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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宁殒及笄时 ...

  •   风一更,雪一更,不知何时,外刮起狂风,一阵阵暴雪从那扇半开的窗涌进,落在窗边的红梅上。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我空洞的眼神就这么看着,一丝寒意我都感受不到,连屋门被撞开我都浑然不觉。
      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好像祈言的影子,我疲惫的笑了笑,这一晚,我看到太多人了,原来老人们说话都是真的,将死之时,会见到所有想见的人。
      祈言走进我,拿起我的手,看着上面绽放的一朵朵红梅,他蹙着眉,脸色阴沉的吓人,眼底泛着红,他一句话也没说,我撇撇嘴,气若游丝的说:“你笑一笑,你笑起来最好看。”
      抱起我,把我往床上抱去,外面又进来几个人,我都不认识,他们拿起我的手腕,我往外抽着,他们又拽过去,我挣扎着把手再收回来。
      来来回回,直到我听到祈言吼了我一声:“江晴也,你他妈再动一下试试。”
      我呆愣住,眼角的泪滴无声滑落,然后任由他们摆弄我的手腕,我眼睛看向祈言,可他不看我,站在床边只看着郎中的动作,眉头始终拧着,脸上像是结了数九寒霜,我叫了叫他:“祈言,天亮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我却继续问着:“雪下的大吗?”
      他还是没理我,我自顾自的说了很多话,我说:“我刚才和我娘说了很多话,她不让我跟她走,我阿兄也黑着脸,要骂我,他第一次那样对我,我有点害怕。”
      “他不骂我做的错事,不骂我杀过人,不骂我行事乖张,他骂我去找他,骂我不让自己快乐,骂我给他报仇。可是我不想听他的话。”
      祈言把眼神转到我身上,盯着我,可表情依然冷峻,他冷声道:“你觉得死了,就算是解脱吗?”
      我看回顶上的纱帐,轻轻说:“不算,可我控制不住。”
      房间内仿佛静止,祈言没有说话,郎中也微滞了手中的动作,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充斥着房间的角角落落。
      郎中包扎完,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和祈言两个人。
      “江晴也,你知道我刚才来的路上在想什么吗?”他见我不说话,继续说:“我在想你但凡出一点事,我会把整个江府屠戮殆尽,给你陪葬。”
      我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说:“还好我还活着,这府里有很多人,都是好人。”
      “你明明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看透,可为什么看不开呢。你阿兄没走前,你要伪装着自己性子天真,你阿兄走之后,你看似活的很好,褪了一层薄茧,却蒙上另一厚壳,一面向前,一面掉入深渊,你装了那么多年,骗过了我,骗过了所有人,甚至骗过了你自己。”
      “祈言,我没有骗自己,从来没有,我很清楚我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哽咽着,轻声说。 “阿兄最后说,万望阿也余生坚强,期盼阿也一生幸福,我一件也没有做到,终究辜负了。”
      祈言,慢慢走进近,蹲在床边,凝视着我,静默了片刻间,他开口说道:“阿也,如果你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能不能让我成为那个理由。”
      他的手轻抚着我的头发,我看着他,带着鼻音说:“我接了圣旨。”
      “没关系的。”
      “我还有机会,对吗?”
      “有啊,我保证,你的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我疲惫的笑了笑,说:“我不想听阿兄的话,我要报仇,我要杀了江砚云。”
      “好。”

      星霜荏苒,居诸不息,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
      我始终没有回到往昔,祈言每天都会悄悄来,陪着我说说话,给我带各种吃的,玩的,好看的布匹,精巧的首饰。
      甚至他会给我讲笑话,但我没告诉他,他的笑话并不好笑,可我看着他努力让我笑的样子,我会笑。
      江砚云再没管过我,而我娘,在上京百姓口中,离开了上京,去了哪,没人知道,不过我猜,大概是江砚云编不出来,或者他懒得编。
      这几个月,圣上圣体愈来愈差,傅玄逸说,只在一线之间,这一线,不再握在皇后手里,而是握在傅玄逸手上。
      傅玄逸说,一切都胜券在握了。
      祈言说,快要结束了。
      就这样,到了我及笄那日,一早,方筠雾便来了我院里,像我娘一样给我梳妆。
      我娘死后,方筠雾自然而然的成了这府里的女主人,我想,她不再如她之前说的,做卑微的妾室,我嫁之后,她肯定会被扶正,她没有理由再帮我下去了。
      “姨娘,你可以不管我了。”
      “我可怜你,行吗?”
