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来路 ...

  •   自晌午一过,老天就没完没了的下雨。
      入了夜岸边上的土路又湿又滑,本应万籁俱寂的时辰,王家的大管家忠福脸上冒汗,挪着肥胖的身子一步一滑走的很艰难。
      忠福忧心忡忡,也不知道究竟是这地方邪门,还是他的耳朵发癔,隐约听到了马匹凄惨的嘶鸣声,水匪那边迟迟不露面,他在西江边带着伙计等了半刻,有个伙计眼尖,发现岸边的大柳树拦腰拴着根绳子,差人下去,从水里托上个鱼篓,打开全是白花花的人脑袋。
      晚风穿林打叶,动静听着宛如鬼哭。伙计吓得脱了手,人头咕噜咕滚了一地,没人敢去捡,有个小的直滚进湖里,气毬似的飘在水面上,人群登时就发生了骚动。
      忠福招呼伙计去拾,借着光对着一个脑袋端详,人头闭目,是叫人拦着脖子斩断的,断口不整齐,正因为伙计的动作淋淋漓漓的往下滴水,皮肉僵硬,面目却清晰可辨,还相当新鲜。
      忠福心道不好,对着狗腿子小声骂道:“水匪...弃...弃货了!”
      忠福手下的狗腿子心下了然,所谓弃货,是这趟买卖因某些原因导致了纰漏,绿林道上的讲究,活牲转死,但买卖要完成。赶忙小声附耳:“爷,您看用不用小的回禀大少爷?”
      忠福一瞪眼:“少...少爷也是你能见的?爷..爷.我自会办。你小...小...子把嘴闭紧了。”
      世道如此,忠福在心里连声咒骂着那未谋面的水匪,可心下也知道这是必须吃下的哑巴亏,差人将脑袋收敛起来,他忍着肉疼,从自己口袋掏了几根小黄鱼包好,不舍的放进篓子,又原样沉进水中。事情出了岔子,他惶恐不安,到此,他反而松了口气。
      不成想老天爷不让他安生,一事接一事,变故丛生。
      “爷,差了一个。”伙计把敛尸的篓子扣上,忐忑的朝着忠福报告。
      狗腿子见风使舵赶,赶紧嚷嚷起来:“谁收货的,这么多人连个死球都看不住!一帮臜货!”
      丢失的狰狞人头配上鬼湖传言,平素胆大的伙计也都噤了声,不敢再闹腾,一时间,人心惶惶。王家有些胆子小的伙计已经开始打颤了:“闹鬼!!!倪家鬼湖真闹鬼!”
      忠福眉头紧皱,向前张望,再沿着树林子往深处走,就是这云城大名鼎鼎的倪家鬼湖。
      顾名思义,这是处划了道的私人水域。
      曾经一等一的大富之家,倪家的祖坟就在这湖后的山中,本是处临水靠山的风水宝地,圣上钦赐给倪家的风雅地界,可自倪家败落,这湖就成了鬼气森森的禁地,同倪家大宅一起荒废成了坟茔的一部分。
      开始还有些胆大不信邪的渔人放不下湖里头的凤尾大鲢鳙,趁着夜色放渔船。
      空手而归不说,还个个吓破了胆。久而久之,云城当地人都说,那湖里头死过水鬼,隔三差五的会出现在鬼船上找替身。
      “黑灯瞎火,指不定滚到哪,咱个说不如放船下去看看。”有个膀大腰圆的伙计耐不住性子,站在岸边向外张望。忠福本来就憋着股邪火正愁没处发泄,他没说话,一脚就把那伙计踹进了江中。
      王家家大业大,世家底下翻起来盘根错节,阴私不为外人道。伙计们怕丢了饭碗再惹一身腥气,只得装聋作哑,眼睁睁看着人很快冲进了江水的分流处,朝着尾湖而去。
      忠福一个磕巴,碾上高位靠的就是狠厉的御人手段,他是个脑子灵光,办事细致的。望向藕花深处,忠福冷笑一声:“带上上...货!放放放...放船!”
      “爷,,许是天气,浪头冲坏了倪家鬼湖年久失修的水网断,会不会货也。。。。。。”
      狗腿子欲言又止,忠福指着敛头的篓子交代狗腿子:“一会...会...沉上重物,扔下湖。”
      王家的船风风火火的朝着缺口驶过去。
      没多久就撵上了那个掉下水的汉子,汉子扑腾的动静非常大,他扒在船头喊:“救命啊!咱见鬼了!”
      忠福不愿意让他散播恐慌情绪,他一推搡狗腿子,那狗腿子赶紧圆场:“说什么呢!浑汤子喝多了胡言乱语!”
      “咱个不会说话,惹恼了爷,知道爷要找脑瓜子,就顺水仔细着摸。还真让咱个摸着了货!谁想到一抬头愣瞅见一艘鬼船。船上白白乎乎的,咱个离得远,仔细一看可不得了!是个水鬼,浑身都湿透了,脖子老长。咱刚想看个真着,谁知水里有个大黑的夜叉!浑身都是黑毛!都是真的!真闹鬼!快让咱上去吧!”
