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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桃源不知人事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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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睡过,全无事可说。待晨起时,天色晶明,丹鹤涮洗了自己,像往常一般操持家务,与浸月偶尔闲话,不复昨晚之寡言少语。不料,待午睡过后,良生却意外归来,言及,他山上的师傅有私事羁绊,特放他一月假期,三人皆因这意外的假期欢喜不已。
连家因迁来此村时,稍带了些家底,不似村里其他人家,以务农为主,且丹鹤识字,当下带着几个邻近村子稍富裕家庭的娃娃们习字读诗,虽是极为初级的教授,所赚倒也能贴些家用,这日,她叫良生去骏县县城里买些教材带与学生们,想到浸月自打来她们家后就没出过村子,此番出去或能散心玩耍一番,于是便问她方便出去否。浸月自然乐意,当即答应。
因村子偏贫,她感到自己久未见世俗热闹,衣服亦没有多余,择了件丹鹤很年轻时候穿的一件嫩鹅黄色的,披挂一番,走到二人面前,倒真把姐弟两看得直了眼。
良生本来等得焦急,见她出来,刚要抱怨两句,却发现面前的月姐姐粉肤嫩面,神采飞扬,明明是自家姐姐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有十二分的入眼,丹鹤率先笑道:“真是水咧,先前倒真是委屈姑娘了。”转头看良生还愣在那里,又推搡他道:“看看,把我家良生看成个木头了。”良生反应过来,也嘿嘿地笑起来。
浸月异常了解,自己的容貌算不上一二等,可足够人喜欢了,只是自幼身边多是源重阳等绝姿绝性之人,多少有些明珠易埋之感,今天不过是略微收拾打扮,未大妆大戴,就这样吸引他们姐弟的眼球,心下也是得意非凡,面上越发俏然,一把携了案上简易的包袱,就要出门去。
“哎——等等”丹鹤叫住她,回身又拿了些什么塞与她手中:“县城虽不比你之前呆的大地方,可若看到什么喜欢的,就买些罢。”
浸月看着手中的几锭碎银,觉得它们前所未有的温暖。自己来时匆忙,甚至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几个月都是白用她家,本就不好意思,这样一来,更加感动,忙推给她说:“这怎好,我在姐姐这可什么都不缺。”
丹鹤性子敦厚,向来说一不二,几番退让之后,还是硬让她拿上,说:“家里从不缺这个钱,再说还有上次付大姐送来的补贴,便是买了,我们两个还能一起用。”浸月无法,只得带上。
话说两人往南面的县城走去,等快到时,却发现城门外长长地排了一条长龙,不知前方发生了何事。这时有穿着绿衣管事走过来,一边敲着锣,一边维持维序,原来,是县令在城门口设了来往人口检查,凡出入境县城者皆需通过官府相面盘问,方可通行。二人只得耐着性子,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腾。
好容易移到了城门跟前,二人被守卫拦住,有人上前,细细打量着他们,良生倒是坦然,浸月心里有鬼,被看得发毛,假装害羞,只看地下,听那人对周围人说道:“这个不像。”众守卫皆点头称是,其中一人照例又问:“你们可识得画上之人?”
他用手一指身后,浸月才发现城墙上贴着的两幅画像,定睛看时,心里登时一滞——其中一幅画像,不像别人,正像自己的亲弟弟江月白,只是画中的他显得有点老气,表情也狠冷些。她脑子里彷佛有成百上千个蜜蜂在嗡嗡叫,不停地重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幸而耳边响起良生的声音,说:“不曾见过画上两位。”她这才敛了僵顿之色,也称“不知”。
可是,她方才的神情却没逃过守门的眼睛,那问话的忽然放高了声调向她问道:“当真不知?!”
她赶紧换做一副害怕的样子,估计就是昨日村子里张贴出来的画像,于是细声说:“真系不知,只是这二人的画像,倒也见过,就在我们村子的长板上贴着,前几日村长也问过我们的,难道还没抓到?”
良生也在一旁帮腔道:“官爷,我和我姐姐都说了,确实不知啊。”
那守卫盯着她研究了好一会儿,觉得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甚是无辜,也不忍多加为难,只问了些住哪个村子,姓名之类,挥手放他二人过去。她仍是担心他疑心自己,待被放过去后,还要演戏,低声问良生:“吓死人了,这些人怎么还没被抓到呢?”
