高了一圈,凭她个人之力,绝对逃出不去。她无人相谈,唯一能打发时光的,就是隔壁一间书厢,可恨的是,里面放的皆是女训、女诫这种陈腐滥调的书籍,看久了,便觉无聊之极。
北里瑭当初有心惩戒浸月,知她最不能忍受寂苦清宫,于是把她囚禁在寻脂宫,还规定,任何人,除了每日必要服侍外,不得同她说话、示意。最初,他还派太监去打探消息,听说她在寻脂宫内大哭大闹,砸东西,还不吃东西,他觉得解气了一些,教人看紧她,但就是不要同她说话交流。十日后,她渐渐消停了一些,时而写写画画,偶尔会对下人发脾气,他仍然认为她的戾气没有完全消除,于是就又等了一个多月。之后,听说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用来发呆,心里暗暗奇怪,表面却不动声色,偏要把她关到跪地求他的境地才畅快。再后来,他听来汇报情况的人说来倒去,也没什么新情况,无非就是她今个儿在树底下睡着了,明个儿蹲在地上玩了半天蚂蚁。听多了,他也觉得无趣,加上政事繁杂,渐渐把这事放在了脑后。
秋蝉未止,徒扰人心。
新册封不久的惠妃脚步轻巧,端了一只琉璃酒壶,轻轻放到御案一边。案前那位疾笔批折的人似乎毫无察觉,时而蝇头小楷密密批复,时而大刀阔斧几笔挥就,俊美的侧脸线条很紧,一副极其专注的样子。她在心底替他舒了口气,不敢打扰,静静站在一旁等。
“宁馨,坐吧,站着干什么。”伏案那人停了笔。
原来他早已经知道她来了,她连忙说:“你忙吧,我等你。”
北里瑭说:“不忙了,都批完了。”见案上放着酒壶和酒杯,便问:“什么酒?”
“于麽麽在九华宫自酿的桂花酒,没什么酒劲,就尝个味,叫人给你送来。”她边说,边倒了一杯递给他。
“老人家倒是清闲。”他抿了一口那酒,味甘,嗅起来,带着桂花特有的香甜,说:“是个不错的味道,你也尝尝。”然后给她也倒了一杯,递到面前。
她接了酒杯,说:“于麽麽说,今年要多搜些桂花瓣,加点酒曲,然后埋到地下,等明年再拿出来喝,那滋味才足。”
他说:“麽麽年纪这么大,酿点小酒打发打发也就算了,别把这当个事,你若有空,就去多看她两眼,多给她派几个人,让她使唤。”
“明白的。”她观察这北里瑭的表情,又说:“前几天她也跟我说起呢,说现在身边的人是不少,利索伶俐的倒找不到几个,总跟我提,要是彩屏在身边就好了。”
他问:“彩屏是谁?”
“就是以前在九华宫的一个宫女,于麽麽搬去后,就跟着于麽麽做事,后来她被六尚局调去了别处,所以麽麽老念叨她。”
“麽麽用得顺手的人,为何要调去别处,回头叫人给她再调回九华宫。”
她说:“倒也可以,就是她是个哑巴,正好被调去做些合适的,所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个顶替的。”
北里瑭眉角一挑,问:“她现在在做何事?”
她伏线千里,终于等来他问这一句,若无其事道:“她在寻脂宫,专门负责送茶送饭。”
他听罢,低头略笑了一下,说:“这事就劳你就多上点心吧,给麽麽找个称心的宫女。你下去吧,朕这还有些事。”
“好的。”她看他明知不问,一句带过,在心里叹了一声,只得退下。
北里瑭看宁馨下去了,心情变得有些烦躁,一手按了按两边的太阳穴,定了下神,招呼太监去宣翰林院学士白月。
白月自从被皇帝钦点为学士后,即在翰林院实习,吃住行皆在宫里,全力修纂《星野览志》,不过被皇上晚上叫去,还是第一次。他心里乱糟糟地想了些事情,跟着太监进了御书房。北里瑭正眉头深锁想着什么,一手放在案几上,白玉色手指,骨节长而匀称,正无意识地叩着,太监通报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见白月已经带到,直问:“《星野》一书编至何处?”
白月答道:“正写到寰微大帝欲将一统五洲,在中沽,即是当今龙沽,号集四洲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印,共祭苍天。”
“是吗,已经写到这里了,比朕想象中的快些,带书册了吗?”
白月递过待订书册,北里瑭一页页翻过,看得认真,那上面写:
时有星野笼罩大地,分五洲,东晏阳,西落川,北崎关,南澜江,围中沽,民风质朴,各自拥王,互有往来。东海有夷族,称侉仡,近晏阳,鲜有登岸者。有晏阳渔人抓数夷人,其貌美,其性烈,放养家中,后育子孙,渐成习俗……
他说:“你这书上说,早在寰微大帝前,就有侉仡人和晏阳滨海的渔民杂居繁衍,还渐成规模,后来甚至发展其他四洲。”
“是。”白月开始觉得气氛敏感,有些紧张。
“然而朕好奇地是,既然侉仡人过去能在五洲大陆上繁衍生息,为何在寰微朝,却被禁止上岸?”