      狗腿子赶忙扯过敛头的篓子,他骂骂咧咧俯下身说:“算你这臜货运气好!先把货递上来!!”
      汉子从水里抬手,却见一个圆圆的缎面绣球从水里被扯起来,像扔垃圾一样被丢进篓子。
      伙计们取了灯笼下来,绣面用深浅不一的蓝色的绣线引成山水。层峦叠嶂,很是精美。人群围着篓子面面相觑。
      “我算看出来了,怕不是哪家媳妇过来私会情郎,故意装神弄鬼吧?”狗腿子把绣球抓起来揉弄几下,看着黑暗浮想联翩。他踢了一脚莽撞伙计,又问他:“你说闹鬼,别再是个艳女鬼吧。”
      只忠福认出了这素雅的绣工,他急忙把绣球包住,塞给狗腿子:“请…请…大...少爷。”

      小舟之上。
      元娘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才把人拉上来,那男人太重了,昏死过去,摊在他的小船上都显得很挤。
      她正要上前查验,可天不遂人愿,嘈杂的人声紧跟着马的嘶鸣划破宁静。
      元娘一愣,一时分析不清事态。
      她自诩锻炼的不错,却还是胳膊发颤,拉着失去知觉的男人,她回头远望,岸边点点光源聚集起来,她从柜中取出千里镜,透过镜片瞧着聚拢的人群,当中是个短粗的胖子,挥动着胳膊,指挥手下往湖里放船。正是王家的大管家,忠福。
      王家家大业大,用度自然比她这个破落小姐要精。精致的渔船比她的破旧孤舟不知道好多少倍,眼看距离逐渐缩短,船离她越来越近。
      元娘活动着酸痛的肩膀,当机立断拿起竹竿吃力的撑船。
      她逆水行舟,独木难支。滑进荷花丛,心里的火气升腾,索性不再逃跑。一步踏上船头扒开草叶,手上调整千里镜的焦距,锁定目标。就看王家管事正用手指着自己的方向,嘴里一个劲的呼喊着什么。
      她收了镜筒,麻利的拖着男人进船舱,把他安置在软垫上,单手托起男人的下颚查验。
      王家为了防止财产流失,家奴都会在脖子上刺字,再用药坏了喉咙,让家奴永世为自家所用。
      她扯开男人的领口,用拇指蹭过男人的喉结,掌控下湿粘的麦色皮肤并无任何异样。
      元娘又拉开男人的衣襟检查伤势,手上不管不顾的往对方两肋探。
      轻微的动作都会牵动伤口,更不要说元娘这一番折腾,男人疼痛难忍,激灵着转醒,他行动受限,只能气若游丝的抓住她的手。
      元娘抬头,将上身后靠,拉开两人距离,但并未甩开男人的手,反而毫不顾忌的打量起了他。
      屋漏偏逢连夜雨,王家向来都是无赖行径,她与王家大郎的婚约闹的满城风雨,正是互抓痛处的关键时刻,如今难说是不是王家送这么个人过来污她名声,好借此拿捏她。
      她咬咬牙,只觉得好难办。
      停下动作,相顾无言,元娘竹筒倒豆子,说着软语,口气却是冷硬的:“你是哪家郎君?夜入镜湖,为何事?”
      “我姓崔。到次寻访云城三里巷的茶商裴谋,渡江遭了水祸。”男人肋下剧疼,胸口憋闷,一个劲冒冷汗,他哪里听得懂这云城方言,只能赶忙用官话自报家门。
      且说此人正是马失前蹄的崔白,想起那些蜷缩在鱼篓中的奴人,他脸色苍白,颤颤巍巍说把船上的经过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水匪被我撞破恶事,我欲救人,却遭了暗算。”
      元娘听着那口流利的官话,分析着这个外乡人,男人手心冰凉,元娘就抽手去探他脉搏。因为失血的关系,男人血管跳动很快,脉象却很是衰弱。
      “那王家众人为何寻你?”元娘不敢大意,她官话讲不好,就放慢语速,字字审问,半开侧窗让崔白瞧逐渐接近的王家船只。
      “我与恩人所说王家毫无瓜葛。”崔白看着元娘欲言又止,“不是寻我。”
      元娘反问:“郎君意思,他们是寻我麻烦?”
      “崔某目力不能及,恩人却清晰对方来路,又何须如此问。”
      他逻辑思路清晰,倒不像神志不清的疯子,又完全丧失了行动力,元娘多少信了他几成。
      她想想又问:“可有路引?”
      崔白低头下意识掏腰上的皮匣,怔了怔,摇摇头说道:“没有此地的。”
      倪元皱着眉追问:“有他地的?”
      崔白张张嘴,沉默了。他垂下眼看自己的腿,小声从嗓子里挤出字来,显得很凄凉。
      “也没有。”
      两人对面而坐,谁也没再说话。
      元娘思绪发散,若是想要坏名声,直接找个健全人趁着黑摸进府里头就罢了。弄这么一个残废,确实是有些大费周章。
      巧合?