      我仰头看她,看着她眼里带着温暖的笑意,我说:“是啊,我可怜。”
      忽然,外面刮起了一阵冷风,品月从外面跑进来,扬声喊道:“小姐,下雪了。”
      我和方筠雾对视了一眼,她笑着说:“怪不得今天冷的出奇,不过这五月下雪,我活了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遇上。”
      “偏偏在今天,显得我更可怜了。”
      “祈言今天来退亲吗?”她轻声说着。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我把视线转回镜子里,“你听过一句诗吗?不移初嫁志,宁殒及笄时。”
      方筠雾停下手上的动作,我顺着镜子看到她睫毛颤动,然后听她叹了一声,说:“阿也,只要活着,想要的迟早都会有的。”
      “可有些东西,没了就不会再有了。”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想起很久之前,阿兄让我梳丱发带上珍珠箍儿,被我嫌弃的样子,恍如隔世的感觉油然而生。
      “阿也,你永远记得他们就永远都在。”
      竹月这么说,章嬷嬷也是,好像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来让我走出阴霾。
      品月到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所有我悲伤的时候,抱抱我,陪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竹月,把窗子打开一点,让我看看外面。”我转头对一旁的竹月说。
      方筠雾却阻止了,她拍了拍我的肩头,温柔着说:“等会出去就见到了,开窗太冷,小心冻着。”
      嗯了一下,头转回镜子,安静的被人打扮着。

      走出房门的时候,我穿着一身白衣,踏入白雪间,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我看着招摇的玫瑰盖着白雪,我看着归途的燕子蜷缩在屋檐,我看着鱼池里的锦鲤不再翻跃,我看着一条长长的路望不到尽头,真是不吉利。
      傅玄逸站在我一眼就看到的前方,看着我礼成,他才上前,软着语调说:“你今天很好看。”
      我淡淡笑了一下,回他:“你终于承认我很好看了。”
      “一直都承认。”
      没来得及回答他,祈言就来了。
      手里的退婚书被他故意藏着,仿佛怕我看见。
      江砚云不知道何时出现,虚伪的笑着对祈言说:“贤侄今日来府上,有何事?”
      祈言行完礼,恭敬着弯着腰,把那封早早就送出去的退婚书递了上去,他说:“来如阁老之愿,退婚。”
      “阿也与你自幼订婚,可圣上赐婚,你我都没办法,难道还要抗旨不成。”江砚云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扶在祈言肩头。
      我冷冷看着,看着我期盼了十几年的以后,和我再没有了任何关系。
      “有幸与阿也牵绊多年,今她有更好的选择,昭行不该再做纠缠,只盼阿也余生只有阳和启蛰,品物皆春,再无瓦上霜,再无絮果。愿阿也如飞鸟,直上青云。”他不卑不亢,眼角带着温柔的笑,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看向我,我知道,只有这一句是真心话。
      忽然,雪停了,在我向他踏出的第一步的时候,我边走边说:“承蒙郎君关照多年,盼君日后觅得良缘,得偿所愿。”
      傅玄逸笑了一声,走到我和祈言之间,看着我说:“今日是个好日子,本太子送你一份礼可好?”
