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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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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程各东西,重聚难预期;乌云盖缺月,相别情更凄。好一轮明月呀!你出云破雾中天来,蟾光桂影呈清辉。十年寒窗黄卷苦,世乱国危,哪得蟾宫折桂酬胸怀?叹则叹,父在朝堂忧国事,儿在月下空徘徊!
--《拜月亭》
八月十五中元节,按例宫里各处多分发一份月例,以庆中秋。
民间中元各家团栾子女,同席赏月,以酬佳节,宫里也不例外。
由检这个皇爷爷,自生来他未曾见过几面,偶然的几次或是因了郑贵妃宫中有节宴邀了各处同去,或是皇家有仪要皇子皇孙共在。鲜有的一次万岁移驾慈庆宫还是因为宫里闯进了个疯徒行刺太子,招供是郑贵妃的侍奉太监指使,万岁实在惧怕自己的那群文官,忙带着郑贵妃移驾太子备受冷落的宫邸,祖孙共同上演了一出父慈子校的把戏。由检对他唯一的印象,便是腿脚并不是十分便利。
今年的中秋节庆毫无意外,仍由各宫自行举办。
三秋恰半,月色倍明,金风玉露,丹桂香飘。慈庆宫的月光皎洁,院里的石榴树投下倩影,秋风徐徐,树影攒动,宛如水中藻荇。
太子的家宴有东宫李选侍、西宫李选侍、刘氏淑女、由检等人。由校的生身母亲王才人不受太子待见,便由乳媪客氏将他带了来。
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宛若云外。
太子常洛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由校的功课,刘娘娘耐心剥下蟹壳,取出丝丝白肉送入由检口中,孩子倔强,非得自己来剥,她只好作罢。
父亲与母亲并不亲近,二人若即若离,敏感的由检能觉察得出来。由检不常见到父亲,他总是读书,或是出宫,或是去见阁臣。对于他来说,爹爹是陌生的,虽处一宫,同食甚少,他也很少来见自己和母亲。但总归血浓于水,见了他心里由检总觉得亲近,心里暖暖的。
一旁的西宫李选侍见刘氏往由检的碟里剥蟹黄,也仿着样儿给由校夹了块炙羊肉,由检也剥了蟹肉送入哥哥碗里。
由校挨着由检,他留了蟹肉,把羊肉夹了又扔进李选侍碗里。
李选侍今日娇花照水,扮得温柔可人,螺子黛远山眉樱桃嘴桃花钿,水蓝色的对襟立领常服,妥妥一个当世飞燕。虽年近三十,却风韵怡人。自太子妃早逝她便独承太子常洛宠爱。谁曾料想这样一个美人会有副蛇蝎心肠。
王才人受太子常洛冷落多年,境遇自由校同胞弟由?早夭后愈下,品阶不及她的李选侍竟仗太子宠爱时常侮辱打骂王氏。由校心疼母亲,却也无可奈何,他才十二岁,父亲的位子还岌岌可危,他怎敢去招惹?只得无声反抗。
女人有些尴尬,一旁的太子见状有些不悦。
他已有三十七岁,扪心自问平生并没有做过什么恶事,只想安安静静地守好自己的位置。却无故惹得万岁的厌恶,自己的儿子也个个早夭,如今也只有由校由检两子。
“吴伴读的课近来上得如何啊?”
