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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相见时难别亦难(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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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颗的泪珠从浸月眼里滚出,啪啪挂在脸上,又滴到手上。她一时像抽离了一般麻木,一时又恨悲交织、不能自已。心知他骗了自己,默不作声地看自己做背叛他的事。那除夕的一幕,还召来薛孝平撤去大哥罪名,全是做戏,而自己却因为心虚和愧疚,顺从了他。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自尊可言。
月白自己说完,想起大哥过去种种,也悲从中来,语气软了点,说:“吕东安是江家的仇人,爹当年其实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爹一时心软未除掉他,加上你横插一手要救他,才放龙人海被反噬!”
“是啊,我救了他。”浸月呆呆复述着,忽然想起来什么:“可当时你不是也,你不是也——”你不是也想救他,甚至还为了“抢”他而和我争执吗?
她看向月白,期待他能给她一个回应,然而月白却偏过眼看别处。
见月白好像在回避这个话题,她又在心里自叹,他的容貌举世无双,他的坚忍无人能及,他的伪装滴水不漏。月白迷恋于他,宁馨迷恋于他,自己迷恋于他,还会有无数男男女女受他蛊惑。这些年轻时候的傻事,弟弟做过,自己也跟着做,江家除了心月,没一个不被他害过。
“你真的打算和他作对到底吗?”浸月问道。
“不作对是死,作对也是死,都是一死,不如做些有意义的。”月白说得很轻松,好像不是在说自己一样。
“你知道死是什么吗?”
“……”
“你还这么小,不可能知道的,姐姐不希望你把自己的后路堵得这么绝。”
“……”
“月白,能不能告诉我,你以前,有没有对吕东安做过那样的事,类似于男女之事的那个?”
月白索性闭了眼,比再理她。
夏日夜短,晨曦的薄辉不久便透进车内,青色的,上升的,不知不觉中,让人完全忽略了车上那盏地灯的光,尽管那灯曾经在漆黑的夜里是那么明显。
空气带着凉度,正是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刻。
地势平坦了许多,车辘声渐疾。
没一会儿,简竹策马行至和马车平行的位置,撩开帘子对她二人貌似好心地说:“二位抓紧叙,已经是龙佑街了,马上就到宫门口,我的任务也该完成了。”
龙佑街很长,一头是江府,另一头便是皇宫。她把头探出去,想看一眼江府。薄雾蒙蒙,青烟绕绕,阴影能看见自家住处的那一角楼阁,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她把头缩回来,扭身看月白,嘴周有一层青色的胡子,裤子上有泥污,衣袖被撕开了几个口,仍是一动不能动,这晚他肯定坐得难受之极。她伸手,弹去了衣服上的泥污,稍微理了一下他的衣摆,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说:“这又是何苦。”
月白想起小时候,她就爱摸他脑袋,无论是安慰他,嘲笑他,或是教训他,最后她都会摸摸他的后脑勺,好像个小大人似的,他抬眼看她片刻,又猛地闭起了眼:“姐姐,我没有。我没有动过他。”有水光透过他黑密的睫毛闪动。
马蹄停驻。
同一时刻,脚步和兵甲相碰的声音迅速响起。
车帘被打粗暴地开,两个身着胄甲腰垮军刀的官兵单脚踏进车厢,劈手扯下了他。那架势就像搬运工把一袋什么东西从车里扔下来,完全不留情面。
浸月心里一惊,跟着就跳下了车,死死抱住还站立不稳的月白,大喊:“你们要干什么?!”
那两个胄甲官兵刚想甩开她,简竹立即阻止道:“不可动粗。”
又对浸月说:“他们奉旨来接江月白,你快随我入宫。”
浸月环顾四周,满眼皆是刑部的黑甲官兵,压抑、肃杀,她嗅得出,眼前这一切很不对劲,于是死死扣住月白的身体,蛮不讲理道:“你们要把月白怎么样?”