      “想必太子殿下的礼,一定不会让我失望。”我歪歪头,眉眼含着笑,柔声说。
      “阿也今日及笄,我送来的可不止是退婚书。”祈言也朗声说道。
      须臾间,四周的墙上,屋顶站满了弓箭手,同时,兵卒也从各个角落里涌进来,把我们包围住。
      仆妇丫鬟都惊恐的抱在一团,竹月和品月来到我身侧,那神色,特别无畏。
      江砚云的脸色在短时间内,变化莫测,从开始的满脸通红,到后来的面色铁青,额头上暴起青筋,鬓边的青筋也不住跳动,鼻孔微张,恶狠的抬起手指着我,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你我父女一场,穿上一身白衣为你送丧,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我声色清明,面上带着一丝笑意,却也含着几分悲凉。
      这时,他往前迈了两步,祈言和傅玄逸立马挡在了我面前,他依然没有停下步伐,我们也没有动,直到相隔不过一步之遥,他停下来。
      “你们杀我,总要有个理由?”江砚云轻蔑的笑着说。
      傅玄逸低了低头,再抬头间,换上了一脸冷冽神色,阴沉着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忽而大笑,阴森森的,像是最后的挣扎。
      我看向傅玄逸,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这一面,没有感情,只有上位者的威严,不再是那个和我嬉笑打闹的少年,而是一个帝王。
      待到江砚云笑停下,面上换了阴鸷的冷笑,说:“你们可能忘了,这里是上京江府。”
      祈言刚想开口,却被我拉住。
      是啊,这是上京江府,可早就不是他的上京江府了。我平静的说:“你最不该的,就是在隐院里杀了我娘。”
      见他神色微顿,我继续面无表情的说着:“你的藏兵之处,如今应该已经变成了乱葬岗,你说杀你要有理由,那通敌叛国算不算。你知皇后和你走的路异轨殊途,皇后要的是圣上的命,而你要的是万人之上,你更知,皇后的目的达到之后,必然会弃你而去,所以,你也算自保,联合南蛮,他们保你无上权力,你保他们,大军畅达上京。”
      江砚云脸色阴沉的和这漫天乌云一般,我看着他紧握着手不住地颤抖,若有若无的笑道:“你上次跟我说,自食恶果,你现在算不算。”
      “证据呢?”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傅玄逸笑声道:“阁老真有意思。”往后伸手,他的亲信福盛递上来一叠信封,他扬了扬。
      江砚云双手插着腰,头转向一边,再转回来的时候,像是认命般,问:“整个府上,你的人我都铲除了个干净,你怎么得手的。”
      “身边人。”我说。
      这场大戏,从身边的人背叛开始,到身边的人背叛结束。
      “是我。”方筠雾的声音打破刚才的静谧,清泠的,却没有感情。
      我们所有人都看向她,没有人惊讶,除了江砚云,他的脸色再一次浮上怒意,大吼道:“为什么?”
      方筠雾越过我们,站在江砚云面前,坦然的看着他。
      “表哥,我们原来也算是好姻缘,可你选择了别人,那就该放手了,我放了,你却不让,若是大道,我也陪你走了,可你走的是邪门歪道,你若是好人,我也认了,可你不是啊。
      “你错杀了自己的儿子,却一丝愧疚也没有,这让我怎么安心,我也有儿子啊。你利用自己的女儿,甚至差点逼死她,可你却毫不在意,杀死自己的妻子,害死你怀疑的亲信,连你的岳丈都下得去手,你还能算是人吗?
      “原本,我能嫁入清白门第,当正室嫡妻,可你一句青梅竹马,我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如今我背叛你,也算报了自己的仇,我们两不相欠了。”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方筠雾她若是不委身江砚云,她的天地会更广阔,可心软了一时,把自己的一辈子毁了彻底。她始终是个好人,还是良知甚深的好人,任何一个好人,面对江砚云,都不会助纣为孽。
      这世间女子,都要学会及时抽身。路是自己选的,也是自己走的,穷途末路的时候,要记得转身,回头还有很多能选的路。
      江砚云微愣的神色渐渐松动,不停地点着头背过身,下一瞬间,他拔起身边士兵腰间的长刀,直冲着我来。
      祈言立马挥起剑,挡了回去,可江砚云毕竟是个文人,挡不住祈言的剑,到最后,他落入下风,刀光剑影间,长剑马上就要刺入江砚云的身上。
      可一刹那,方筠雾挡在了他前面,径直而来的剑,刺入方筠雾的胸膛。
      一切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愣了,直到方筠雾跌落在地上,江砚云才回神抱住她。
      方筠雾抬起头,对上江砚云慌乱的眼神,淡淡的笑了笑,断断续续的说着:“我给你挡了一剑,也算是……还了你这一辈子的情,只是……下辈子,你别再来找我了,我也……不会为你回头了,这一辈子的折磨,我真的过够了。”
      “阿雾,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他慌乱的说着,我第一次看到他这副神情,却很熟悉,他和我那么像,连伤心的样子都像都相同。