常洛不怒自威,
“回父亲,学到《论语》为政篇了。”
由校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柔声回答。
“哦?那说来听听。”
桌上的人都停杯投箸望向由校,想瞧瞧面对这突如其来得询问他要如何回答。李选侍心中闪过一丝得意。
“那儿子就说说张首辅。”
听到这个名字,在座诸位都噤声不言,吓得瞪圆了眼。
张居正,三朝元老,主持“万历新政”,死后抄家,削其宫秩,以罪状示天下。
李选侍扯了下太子的广袖,他却摆手,
“无妨,继续说。”
由校开口,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为君者,必以民为本。儿以为,首辅奢靡铺张,有罪,然罪不及抄家。万历始,首辅起戚继光,安东南倭寇,用李成梁,定北夷各部。五年,一条鞭法,徭役合一,国库储粮增多。六年,用黄维,筑工束沙,以水攻沙,十年弃地转为耕桑。以上种种,民得益。况太祖有言,天子家国一体,我大明与百姓共天下,民安,大明便安。儿以为,首辅工于谋国,拙于谋身而已。”
这一番话着实惊了太子,保国之道,藏富于民;民富则亲,民贫则离。
他这个儿子,总算可以,不枉吴伴读的一番教导。
席间欢笑如常,父母兄弟同堂,人世天伦,不过如此。
刘氏眼下瞧着由检,心里已起了主意。这个伴读和日讲,五哥儿一定得有。
太子谈到由检,嬷嬷不由得说起了那只鸡。太子欣慰,抚了抚由校的冠发,
“长兄当如此,凡事想着弟弟些。”
随后拿了块儿月饼给由检,
“小心别被黄皮子给叼了去。”
由检轻声应答,而后和由校使了个眼神儿,二人会意,找了个由头跑了出来。
已至亥时,更深露重,夜虫唧哇,不住鸣叫。石道儿两边的宫墙高耸,任风怎么大也巍然屹立,生生劈开一道黑天。
由检抬头望了望月,月上有团黑影儿,若隐若现。
他揉了揉眼,嘿!果真如哥哥所说,好像有只兔子正在树下捣药。
二人玩起了踩影子的游戏。四只脚来来回回,踩在光滑坚硬的石板路上,嗒嗒作响,掌灯的宫人行礼后也不由驻足观望太子殿下这两个活泼的儿子。
由校和由检满头大汗,跑至梨园,正要进去,却听到了悉悉簌簌的人声。
由校拉住由检,窃窃从墙外探了头进去,正是偷腥的两个宫女和太监。二人“心肝儿”、“心肝儿”地不住叫着,都急着给来人宽衣解带,声声喘息不由得让人脸红。
当真是个花好月圆人相会的好日子呐!
由校转头,却发现由检正瞪大了眼看着这幅活春宫,还不时眨巴眨巴那星似的眸子。
他赶忙捂住了那双眼睛,压低了声音,
“别说话,快走。”
由校牵着由检的手,两人提着脚离开,活脱脱像东岳庙里两只偷油的耗子。
行至大道,由检心有疑惑,问道,
“大哥,他们在干什么?”
由检做鬼脸,张牙舞爪吓他,
“别问,也别说。再问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就把你收了去,牛头马面来拘你,让你入不了轮回司,喝不了孟婆汤,上不了奈何桥,孤魂野鬼都来缠你!”
由检吓得噤声,后来再也没提那事儿。
……
入了秋,北雁南飞,白草连天,长空万里,愁云惨淡。京师下了白霜,也渐冷起来。
在某一个清晨,由检被伺候洗了脸,漱了口,穿上绣着四爪龙的深蓝圆领袍子,照例向鸡棚走去。
只看到几根鸡毛。
刘氏见他一直不来用早膳,便出门去寻。鸡窝留下的毛告诉她,这只鸡被黄皮子叼走了。
在由检日复一日的精心照料下,鸡崽儿日渐丰腴。要过冬了,黄皮子自然要吃的。看着五哥儿的表情,刘娘娘心疼坏了。
由检为此闷闷不乐了好些天,由校见状不由觉得好笑,
“臭小子,就这点儿出息吗?赶明儿再给你拿一只就是了。”
谁料由检竟抱着他,良久也不撒手,他只得拍拍他的背,轻声安慰。
嬷嬷见了不由笑着和刘氏说这两兄弟真是情深,毕竟是手足。
由检不知从哪里拿来了只杨树苗,要拆了鸡窝栽在那儿作纪念,谁料还没动土便被母亲禁止,“前不植桑,后不种柳,中间不栽鬼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