“这——”皇上不是明知故问吗,月白只好苦笑答道:“皇上,侉仡人计狡性烈,他们上岸后,与本土人繁衍后代,混淆五洲人血统,后又招引东海族人占据晏阳,又向西扩展,妄图独霸五洲,若非寰微始祖帝在中沽异军突起,号令天下人起兵反之,哪还有五洲的今天?始祖帝甚至亲自斩杀了亲兄弟的爱妾,以肃正气,只因那爱妾是自幼在五洲长大的侉亿族人的后代,因此,自始祖帝后的每位先皇,都会把禁海令当做自己登基后的第一道国令,遇侉仡人格杀勿论,唯独皇上您……”白月原本没打算多说,不料自己越说越激动,直说到关键处,才不得不打住,怕激怒了眼前这位。
北里瑭听得认真,并未见愠色,感慨道:“当年,侉仡人太过自不量力,自以为凭着几十年的摸索,就能取代五洲正统人氏而代之,殊不知,他们在五洲呆久了,吃着五洲的食,喝着五洲的水,自己的血液也便渐渐有了五洲人的味道,生了孩子,孩子的父母亦是五洲人,其实,他们的根已经生在这里了,哪里还有侉仡族的影子,你说是也不是?”
白月不想皇上会说出这一通道理来,细想之下,状似合理,不由得微微点头。
他又继续说:“如此说来,侉亿族与寰微大帝的对决,实际上,是一场内乱,寰微大帝是正统的五洲人,侉仡人,则不全是东海族人,他们之中,有很多是侉仡和五洲人的子孙,甚至有晏阳人,他们与侉仡结亲,纵使无血缘关系,亦已是骨肉难分,这场旷古绝今的大战,根本就是五洲星野上的同胞相残?而那些少得可怜的侉仡人,无非是这场战争的噱头。”
白月听得冷汗淋漓,几乎被他的理论搅乱了自己的立场,略微思索片刻后,辩道:“皇上所言虽在理,却有偏激,且有混淆视听之嫌——此战说是内战不假,因战场在五洲,故无论哪一方赢,对整个五洲来说,都是输了,然而,不可因害怕内战而不战,侉仡人借晏阳为基地,意欲霸占五洲,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使同伙中有无数自家兄弟,那也只能忍痛除之,所谓‘壮士断腕,先痛后快’便说的是这种绝情和无奈。”
北里瑭含笑听他说完,扬了扬嘴角,对他说:“说得不错,江月白,朕就喜欢你这个较真的精神。”
白月一听不由得大惊失色,皇上竟然把他做罪臣时的名字叫出。
这时候皇上又说:“只是,你想过,壮士断腕,又为那般?”
他组织了一下思绪,道:“壮士断腕,所为自身的自强不息,扩及五洲,则是为五洲子民之安居乐业,不受战乱纷争,不受外族欺压,民心思安,心向寰微。”
“那么,你可否把五洲子民的范围再夸大一些,把侉仡族人也算进去,这时候,不该是五洲,而是五洲一海,你把侉仡人的进攻,当做是五洲内疆界直接的纷争,如此说来,皆是内乱,如若一方战败,亦无赶尽杀绝的道理,你说是也不是?”
“……”白月无话可说,他心知皇帝是半个侉仡人,很多话,不可能对他说。
“你是默认朕之观点,还是有话不敢言?”北里瑭玩味地看着他,恍然间,仿佛回到五六年前,那时候,站着一声不吭的,是他自己,而咄咄逼人的,是面前这个少年。
“……东安,你的脸怎么了,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我去找他们算账!”
“……东安,爹爹今天又责骂我贪读杂书,可我就不爱读经,只爱读史,正史野史杂史异史我都爱……”
“……东安,你看这书里写得好,我给你念一段……”
“……东安,你说,我二姐姐是不是有些古怪,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词,什么万有引力、封建思想……”
“……东安,西厢院那个洗衣服的丫头是不是爱上你了,我看她老爱偷看你!”
“……东安”
白月一味尴尬,只觉得气氛压抑,长久的沉默之后,北里瑭说:“如此看来,便是你有话不敢言了。朕猜,你绝对想说‘侉仡是族之异类’这样的言论吧!当初你不就是打着这个旗号加入南莲教来反朕吗?”
白月见他旧罪重提,只得咚一声地跪地谢罪。
北里瑭看着他依旧是少年单薄未长成的双肩微微颤抖,对他说:“不必害怕,你是可塑之才,朕既给你改名‘白月’,又留你编纂《星野览志》,便是照顾到了过去的情份,除非你再有所妄为!你退下吧,不过——你回去大可想一想我今日对你所说,心怀博远,放眼五洲一海,莫要被那些狭隘的血统问题一叶障目,重新修正寰微统一五洲这一段,不仅要说侉仡人霸占五洲,还要说他们被赶走五洲后的去向,这些都是历史,不可遗漏。”
“是!微臣告退!”白月听了皇上一晚上的奇谈怪论,巴不得早些下去。
“慢着——”他又叫住他,无端端地冒出了一句:“以前可有人说你长得像你二姐?”
“啊……”这二姐也是他和皇上之间的一层忌讳,当初他向皇上求情,不料龙颜大怒,让他以后也不敢再开口问。这次见皇上自己提起,不禁暗喜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小心答道:“确有过几次,因为我和二姐皆是同母所生,不知皇上因何问此?”
北里瑭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只觉得心里有一股业火,时不时地灼自己一下,挥挥手说:“你下去罢。”
月白有些失望,也不敢逼问,出去时,竟然比来时的心情更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