      “你是错了,可这句对不起你不该对我说,你最该……说的,是阿也。”她伸手想要去摸一摸江砚云的脸,可她没有力气,举到一半,说了她这辈子最后一句话:“下辈子,不见了。”然后手垂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任江砚云怎么晃动,都再没有反应。
      我曾想过方筠雾的结局,可从没想过是这般。
      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喜欢她,总是觉得她会像戏文里,破坏别人家庭;第二次见她,我以为她假意讨好;可后来,她什么也没做,甚至我能感觉到,她陪着我娘是出自真心。
      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她敢爱敢恨,坚守着本心,始终坚定不移的走在大光之道。
      她不该得如此结局,她应该离开囹圄,去一片新天地,不再困于情爱,只为自己;她应该儿孙满堂,安得天伦;她应该行山遇水,看遍大千世界;她应该垂暮老矣时,安安静静的离开世间。
      可她终究选择死在了青梅竹马的怀里,却认真祈求,下一世不见。
      我静静的流着泪,看着江砚云声嘶力竭的哭喊,他如今该明白我的心情了吧,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那种绝望,那种无助,那种悲怆贯穿整个身体,一辈子无法释怀。
      祈言默默地来到我身边,牵起我的手,紧抓了几下,我看了看牵着的手,然后再抬头看他,他无声的说:“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谁都没有称心如意。

      凤鸠宫内,我和傅玄逸到的时候,皇后没有穿着凤袍,而是穿着简单的,像是还在闺中时的衣服,静静的坐在对着大门的地方,看到我们来了,扬起淡淡的笑。
      “来了。”她说。
      我依礼请安,却被皇后叫住,“不用了,这本也不该是我的。”
      傅玄逸冷冷的看着皇后娘娘,不坐,就那么站着。
      “逸儿,听说今天下雪了。”
      “是。”
      皇后像是回忆般,说:“我记得我进宫的时候,也是个大雪天,我还差点滑倒,是秋兰扶住了我。”我们没有打扰她,而是听着她继续说着:“秋兰和圣上是两情相悦,我们不过就是陪衬,可我并不嫉妒,她那样的好人在宫里太少了。我记得有一年中秋,她已经是昭仪了,而我只是个美人,那时我家里有人犯了错,我被其他美人嘲笑,轻视,中秋夜宴,我被关在黑屋子里,是秋兰一间间找,才把我找到的。
      “冬天我没有炭火,是秋兰把她的炭送给我,才勉强过的冬。那时宫中没有皇后,位份最高的就是秋兰,圣上让她住在了凤仪宫,所有人都说,秋兰以后是皇后的,我也这么觉得。
      “可我们的圣上,为了打压世家,最先动的,就是秋兰的祖父。那时秋兰怀了孩子,我被圣上叫去陪着秋兰,不让她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不想这么做,可我也无法反抗。圣上把我的父亲当箭,世人都说,是我的父亲忘恩负义,踩着昔日老师的尸骨往上爬,但摆在我父亲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路,他没得选。
      “后来秋兰还是知道了,圣上大怒,呵斥我没用,把我禁足在我的宫里,每日送的都是残羹馊饭,就那么过了两个月,我终于出去了,因为秋兰要生了,她用性命威胁圣上,把我放出来。秋兰的孩子降生的时候,难产,圣上就杀了一批又一批的太医,可哀莫大于心死,秋兰拉住我的手,让我护她孩子平安,她求我,我不能不答应。
      “再后来,秋兰死了,圣上把秋兰离世的错算到了每个人头上,唯独觉得自己无辜,真是可笑。圣上需要我爹为他再做更多事,草草的把我封为了皇后,让我住在了皎阳宫,后来一日夜里,他路过我的宫门口,站了一会后,下旨把皎阳宫改为凤鸠宫。”
      皇后见我们没有说话,又露出和蔼的笑,说:“我把那个孩子养在身边,却时刻和他保持距离,让所有人都以为我讨厌这个儿子,因为只有这样,这个孩子才能活下去。圣上觉得是这个孩子夺走了秋兰的生命,几次三番想要杀了他,只有我也讨厌他,让他觉得这个孩子人人都厌恶,他才罢休。”
      我听见一声吸鼻子的声音,转头看向傅玄逸,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我听见他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弑君的骂名,我来背就好。”皇后淡淡的说道。“逸儿,我让你娶阿也,开始为了与江砚云联手,可后来不这么想了,阿也是你第一个主动去提及的姑娘,也是你第一次去袒护的姑娘,我想让你和你喜欢的人一起。”
      我忽的转头去看傅玄逸,可他只留给我一个侧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从未想过,这个少年会与我有除了朋友之外的任何关系。