没想到良生还真知道这人是谁,说:“这不就是南莲教的两个余党么!我下山的前一晚,有官兵进我们练功的土地庙里面搜人,还把我师傅叫去问了半宿,就为这事。”
“南莲教的?怎么可能?”她一听,想起纳凉那晚得来的消息,急问:“真有人被抓住?”
良生回忆说:“当时,他们是押了一个人走的……”他自顾说自己的,却没察觉到身旁之人已是变了颜色。
自从进了宫,浸月就再不曾见过月白,实不知他这些年都折腾什么去了,也从未想过,他堂堂一相国之子,会去搞什么入教入会的浑事。但是,她越是回忆,就越觉得那幅画是月白,且,现在居然成了朝廷要犯。他们江家弟兄,难道和东安反冲,个个都逃不过被通缉的命运?
她心事重重,也不知跟着良生走过了几条街巷,全无出门时的兴奋,随意说话应付着,实乱的很。良生浑然不觉,等买好文具书籍,玩心未减,又带她去转街市,一路吃喝把玩,过了半日,这时本该回村,可正巧两人所立之处飘来阵阵肉香,原来是一个包子坊传来的。他有感而发,问:“姐姐,你可想吃包子了?”
浸月哪有心思吃东西,只摇摇头。良生这才发觉,月姐姐这半日好像不甚开心,以为是自己一味逛自己喜欢的,忽略了她,赶紧说:“姐姐,你不饿吗?是不是还有想逛想买的?”
浸月说:“我不饿,也不想逛了。”
良生见她神情恹恹的,又猜她可能脚力不抵,这会子乏了,便道:“这前面有个茶馆,我们去歇歇吧?”
她倒也不想就这么回去,便点头应了。不过是个顶一般的街边茶舍,只供着最稀松平常不过的茶叶和点心,给过路口渴疲惫之人一个歇处儿。借着空当,她又细问了良生,朝廷带兵搜捕那夜的情形,可良生不过是个孩子,搜捕之事本就是头一次见着,没吓住已是胆大,至于抓获之人的姓名、样子,一概没记住。她见什么都问不出来,不由得托腮暗叹。
“姐姐,你是不是认识那个人?”良生冷不丁凑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问。
“啊?”浸月猛一惊,忙摆手说:“不不!你混说些什么呢!”
“可你为什么自从见到城门口的那副画像起,就不怎么跟我说话了?现在问的,又都是他?”良生问得理直气壮。
她心知自己做得露骨了些,被这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说:“不是这样的,我就是随便问问,了解一下国家大事。”
“是吗?”良生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算了算了”她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说:“我们不说这个了,还是上路吧。”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不明亮,起了些风,时而把土路上的灰沙扬起一团,两人都捂着鼻子低头走路,谁也没理谁。
“姐姐和他有些像的。”忽然,良生低声吐出一句。
浸月闻言不由浑身一震。论起来,江家四姊妹中,数她和月白最得生母的秀眉隽目,江浔过去总道她二人小时候最像,日后大些,二人同出去,亦能被人一眼认出是姊弟。良生这句,不知是顽笑还是当真,她也故意当笑话接道:“他一个男的,我一个女的,竟被你说像,还真会比!”
“姐姐是不是认识那个人?”良生又把问题重复一遍。
她皱眉,不知他想怎样。
良生看她面露防备之色,解释道:“姐姐,其实,我见过他的,因见你对他好有兴趣,又长得——有点像,所以才问你是不是认识他。”
不是自己听错了吧,他说他见过他,浸月一把拉住良生的袖子道:“你哪里见得?”
良生倒是镇定,说:“姐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哎,你这个问题叫我……”她内心狂纠结,既想知道他的答案,又不愿意说出自己和月白的关系。
“看来,姐姐是真的认识这人了,他是江月白吧?”良生一看她支支吾吾,岂是毫不认识的样子,就明说了,可见是个直性子。
她怔了一怔,似乎觉得这名字许久未从他人口中喊出了,半晌才来了一句:“你竟知他的姓名。”忽而心里觉得害怕,重新审度起连良生来:“你们如何认得的?”
