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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   悲欢离合皆前定。好办丹心答圣明。天理昭然福自生。吉凶犹未测。母亲休痛忆。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
      --《精忠记》
      万历四十四年的冬尤其冷。京师早早地下起了雪,慈庆宫琉璃檐下的冰柱子结了二尺长,日日清理日日复结。小火者虽不住地添炭,但那咧咧呼啸的北风还是从通风口处钻进来,激得人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慈庆宫居东,五行东方属木,青色,主生,故此宫内为绿色琉璃瓦。前人将这城修得极好,慈庆宫的各房都通了火道,在外添炭,热气经火道传进房里,暖洋洋的。
      由检天冷之后极少出门,脸红彤彤的,每日捧着个手炉在榻上翻着那本《西洋番国志》,半年了还是没有读完。生僻字太多,他个个勾画起来,必要翻阅《洪武正韵》或是《海篇直音》来查一查。那只鸡崽由检也渐渐遗忘了,孩子不记事儿。
      偶听得母亲和父亲说起伴读的事儿,他不知二人为何语气像是要吵起来。刘氏出自海州的清白人家,家世虽不显赫,但自己也为饱读诗书,通情达理之人。五哥儿年纪到了,她知道单靠自己每日教他习字是万万不够的。
      十一月,冬至节。宫中各处宫眷内臣都着了阳生补子蟒衣,司礼监给各宫印了“九九消寒”诗图,由检房里也挂了幅。御膳房分下了糟腌猪蹄尾、鹅脆掌,嬷嬷做了扁食,欲以消寒阳生。
      由校母亲王才人的近侍太监魏进忠见由校母子境遇心生怜悯,便对这孩子也多了些关怀。由校不喜静坐读书,是个好动的主儿,见冬至这天宫里热闹,便央着习字师傅刘良相早些结束。
      由校想着带由检出宫瞧瞧,央了魏监可有什么法子。
      万岁好读书,励精勤政,民间每有新书,必要内监定时采买,而恰逢今岁主事的内监是魏进忠的同乡。魏监拗不过,对着这小祖宗千叮咛万嘱咐,幸而有锦衣卫跟着采买的一行内监,安全应是不成问题。
      由校说有些事,晌午吃过扁食便从刘娘娘处拉着由检跑了出来。
      刘娘娘慈眉善目,细心叮咛由检别误了习字的时辰。
      由检一步一回头,见娘亲倚在门框上不停和自己招手,他也摆了摆手。
      二人躲在马车里,由校着李太监准备的锦衣卫飞鱼服,配绣春刀。他已长得很高了,穿上这身衣服别人不会察觉一二。
      由检瞧着哥哥如此,眼底浮出笑意。
      一行人出了宫便分为两道。
      二锦衣卫护送两位皇孙去了西山盐湖。由检头次出宫,撩开马车的帘子,对一切都显得好奇。来往的行人,摊铺蒸笼上的热气,拿着拨浪鼓的小儿,此起彼伏的叫卖,熙熙攘攘,一切都充满着人间风味。他披了个大毛领,哈着热气,转头问由校,
      “哥哥,你见过海吗?”
      由校冻得操着双手,答,
      “没有,怎么啦?”
      “你知道吗,《西洋番国志》上有个南浡里国,岛上千户人家,西、北临海,南有山,山南又海,房屋木制,鱼虾贱,米谷贵,海中有树名曰珊瑚。这国像个世外桃源,我也想去瞧瞧。”
      由校笑了,拍了拍由检的肩,
      “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不就是木头房子?等我学会了给你凿一座大的!”
      由检欣喜,
      “当真?”
      “当真!”
      年少的愿景,总是来的轻易。这一天,他得到了他的一个承诺,纵然天有不测风云,他愿承当不测,护住那个轻如鸿毛一般的许诺。
      大雪下了三日还没停,天有些阴沉,北风呼呼,西山各处白雪皑皑,银装素裹,人烟具泯。倒也有柳柳州“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境。
      二人穿着皮氅,捧着手炉走进小舟。雾凇沆砀,山天一色,湖已结冰,冰厚数尺,几个小仆随锦衣卫拉着小舟朝湖中小茅屋划去。
      在此赏雪,莫不潇洒自在。
      有小童在温酒,由检学着由校的样子也喝了一盅,辣的原地打转儿直跺脚,惹得由校笑得前仰后合。
      两浙之茶,日铸最佳。日铸味寒,以泉水煮,辅以茉莉,冷却后以沸水冲之。颜色清透,香味浓郁。
      由检瞧着杯里清透的茶,看到了自己晃动的小影,
      自此他喜上了饮日铸。
      若能一辈子这样,多好。
      ……
      由校和由检傍黑儿跟着采书太监回了宫。
      玩了一天,由检甚是劳累,非要哥哥背着他走。由校无奈,只得蹲下,对着由检指指自己的背,而后一股脑儿地把弟弟扛在背上。
      呵!这小子看着一团小,还挺磁实呐。
      行至别宫,由校把他放下。
      欸,宫里的动静怎么有些大?瓷盘玉器破裂之声,还有,争吵?