      只见傅玄逸把看着外面的视线移回到皇后身上,声音带着些说不出的意味,他说:“我想要东西可以自己去挣,我想要的人,可以自己去追求,若是她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我只要她安好,欢愉,自由。”
      说完看了我一眼,转而又回到皇后身上。
      皇后娘娘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褶皱,不自然的抬起手,放在了傅玄逸的脸庞,见傅玄逸没有闪躲,她手指动了动,温柔的说:“我求你一件事,让我杀了他。”
      傅玄逸眼瞳深深的盯着皇后娘娘,两个人保持着这个动作,直到一根香燃尽。只听他沙哑着说:“圣上病症已久,回天乏术,永成三十八年五月初九,圣上驾崩,谥号圣武哲明广孝皇帝,上尊号为英宗,皇后崔氏,封为慈仁皇太后,昭仪赵氏,追封慈孝皇太后。”
      三言两语,一代帝王就此薨逝,咎由自取还是现世报,没人说得清。

      天牢里,阴冷潮湿,甚至弥漫着血腥味。
      我站在牢门边,看着一身囚衣的江砚云,看了很久,原来他是瘦弱的,我没有出声,看着他的背影,而他从那扇小窗里看月亮,看得出神。
      “你后悔吗?”我声音清冷,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遍,可依然想问。
      他缓慢的转过身,原来花白的头发,如今已是白的彻底,他笑了一下,走到我面前,说:“你也算读遍圣贤书,难道不知道后悔是最没用的一个词吗。”
      我点着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鲜红的蔻丹,这是方筠雾从前天开始就给我染得,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昔人已不在。
      “是啊,我知道,可这个词折磨了我很多年,让我痛苦了一天又一天。”
      “江晴也,你阿兄,你娘,还有阿雾都是为你而死,你愧疚吗?”他阴恻恻的说。
      原来,恶人和恶人那么相似,永远觉得所有人都亏欠他,他说我读遍圣贤书,他何尝不是,人从书里乖,可有些人不是,看多少书,有多少学识,都不会成为一个良善正义之人。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另问:“我娘说,永成十年前,你不是这样的。”
      他像是回忆般,往后面走了几步,声音也传出来:“踏过了平步青云的梯,怎么还会去爬蜀道难的山。手里握过锦绣,怎会去碰土布。”
      “昭昭之债,而冥冥之偿。你不怕吗?你是读着圣贤书才走到这一步的,难道会不知道,历史洪流里,和平安稳不易,兵荒马乱才是恒久,大朝之所以傲视群雄,难道不是因为,他长久的安宁吗,这已是更古的难得,你为何非要让他变成过往易子而食的惨状呢?”
      “如今我生死不惧,怕也没有用。江晴也,到了我这一步,已经不会在乎以后。”他无所谓的说。
      我努力让自己不掉下眼泪,虽然我知道,我最不该在他面前再掉一颗眼泪。
      “江砚云,若是能选择,我不会成为你的女儿。”我一字一句的说道。
      而他说:“我对你的出生同样没有任何期待。”
      我的出生,对于我的父母来说,没有任何喜悦,那时的我娘不在乎我,他也毫不期待,我忽然笑起来,笑的很大声,惹来狱卒的注视,我笑自己活得像个笑话,笑自己一出生就是累赘,笑自己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有丁点分量。
      “江砚云,和你父女一场,很感谢你养我长大,很感谢你在我面前伪装了十余年,让我曾经以为自己不那么可怜,很感谢你让我读书,让我明辨是非曲直,没有沦为和你一样的人,很感谢你不插手我的生活,让我能有一个始终相伴之人。
      “但我也恨你,恨你把阿兄从我身边带走,恨你杀死我娘,恨你把我原本刚想美好的生活打破的彻底,恨你自私的把我仅剩的希望夺走,恨你无情,恨你无义,恨你为了一己私利,出卖这个国家,恨你把我当做工具,恨你让我一辈子背负着亲人为我而死的枷锁,恨你杀了那么多无辜冤魂,恨你把所有错都加附在我身上,恨你自私自利,恨你心狠手辣,恨你为什么这么十恶不赦,让我觉得自己都是罪恶的。
      “可你还是赢了,我知道自己如今到了什么地步,一身白衣不止穿给你,更穿给我自己,我要比你先走,那样黄泉路上,奈何桥头,都不要让我再遇见你,我会求阎王爷,求他让我和你再无牵扯,你欠我的我都不要了,哪怕来世贫苦,哪怕生来疾病,我都不要再和你有一点关系了。”
      说完,眼里的泪直直的坠落到地面,可只有一滴。
      然后我转身往外走去,只听他在后面向我喊道:“抱歉了。”
      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变得异常坚定,这条路,我仿佛走了很久,久到我回想了这一辈子所有和江砚云的瞬间,可没有走出天牢,就已经想完了。原来我和他,其实生疏的很,幼时只不过敬仰父亲的身份,长大后唾弃他卑鄙的为人,只除了这些,再无其他了。

      回到府里的时候,月明星稀,夜阑人静。
      府中众人都匆忙着,我也不知道他们忙什么。
      从没来过方福生的院子,我还没到,就在路上碰上了他。他紧张着和我打着招呼,我故作嫌弃的看着他,说:“听说你那里有祁门红茶,我能讨一杯吗?”