“姐姐,你晓得我师父是谁吗?”良生也严肃起来。
她点点头。她知道良生这几年一直跟着犄牛山的一位隐士习武,这位隐士叫高南松,早年还曾是连甫生的师傅。
“说起来,我师父也曾是南莲教的,后来退了教,你打听的那个江月白,是我师叔的徒弟,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江月白他是你师叔的徒弟?你师叔是谁?”
“我师叔,就是城门前画像上的另一个人,他叫林南松,和我师父一样,是‘南’字辈的,一年中总有那么一两回来找我师父,江月白就是他这两年新收的弟子,我和江月白,曾有一面之缘。”
“你和他有一面之缘?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一年前的这时候吧。”
一年前的这时候,浸月正在暗无天日的深宫中做着贵人,再之前,月白和她因为东安的事,早已形同陌路,没想到,他竟然瞒着父亲和大哥入了南莲教。她想起来当初月白是如何“纠缠”东安的,如今还要反他,难怪要被通缉。她看向良生:“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他说:“他姓江,姐姐也姓江,他是龙沽人,姐姐也从龙沽来,而且,姐姐刚才又向我打听他。”
浸月半晌无言,然后才淡淡来了一句:“龙沽姓江的何其多。”
“恩。”他倒是乖巧,只嗯了一句,也不再多说。
这边的浸月心里是百转千回,最后忍不住又问:“你和他,是如何见面的?”
“姐姐和他又是如何认识的?”此时,落日的余晖恰巧绕过西山,照进眼里,良生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反射着金光,看向她时,显得诚真无比。
明明就是个孩子,她的心弦一松,道:“想知道吗?告诉你也无妨,他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认识而已,今天在城门处看到他的画像,觉得吃惊,才向你打听的。”
“果真如此,我猜得不错,你和他是像的。”他自豪地说,忽然又觉得不妥,担心道:“那你也反帝吗?你们家都反帝吗?”
她无力地摇摇头。说起来,她们江家还真是叛臣贼子,她爹爹、她大哥,现在是她小弟,好像每一个人都和东安过不去,连她自己,也辜负了他。
“那你是不是被你家人连累得回不了家,才逃到我们这里?”良生又问。
“算是吧,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反帝。”最后一句是真心话,无论如何,她是不愿意别人去伤害东安的,听到任何有关“侉仡”人的消息时候,她都紧张不已,更别说是担心那些明目张胆要反他的人了。
良生似乎长叹了一口气,说:“姐姐放心,我一定不会把你和江月白的关系告诉别人,包括我师父。”
“好啊。”她敷衍的答道,心里想着另一件事。
“将来,我要去京城做武官,到时候,再帮姐姐回家……”良生开始喋喋不休。
“良生,姐姐拜托你一件事!”浸月忽然抓住他的胳膊:“我和那个江月白虽然不熟,可他毕竟是我的亲戚,我现在,也很担心他的安危,你能不能帮我留个心,如果他再去找你师父,帮我给他传个话,要他想方设法来见我!”
“不会了,姐姐,林师叔已经在犄牛山被官兵抓住了,江月白又怎么可能再去那里呢?”良生不解她为何又激动了。
“我是说万一,万一你碰见他了,就对他说,‘唯见江心秋月白’,若是他应了你,你便带他来见我。”这句含了他和娘亲的名字,是浸月幼时想起白居易的诗词,随口告诉他的,她和良生聊得越多,就越想见他,非常想,还想见大哥,见大娘,她真的是想家了。如果这次能侥幸见到月白,她决定和他冰释前嫌,然后和他去找大哥,三兄妹一起,就像过去的十六年一样。
“好吧。”良生挠挠头:“不过,你可别抱什么希望,我师父原本不就不赞成林师叔收他为徒,他大概也不会再来犄牛山找我师父了,哦,你刚才说的那个暗号是什么来着?”
“‘唯见江心秋月白’,给我背三遍,千万别告诉别人,知道了吗?”
浸月见驿路黄沙渐渐扬起,暮色已现,一边给良生交代着,一边和他加快了脚步,向上骏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