      由校长了个心眼儿,宫人都不在,他拉着由检的手蹑手蹑脚走到侧窗,朝红色窗棱中间的格子哈了几口气,戳了个两人都能看见的小洞。
      那样的画面由检此生都不愿再去回忆。
      太子常洛,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负手站在他习字的书桌旁,一动不动。他的母亲,跪在地上,被一个小监拿着长绫紧紧勒着脖颈后仰,母亲的额头上渗出了许多汗。她很痛苦,不断挣扎,拿双手扯着那白绫,却无济于事。刘娘娘艰难转头,似是望到了由检的眼睛,她拿出毕生的力气,摇了摇头。
      由检转头,猛然瘫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由校惊诧,他悄悄转头,继而叹气,伸出手,想拉起来他,却又作罢。
      二人无声,蹲在地上,周遭被死亡的气息笼罩。
      末了,屋内没了声音,只听到太子常洛慌张的声音。
      “不是让你警告一下她吗?怎么人死了?”
      小监吓得跪了一地,幸而宫人都被支开。
      这女人不识时务,一而再再而三地央求与由检求个侍讲先生,也不看如今才几时,福王就藩不久,郑贵妃蠢蠢欲动,他的太子之位来得已是不易,怎能顾上自己的儿子,况由校的先生还是个曾侍过自己的。
      万岁对皇孙还算看重,这要让他知道自己失手打死了由检的母亲可如何是好?掩下慌乱,他不紧不慢吩咐内监,
      “今日之事若传出去,都别想要脑袋了。”
      内监连称惶恐头俯得更低,常洛闷声直言,
      “拉到西山埋了吧,就说是,得了痨病。”
      由校和由检不知在窗外呆了多久,二人鼻子通红。那样冷的天儿,由检捂着嘴生生压抑着自己,流下的满脸泪都要成冰。
      太子一行人离开,房里的宫灯也随之熄灭。由校费半天劲儿找了支火烛,牵着不知所以的由检进屋去取东西,问他要什么,只说,
      “《西洋番国志》,还有,床边那双带铃铛的黑靴。”
      烛光摇曳,映着由检的脸。
      哀莫大于心死。
      由校带由检回了自己的别宫,遣乳媪客氏加了床棉被。客氏并不晓得发生了何事,只得照做。
      由检只字不言,一遍又一遍地自责。
      为何自己如此无用?
      如同不能保护秋日那只被黄皮子扯走的鸡,他无能为力,只恨自己太过弱小,连自己的母亲也保护不得。
      “人间世,逢与别,似浮云聚散月亏盈。”俗话说,花开半开,酒饮微醺:天道忌满,人事忌全。世间凡事不能十全十美,可那孔怀之亲、怜恤之情他又岂能忘记?
      一边是十月怀胎,他结草衔环也无法报答的母亲,一边是他那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父亲。由检内心陷入一个死境,往前一步,无底深渊,万劫不复。
      这晚,由检蜷起身子,在由校怀里入眠。
      数九寒天,窗外的寒风呼呼吹个不停。他梦中呓语不断,周遭进了些寒气,由校不眠,为他掖了被角,抚平那紧皱的眉头。
      何止由检,他也连自己的母亲都保护不成。
      一日承恩,终生被软禁在这深宫红墙之中,受尽残羹冷炙与白眼凌辱,终日疯癫,怯怯度日。身为万岁的长孙,他也无法为母亲做些什么。
      天家无亲。
      ……
      五皇孙婴年失恃,万岁下圣旨,交由太子西宫李选侍抚育。
      由检的日子过得并不快活,失了母亲,又被托付来这样一个跋扈的妇人手里。李氏暴戾,稍有不快,便对宫人拳打脚踢,内监怨声载道一片。由检是皇孙,她虽不敢如何,但平日里的眼神儿恨不能将他剜了去。
      五哥儿终是得了先生教导,有了早课,每日诵书习字,习君子之道。他的话变得极少,只得由校来时眼里才闪过几丝生气。
      由校心疼弟弟,每次必要带些由检爱喝的燕窝羹来。
      年三十儿,宫中相互拜祝。他拿了百事大吉盒来,由检打开,柿饼、荔枝、红枣,应有尽有,轻啖一颗,甘甜冰凉。宫门已挂桃符板、将军炭,房檐儿上插了芝麻杆儿,由检的宫中挂了钟馗,床脚放了一吊钱压岁,满屋弥漫着一股烧柏味儿。
      除夕夜,正堂摆了烧鸡、冷片羊尾、爆炒羊肚、猪灌肠、烧笋鹅、爆腌鸭、卤煮鹌鹑、乳饼、奶皮、八宝攒汤等一众吃食,慈庆宫里欢聚一堂。
      用了膳,由校拉着由检放爆竹,小人儿捂着耳朵,爆竹“嘣”地一声炸开,他喜笑颜开。
      压抑了那么久,可算放开了!
      由校长吁一口气,继而瞧着由检,缓缓说道,
      “弟弟,你我须知,自古天家无父子。”
      他没有回答。
      这是第一个没有母亲的新年。
      他总是用尽力气走向光明,最终却还是被推向了无边黑暗。
      生死宿命,大悲大愿,从此与他再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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