      他连忙引路,其实他的院子不大,但很干净,院子里一颗大槐树,如今也结着槐花,慢慢闻,能闻见香味。
      看他忙完坐下,我让竹月拿过一个盒子,示意他打开。
      他打开后睁大眼睛看着我,磕磕巴巴的问:“为什么给我?”
      “你应得的。”我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方福生还是不解,我撇了撇嘴,耐心着说:“如今这府中,只有你我二人了,我不想要他的东西,白送给别人我又舍不得,给你了。”
      “这么多地契铺子,你一份也不要吗?”
      懒得和他多解释:“你就当这是你娘留下的,往后,留在上京也好,去别的地方也罢,用这些东西开始新的生活应该够了,你读书是没希望了,记得督促后代,也是另一番光景,你娘的牌位你带走吧,她临终的时候说,不想留在那个人身边了。”
      看着他似懂非懂,我想着应该给他留个聪明点的在他身边,要不然让人骗了可怎么办。
      “东西送到了,我就走了,等会给你找个管事,你以后万事多听这点。但也不要太信任,自己多留个心眼。”说完就起身,往外面走去。
      “那你以后呢?”他憨厚的问。
      以后吗?或许没有了吧。
      我没回答他,就离开了。路上竹月问我:“小姐怎么不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
      我站停住,仰头望了望一轮明月,淡声说:“做江砚云的儿女没有好下场,他就做方筠雾的儿子就好。”
      吩咐竹月去找个庄子里的管事后,我自己一个人静静地从我娘的院子,再走去阿兄的院子,在秋千上荡了荡,仿佛看到昔日和阿兄在院里打闹。
      然后回了屋子,把这一身白衣换了下来,换上原本给我及笄礼准备的红衣,默默的走到门口的鱼塘。
      鱼群因为寒冷,缩在池底,喂食的时候,只有三三两两浮出水面。
      忽然来了一片云,遮住了皎洁的月亮。
      我坐在池边,像很久以前,静静的和阿兄说着话。
      “阿兄,你和娘还好吗?我不好,很不好。我把江砚云送进了天牢,原本我想看着他怎么去死的,可我做不到,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但是他该死,我不想让太子,让祈言因为我,减轻对他的惩罚,所以我选择先去找你们,你们记得来接我,别让江砚云跟上我,这辈子,我过的已经很痛苦了,你们在天上看着,应该知道,所以你们别再骂我了,我是真的坚持不住了。
      “祈言说,能不能让他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其实可以的,可是我不该让自己拖累他,他应该找一个更好的姑娘,那个姑娘应该明媚,应该笑里不掺杂任何东西,应该心思干净,不该像我这样,说到底,始终是我配不上他,我应该跟他说句抱歉,也应该说句感谢,可我不敢见他,我怕见到他,我就舍不得走了。
      “阿兄,对不起,我没有做到你送给我的任何祝福,你别怪我,我想肯定是因为你不在,我才没有做到,你和我去求求阎王爷,让他下辈子还让我们做兄妹,我想娘肯定也愿意再做我们的娘的,我们下辈子一定要过的很好,行吗?