      可若是无关,王家三更半夜到这镜湖做什么?清明将至,她日日夜航泛舟一月有余,偏偏今天,说巧合过于牵强。
      思来想去,元娘直觉断掉的笔墨就当补在空白处,脑中自发将王家与男人所说的水匪关联起来。
      崔白看元娘陷入沉思,满脸警戒,认定她同外面那伙人有旧,捂着肋骨问她:“恩人可是有难处?”
      元娘眉头皱的更深了,又将目光转回崔白,不管怎么推想,目前至少确定这个大个子是个关键切入点。
      她并未回话,挑开帘子,打定主意探探王家虚实,见机行事。
      她抽出匕首握紧,船尾的小竹箱前翻找,忧心忡忡的演算谋划,自箱中拿出对精美的龙凤镯揣在怀中。殊不知,她一番举动在崔白眼里彻底都变了味,让他心下的猜测又肯定了七八分。
      崔白瞄了眼那黄灿灿的物件,彻底把她划成了偷主家金银出逃的大丫鬟,这大夜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再漏了财,哪里会有命活。
      活这么大,崔白不信人间真善美,他中过的陷阱一环套一环,运气差脾气大,一次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走马灯般的自眼前划过,如今居然要躲在无知妇人背后求得庇佑生机。他眼神飘忽,回想半生,不胜唏嘘。
      崔白满腔的侠义上了头,生怕对方做傻事,只得急切的去拉元娘的裤脚。
      平日只能容纳一人的小船,在他的折腾下打起了晃。元娘猝不及防,两手撑着船篷向崔白的方向倒贴过去,两人挤在一处,近到崔白稍稍抬起头就会撞上她的后腰。
      腰带早在救人时就已经松垮,一扯之下更是彻底罢工。
      黑暗中两条白腿就这么送到眼前,崔白手里还拿着那截裤脚,人都愣了。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吐出口血来,像个木头一样抬着脑袋出神。
      船蓬低矮,元娘弓着身站不稳当,被胡须扎到了腿侧,就伸手顺着大腿向下掸。她轻啧一声,回过身东倒西歪的抓起裤腰往上提,崔白赶忙松手去托她,温热的脚尖就那么踩进自己冰凉的手心里。她没有缠足,脚型修长,脚底有茧,应是经常走路致使。她骨头捏起来很柔软,指甲颜色很深,像是处理过。
      想起坊间传闻城里的显贵都喜欢从姑娘的脚上下功夫折腾,崔白松开她的脚,也就越发确立起自己的推论。
      元娘并不惊慌,只是推了推男人的脸颊,还是先前那副冷脸,漫不经心的问他:“有事?”
      权当死前福利,崔白脸不红心不跳,他平静得可怕,点点头松开元娘,勉强将腰包摘下来,翻出封湿信和散碎铜板。
      崔白抹了抹嘴角的血,把钱递上去。简单和元娘交代起了后事:“稍后我出去周旋,来人即不是寻我,定可拖上一阵。”
      元娘挑眉,知道他必定是误会了,上下打量他,嘴上还是套话:“郎君自身难保,如何周旋?”
      “恩人水性好,崔某要是折在这湖里头,若有机缘,求恩人离水远远的,给崔某立个荒冢。"崔白头也不抬,撑着书箱,血腥味充斥着船舱,他苦着脸,咬牙切齿,间杂着痛苦哀嚎,寻找趁手的"兵器",他伤的太重,最后只得无奈的拿起个绣花枕头。
      “钱不够卖棺材。”元娘将匕首扎进船板,摸黑数铜板:“郎君五大三粗,水草一缠,我搞不了。”
      “那就用恩人那小刀片,照这转一圈。”崔白把包里的火石放在她眼前。指了指自己的头皮,想了想又补充:“别让我全烂在水里就行。”
      元娘越听越不对劲,入土为安没错,可世人更讲究全须全影,水里也好,土里也罢,为此毁身,世人少见。她按下好奇心,忍不住问:“你不想活了?”
      “我骨头断了,不好活。”崔白把视线停留在元娘的匕首上,终究自认了倒霉,他用拇指去拭刃,叹了口气:“以命抵命,娘子可要替崔某长命百岁。”
      元娘见他凛然,行事又有几分侠义风骨,倒是对他另眼相看。
      好生之德作祟,她自己从水中废了力气拖上来的人,总不好眼睁睁看着他死。
      想到此处,她来了兴致,字字句句认真问道:“那我且听听,郎君姓甚名谁,生辰几何,何地人士,若身死,愿埋骨何处?”
      “...崔某单名白字,上天垂怜,今日生辰。待罪之人,不谈归处...咳咳咳...”
      崔白用手抵着额角,已是强弩之末,眯着眼睛看向通身素白的元娘,已经说不出话整话,感慨她的做派像极了划命的判官,他闭上眼睛,喉咙里都是血腥味,再也坚持不住。
      自己这一条烂命,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踏过奈何桥。
      “好。”
      元娘披上外衣,把男人的伤口用竹箱中的棉衣勒紧,推着他的脑门强迫他看向自己,船身颤动,喧哗声近在咫尺。送佛送到西,她将吐息尽数吹进崔白的耳朵。
      “崔郎,你的事,我应下了。”
      tbc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