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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人生何处不相逢 ...

  •   生命果真奇妙。浸月躺在丹鹤刚为她布置好的床铺上时,天色已微微透着亮,她闻到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村子(说实话她还不确定这里到底算不算村子)的作息总是比城里提前一个时辰,屋外渐渐传来鸡鸣犬吠声,有麻雀停在木桩上的唧唧喳喳声,有人开门、走动和打水的声音。然而在这片此起彼伏的晨光交响乐中,劳累了一夜的她,此时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锅碗瓢盆撞击声吵醒,觉得自己才刚刚睡去,十分不情愿地张开眼,金黄的日光斜斜射进屋里,彷佛已经是下午时分。她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有一丝虚脱的感觉,提着趔趄的脚步走出里屋,见大堂里空荡荡的,便出院子寻人。
      连丹鹤正在灶房里叮叮梆梆地摆弄碗具,村里人都只吃两餐,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灶上的大木锅盖里飘出带有肉味的的蒸汽,浸月吸了一口,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丹鹤回头:“醒了?你睡了大半个白天。”
      浸月不好意思,客客气气地说了句废话:“太困了,你做饭呢?”
      “恩,快好了,你回屋等等,就上来。”说完又弯下腰添了一把柴火。
      她连连摆手:“我来帮忙吧。”
      十几年没做家务,浸月觉得自己的手还不算生疏,丹鹤没有刻意惯着她,她也不摆什么大小姐的架子,半刻功夫,两人前前后后地端了饭菜碗筷上桌,然后埋头苦吃。
      “真香,有辣味,却不辣,这是什么东西?”她拣起肉里一块黑乎乎的糕片问。
      “鸡血粑,糯米制成的粑粑,放在炖着鸡血的鸡肉汤里收汁。”
      “哦。”浸月嚼得津津有味。
      丹鹤家管白水叫涩水,管煮开的茶水才称作水,水壶里常年烧着的,都是飘着草叶香的水。可惜今天没了茶叶,饭毕,丹鹤去倒水的时候,皱了皱眉,还是给浸月端上,道:“涩水,将就着喝吧,明天等良生回来,就有茶了。”
      良生,她觉得这个名字很美好,无论是读起来还是想起来,抿了一口水,问:“良生干什么去了?”
      “良生在陵山学艺,平日不在家里,一月回来个两次,明天怕是会回来。”
      “哦。”
      丹鹤想想说:“我们也是新进村不过几年,本就与外人不甚往来,也从未见亲朋前来投奔,说你是我家亲戚,你来未免让人生疑,应该对村里人应该有个交代。”
      “你说说看?”无非是编个远房表亲之类的话,浸月想。
      “去年澜江发了大水,我的祖籍恰好是那里,就说你是因为大水冲了屋子,一家人挨不下去,就把你送来混口饭吃,你说如何?”
      “好,没问题。”她爽快地答应了。
      丹鹤又强调道:“我料你身世定不简单,不然怎会惊动付大姐连夜寻来我处,可是,我们连家人就图个清静,付大姐做的那些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我之间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你你随时可以走。”
      浸月一听这话乐了,想想自己擅自出宫,肯定会触怒皇上,常年躲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等风声过了,她还想去找大哥,甚至去找月白,过个自由自在的平凡人的生活,那才是真好。
      她总爱联想,这一下子又想得美到不着边际,道:“行啊,只要你留我住一阵子,我不娇贵,你有什么家务活尽管叫我,当然,力气活我可能有些吃力——但是我不会白吃白喝的。”
      见对方回答得这么干脆,丹鹤此刻倒无话可说了,其实,她原本就不想参合这事,丑话先说,多少有点难为浸月的意思,这回只得说:“你本人同意便好,吃饭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诶。”浸月应着,又往嘴里拨拉了几口米,心里不知何来多出了几份安定感,想到她说什么付大姐的事,就问:“你说付大姐,就是送我来那女的?她做什么事呢?”