      “这辈子没嫁给祈言,是我唯一的遗憾了,如果下辈子有幸再遇见他,我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嫁给他,一定会的,这辈子,就算了吧,我这样的人,只能会是累赘,他不该承受,也不该遭遇。
      “阿兄记和娘接接我。”
      我看着天边又出现的月,笑了笑,跃入鱼池。
      终究做了池中鱼。

      天边一边是月亮,一边却是太阳。
      我看见阿兄和娘站在远处,我向他们跑去,可始终都到不了他们的面前,我跑到跌倒在地,却听见阿兄喊我:“小丫头。”
      很久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阿也,阿兄会去接你,可不是现在。”
      我摇着头,往他面前去抓他,可一下抓空,只听他又说:“万望阿也余生坚强,期盼阿也一生幸福。阿兄终于亲口和你说出这句话了。”
      我哭的不能自已,我喊着阿兄,可他没再理我,我娘上前蹲在我面前,轻声说:“阿也,若是有如果,娘会陪你一辈子,可事与愿违,那娘拜托你,娘此生困于上京城,未看过想看的风景,你还年轻,去看看大川,看看河流,看看高山,看看瀑布,看看草原,看看沙漠,把世间所有的好景色都去看一遍。
      “你路过大川,吹过你的清风是我,途径河流,看到的第一朵浪花是我,登上高山,遇见的第一朵凌霄花是我,穿过瀑布,落在你身上的第一滴水滴是我,走过草原,抬头望到的第一片云彩是我,行至沙漠,看见的第一株仙人掌是我。
      “我和你阿兄始终陪着你,用各种方式,以各种形式,陪着你。”
      她说完,便又回到和阿兄并排的位置,对着我摆手,然后变淡,直到消失。

      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天明了,竹月看到立马跟身后的人喊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我好像看见了祈言,他和我对望了一下,就出了门,我没看清他的神色,但光是看他的背影就知道,他生大气了。
      “竹月,谁救我上来的。”我有气无力的说着。
      “是品月。”她回道。
      又是品月,欠她的,我怕是还不清了。
      “品月呢?”
      “刚刚醒了,喝了点粥,又睡了。”竹月边帮我掖着被子,一边说。
      她接着问道:“小姐要喝点粥吗?”
      我摇了摇头,闭了一会眼睛,想了半天还是开口说:“祈言什么时候来的。”
      竹月没有立即回答我,我等了半天,也没听见竹月说话,转头去看,没看到竹月,倒是看见一个脸黑的像炭一样的祈言。
      “江晴也,好玩吗?”祈言的语气,冷的跟冰山一样,听一耳朵都能结冰的那种。
      我扬起淡淡的笑,有些俏皮的回他:“还可以。”
      本来想缓和一下气氛的,可好像让气氛更冰冷了。
      “我不是没死吗。”
      没想到我这句话打在老虎尾巴了,他气的把我桌上的茶具给扫了下去,我心里叹了口气,我这可是越窑青瓷啊,心里不停地滴血。
      “我这套茶具很贵的,你要赔给我。”我浑身没劲,却还是努力嬉皮笑脸的跟他开玩笑。
      “我赔你大爷。”他从小到大其实很少生气,我可真有本事,能让这样柔和的人,生这么大的气。
      忽然开着的窗刮进来一阵风,让我咳了一阵,祈言赶忙去关窗户,我看着他的背影,蓦然发现,他还穿着昨日的衣服。
      “言哥哥,对不起。”一时鼻头泛酸,我该跟他说句对不起的。
      他的背影愣在那,再回头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角泛着光,他向来都是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爹走的时候,我都没见过他流泪,却为了我,哭了。
      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真的错了,我想到了自己的解脱,却忘了亲者痛仇者快。
      “阿也,我害怕了,我面对刀光血影不曾皱眉,面对尔虞我诈不曾生气,甚至面对刺向我的刀剑也不曾害怕,可我看着你躺在那奄奄一息,我真的害怕了。我努力了那么久,呵护了那么久,最后还是没有留住,这比杀了我还要让我痛苦。”他慢慢走到我的床边,小心翼翼的握住我的手,用祈求的语气对我说:“我求你,让自己活着,行吗?”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打湿枕头,他摸着我的额头,一下又一下,把我积攒的所有悲伤,绝望,寂寥全都随着泪水发泄出来,不能自已的痛哭,比任何时候都要淋漓,却在我心里默默做了决定。
      从此,我要看山,看水,放过自己。

      下午的时候,品月进了屋,她看起来什么事没有,依然像缺根筋一样偷偷吃着点心。