一个在此等候多时的带头官兵呵斥道:“大胆江浸月,我等奉旨捉拿江月白入大理寺死牢,闲杂人等速速避开。”
“大理寺死牢?”她不可思议地看向简竹,向他确认。
简竹只得点头。
“你们不能这样做,他根本罪不至死!”浸月此时已经有些疯狂了,她不是没有想过月白有今天,这一路上未曾爆发,只是事情真的来了,便不堪一击。
月白这时候还是麻手麻脚的,原本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此情形也不由得哀从心生,紧紧抓着浸月的手。
简竹见局势难以控制,就默许官兵把他们二人扯开,浸月感到一种很不真实的绝望,这不同于爹爹和大哥的死讯,至少他们死的时候,她并不在场,而让她目睹弟弟一步步接近死神,她接受不了。
月白被她的绝望情绪感染,也说了声“姐姐救我!”,却觉得羞耻,哽咽至无声。
简竹命人把她抬上马车,让车夫匆匆向宸昭宫驶去。
“如此哭闹,无济于事,你若想救他,就去向皇上低头认错,你懂的。”在车内,简竹低声告诫浸月。
浸月何尝不知,狠狠揩了一把泪水,道:“我去,我去低头认错,跪下来求他!我去,我去……”
这次,她玩得太大,没有任何砝码,除了一颗溃不成军的自尊心。
马车到宸昭宫的时候,浸月的情绪已经收拾的七七八八。简竹给北里瑭通报完毕,出来,望了一眼在外面呆呆等候的她,欲说还休,不想却受了她深深一拜。他摇摇头说:“愧对此拜。”这时殿内有太监高声传唤浸月。
浸月迈开脚,宸昭宫的殿门槛还是那么高,熟悉得,彷佛让她觉得昨天还在这里进出无忌。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她知道,每走一步,就离他近一分。
终于,她低头看地的余光,瞥到了他的龙靴。她停住,不敢抬眼看他。
“跪下!”太监突兀的高调打破了沉默,把她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死死抿住嘴,缓缓而顺从的跪下,一滴泪在眼眶里含着,将出未出。她方才意识到,自己从前竟从未跪过他。
她鼓了十万分的勇气,颤声说:“求你别杀我弟弟。”
北里瑭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类似于笑的声音,说:“求朕?”
她的身子一僵,忽然间明白自己是要来做什么的,于是双手相叠,碰于额头,对北里瑭大声拜叩道:“求你……求皇上,饶江月白不死,我愿与他一同受罚,偿还对你欠下的债孽。”膝盖生疼,她也不敢起身,真想干脆永远不要用这张脸面去面对他。
“还有呢?”他声音清冷,像淬了冰水的玉石。
还要有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快要崩溃,又说:“对不起,我有错,我不该擅自出宫,如今被你抓来,甘愿受罚。”
座上那人听了也不发话,任她跪着,半晌,才说一句:“你不过仗着朕喜欢你。”
她霎时为这句动容,以为事情有所转机,抬头看他,却对上一双毫无感情的眸子。没有爱,也没有恨,甚至,有些诡怖。
她再也看不下去,恨声道:“我不敢奢求你的这种喜欢,只求你不要再杀人,月白还是个孩子,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凭什么要把他打入死牢。”
“朕答应你。”北里璜说得轻松淡定。
浸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睁大眼睛看了北里瑭很久,呼地站起来冲向他大喊道:“月白是不是已经被你杀了?所以你才这样轻易地答应了我,就像当年你答应放我大哥那样,是不是?”
身旁的太监见她情绪激动,非常紧张,赶紧拿着拂尘拦到她面前,生怕她一个箭步上去和皇上拼命。
他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她的表情,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那你就太卑鄙了,你是个骗子!我会恨死你!”
“哈哈哈哈……”他痛笑出声,甚至拍手道:“说的好,你恨死朕!可你凭什么恨?凭你瞒着朕偷偷放走你大哥,凭你一声不响私自出宫数月,还是凭你想私传暗号给正在被通缉的江月白?”
“是我做了这些,和他们无关,要杀要剐,都冲我来,你是一国之君,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牵连无辜的人?”
“江浸月——”北里璜收了刚才的戏谑,面上腾起一股肃杀之意,道:“你恨朕杀了你父亲,可你根本给不了朕一个不杀他的理由,不杀,何以立国?你恨朕杀了你兄长,可你也违背了给朕的承诺,你不出宫,你兄长便会长活在你心中,你既出宫,朕又何必信守承诺?你和朕同眠共枕数月,未曾交付真心,你和江月白三年未见,却维护他至甚,说到底,是你选择了恨朕,你恨朕,与朕何干?”
早知他绝情如此,当初又何必心存那许多幻想,她手指尖气得生疼,死死扣住手心,怒极而笑:“就说你是个骗子,现在自己承认了,只让我觉得你当初那些肉麻的话和事,叫人作呕!”
他听了这话,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才道:“如今你怎样,都与朕无干,只是,你犯下的错,该是时候补偿了。来人,把她带去寻脂宫好生‘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