      丹鹤听付兰青说她是自己的“故人”,原本以为她和付兰青做同一档事,现在听她语气,两人好像很不熟似的,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此后就再也不向她透露一星半点这方面的事。

      入夜,浸月因为白日里都在睡觉,该睡的时候便睡不着觉。农村里天黑得很,有少许虫鸣,有点像净蟾庵的那些个夜晚。净蟾庵,想到那里,她又开始担忧难过起来,那是因为她食言了,她做不到和他一起面对今后的道路。她的手摸上略有些粗糙的麻布被罩,来回地画圈,想把这里的一切迅速熟悉起来。
      此时的她完全不知道,北里瑭因为她不见踪影,已经把皇宫翻了个底朝天,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连京畿九军都被发动起来寻人,龙沽城全城戒严,堵查来往人流,五儿早已通知卫迟疏通城门守卫的关系,故付兰青才逃过盘问,得以安然入城。三人作案后,任北里瑭由焦虑而担忧,由担忧转暴怒,再由暴怒至冷静,饶实度日如年,却始终不敢露出半分马脚来。直到三日后,北里瑭改册后大典为册妃大典,封护国将军袁绍钟之女袁景仪为仪贵妃,昭告天下,此乃安佑第一位贵妃,又是将军之女,仪式之隆重浩大,几乎与册后无异。从那天起,便未再对身边任何一人说起过她,亦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她分毫,江浸月这个人,在宫里似乎从未存在一般。
      第二天,良生真的回来了。
      看样子,有十三、四岁,发质硬挺,腿长身短,一看就是个典型的发育期的孩子。还孩子面相稚嫩,见厅里坐着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就扯着嗓子喊:“姐,这是谁啊?”
      丹鹤正在择菜,湿着手跑进屋,说:“良生,你回来了!这位是你付家姐姐带来的人,以后常住咱们家,你知道就好,对外就说从澜江来的亲戚,知道不?”
      她一口气说完,又听见了什么,转身跑去伙房,边跑边说:“粥要溢了,我去瞧瞧!”
      浸月心想,今后还得和这孩子相处,博感情要在表情上先套近乎,于是摆出一副自以为灿烂的微笑,说:“嗨,良生,你学艺回来了!”然后想拍拍他的头,没敢,换成手臂。
      良生本来僵硬的面部表情被她这一拍,竟柔和了半分,看着她落在臂膀上的手愣了半晌,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浸月,这才“嗯”了一声。
      “累不累呀,快把包袱放下吧。”她看这孩子不排斥自己,不由得信心百倍,忙招呼他取下后背鼓囊囊的包袱。“什么东西啊,这么沉得?”良生也不多说,开始掏宝,有野生的岩耳、山菌和虫草花,以及一包黑褐色的茶团,分别拿油纸包着。
      这时候丹鹤又在伙房大喊:“良生,把你那茶叶掰开,拿一点丢进壶里烧罢,上次你带的已经喝完了!”
      “哦!”他应着,把几包东西揣在怀里,去伙房帮忙。
      浸月见他走了,回头撑开那包袱翻看,刚探头瞄了一眼,忽然扑面而来一股难闻的霉味,她屏息,用指尖拿起里面的一个东西,是一截裤脚,那霉味就是里面传来的,她随便扒拉了一下,发现低下全是些细软,臭烘烘的,一闻就知是出了汗不洗,给捂臭的。果真是男孩子,一个人在山上习武艺,也懒得洗衣,好不容易回一趟家,自然是要把脏衣服全数带来,这么远的山路,光单程说什么也得快脚一天,也亏他能背,她一边心道着,又连忙把那个包口给封住,免得自己闻到恶心。
      良生学艺,三月回来一次,一次大概能呆个半月有余,丹鹤为了他回来,从头天晚就开始忙活,因此今天的晚餐格外丰盛,猪、鸡、鱼肉都摆了上来,还有用他带回来的食材炖的汤。浸月一边大吃,一边听他们对话。
      “大姐,天要热了,你记得把我夏天的薄衫拿出来,我走的时候要带去!”
      “好,今晚上就给你收拾打包好,放着。”
      “我的衣服都带来了,就在那个包里。”
      “都是脏衣服吧!”他大姐搡白他。
      “嘿嘿……”他包着满口的饭粒,咧嘴一笑。
      “你就不知道干净些,顺手搓了,多简单的事,非要背回来这么一大堆,嫌你姐我事太闲还是怎地!”
      “嘿嘿……大姐,你辛苦,你吃菜!”良生说着,给她加了一块肥瘦兼具的红烧肉。
      “你多吃点罢,你平日在山上怕也吃不到。”她说着又把那块肉夹回到他碗里,扒拉一口白饭,想起什么,又夹了一块到浸月碗里,说:“你也吃吧,我这小弟爱吃肉,你要是现在不吃,一会儿准保被他抢光。”
      她的话提醒了良生,他停下筷子问浸月:“你叫什么?”
      丹鹤先说:“她叫浸月,你叫她月姐姐罢。”浸月连连点头。
      他“哦”了一声,又问:“你是哪里人?付姐姐为什么要把你托付给咱家?”
      “呃,这个……”浸月斟酌着语句,尽量让小孩子听懂:“我是龙沽人,我家里出了点事,去投靠你那个付姐姐,然后她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良生若有所思:“你是龙沽的……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家里的事……大概是这样……呃,是的,就这样了……反正你大姐知道,你有机会问她罢。”她又是一通乱编,然后把球踢给了大姐。
      丹鹤那指头弹了一下他的头说:“小孩子,大人的事就别瞎问了,对外可别胡说啊。”
      他不满道:“切,我十五了,不是小孩,再说我何时跟外人说过家里的事了!”
      “啊!你十五了?”浸月觉得他长相还很小,没想到都这么大了。
      “是啊!”他一脸“这还用问”的表情。
      “虚岁,本年十三。”丹鹤适时插道。
      良生本来就是那种特别要强、又血气方刚的孩子,浸月看出来了,此时他是相当的不满,可没想到他话锋一转直指自己:“那她是不是就要在咱们家白吃白住了?”
      浸月当场脸掉黑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丹鹤又是一副大姐风范地说道:“你不也是白吃白住,还让我白给你洗衣做饭?!再说你付姐姐送来时说了,会接济咱家的!包子好了,我去端来!”说罢一阵风似的走了。
      这边浸月斟酌了一下语气,然后略带讨好地说:“我会帮你姐做家事的,你大姐也挺忙。”
      他没有吭气,只是顺势又看了她一眼。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在观察自己?
      丹鹤端着个笼子,又一阵风似的走来,掀开盖子,里面是热腾腾的包子,她给每人手里塞了一个,说:“吃,吃,别愣着。”
      良生看到包子,神情有些恍惚,几乎是机械式地拿起来吃,吃到一半,忽然大叫着指着浸月:“你是那个人!”
      浸月不知怎么,就心里一惊,和丹鹤同时说:“哪个人?”
      “你就是那个帝女包姐姐!”
      “帝女包姐姐?!”其她两人又是同声狐疑道。
      “大姐,上次爷爷带我去京都,就是这个姐姐给我们买的包子!”良生激动得指着浸月。
      “什么?”丹鹤还有有点搞不清状况,然而浸月一下子懂了。她又仔细打量了一遍良生,觉得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那个哭闹着要吃包子的小屁孩的模样来,可那真是太小的一件事了,如果不是现在说出来,她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再刻意想起来了,她不禁感慨起际遇的奇妙。
      良生手舞足蹈地把小时候的事情又描述了一番,当然忽略了他无理取闹非要吃包子的情节,只说那个卖包子的如何凶恶,爷爷如何凑不够钱,多亏了这位姐姐仗义相助,他才吃到了那垂涎已久的美味的帝女包。
      丹鹤在他四溅的唾沫星子里终于隐约想起了有这么一件事,当年,她大弟连甫生在外追随主人,数年不曾回家,那主人好容易在龙沽城安顿下来,他便也留在了京都替人办事,抽空给家里捎了信,她家爷爷才兴冲冲地领了良生去京都探望他去,也就是那么匆匆一眼,良生尚不懂事,以为只是去玩,回来还给她说种种见闻,提及此事,她只当挺笑话,没甚在意。再后来,便是他们一家得知甫生惨死的消息。爷孙仨在龙沽城的那一见,竟然是绝别。
      浸月不知其中故事,拉住良生兴致勃勃地讨论起那日的情形,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成了个豪情万丈的女豪杰,路见欺负老幼的,拔刀相助。最后她叹道:“可惜了,听说你家爷爷去世了,我觉得他还挺亲切的。”就像我自己的爷爷,后半句她对自己说。
      良生脸上立即绷得紧紧的,一副很难过的样子,浸月又看了一眼丹鹤,只觉得她的脸色更加难看,安慰他们说:“你们别难过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爷爷都是因为大哥那事——”良生陷在自己的回忆里,完全没看到姐姐的神情。
      “良生!”丹鹤一声低低的呵斥传来,良生这才如梦初醒,兀地闭口。
      浸月觉得气氛诡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默默地吃好饭,自觉地去洗碗。
      丹鹤却喊:“良生,你去洗吧,别叫你月姐姐动手。”
      良生应了一声,收拾了碗筷,和浸月一起拿去水槽,浸月伸手要洗,他连忙拦着,说:“姐姐,我来吧!”然后两手开工,蹭蹭蹭地动手洗起来。每一刻工夫,就把碗筷碟笼都洗完擦干,拿去伙房摆放好。
      “真是个勤快懂事的孩子。”除了不洗衣服。浸月想起月白,还有自己,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眼看一个孩子这样,不由得喜欢起来。
      “啊,嘿嘿……”大概是村里人只笑过自己笨手笨脚,却没人这么夸过自己,良生只有傻笑:“姐姐,你也很够义气呀!”他说的话发自肺腑,那种真挚的语气倒让浸月不好意思起来。
      从此,良生和浸月开始了在连家“白吃白住”的日子。因为彼此人生的那个小小交集,她对良生的亲切程度反而更胜丹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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