      我坐起来,就看着她,直到章嬷嬷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她才反应过来,堆起一脸笑,趴在我床边,笑嘻嘻的拉着我的手:“小姐,那个杏仁豆腐最好吃,你多吃一点。”
      “你怎么不休息休息。”我轻声问她。
      她倒是爽朗的笑道:“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身体好,睡一觉就好了。”
      章嬷嬷给我披上了件衣服,笑骂道:“这小祖宗,把自己养的身强体壮,郎中都没给她开点补药,直说这丫头身上结实,不用。”
      屋里人人都捂着嘴笑起来,我也弯起嘴角,摸了摸品月的头,温柔的看着她。
      夜里,品月守在我身边,屋里只剩我们两个。
      按平常,品月早该睡了,可今天却不停地翻身,发出声响,我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她啊了一声,支支吾吾的说:“小姐,你不会再寻死了吧。”
      我笑出声,叹了口气,认真回她:“不会了。”
      “小姐,其实糊涂一点能过的好一点,小时候章嬷嬷让我装傻,说我救了小姐,小姐对我好,别人会嫉妒我,后来装着装着就成了真傻了,但其实挺好的,一点委屈也不会受,反而大家都很喜欢我。”
      这些话,品月像是不经意就说出来的,却重重打在我的心头。
      “品月,你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品月认真的想了一会,还特意起身,趴在我床头说:“我刚才想了很多种生活,开家小饭馆,或者去卖糕点,可一想到做这些不能和小姐在一块了,我就觉得也没什么意思。我还是留在小姐身边吧。”
      “好。”我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心里想着,也许,品月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五月十五那日,方福生离开了上京,我问他去哪,他说:“我还是回老家吧,虽然赶不上上京繁华,但我在上京这几年也想清楚了,我不适合在这里。”
      马车往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我见他下了马车,气喘吁吁的跑到我面前,说:“阿也,我娘常说,这府里最可怜的是你,可最坚强的也是你,记得让自己好好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当你的兄长,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你见谅。”
      他见我没有回答他,摸了摸后脑勺,迟疑着问:“我哪句说错了吗?”
      我笑了笑,摇摇头,和颜悦色的说道:“你其实没做什么,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反正已经过去了,往后好好过,哪日我心情好了,可要去你府上喝杯茶的,记得我喜欢红茶,我喜欢吃什么你好好想想,兄长可是要记得妹妹喜欢吃什么的。”
      看着他通红的耳朵,我笑了出来,他慢半拍的也笑起来。
      此刻又是阳光明媚,风和日丽,这样的天气,适合每个人去寻找自己的春台好景。

      六月初一,江砚云定了罪。
      通敌叛国,弑君杀亲,谋反夺权,贪污枉法,昭昭之罪众矣,处以凌迟,即刻行刑。
      那天,我站在屋檐下,从早站到晚,直到祈言出现,我们对望了很久,他才走到我面前,把我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对我笑了笑,沉声问:“冷吗?”
      “都入夏了。”我小声回道。
      “听竹月说,你站在这一天了。”
      我撇撇嘴,又嘟起来,佯装生气道:“这竹月快成了你的人了,什么事都要和你说。”
      祈言捏了捏我的脸,温和着说:“江晴也,我的气还没消,你别给我长脸。”
      好了大奇了,这男人怎么做到,温声说着狠话,还让人毛骨悚然的。
      “祈将军气性好大啊。”我仰着脖子,毫不退却。
      他侧头一笑,然后回头看我时,眼眸变得深不可测,没再有笑脸,而是面无表情着认真说:“江晴也,若我再留不住你,大概我就算是活着,也跟死了无异,明白吗?”
      我敛起笑容,对上他的眼睛,把双手背在身后,两只手不停地翻弄,把想了一天的话跟他说:“这些天,我不停的想,我是为了什么寻死,想来想去,只是因为我是江晴也。若是不再做这上京江府里,挣扎徘徊的江晴也,可能会有另一番光景吧,你说呢?”
      清风悄然拂过我的脸颊,把几缕发丝吹扬,我看见祈言终于眉眼染上笑,伸手把我背在身后的手拉到前面,他捏了捏,看他玩的起兴,我多少有点不乐意了,捏来捏去,我的手是面团吗?
      使了使劲想要抽出来,可试了几下,祈言的劲太大了,我抽不出来,刚想抱怨,抬眼间,祈言的脸贴近,我和他的鼻尖似有似无的触碰着,他笑着,眼里像是埋了一整个春天,忽然间,又如藏着半个夏天,他低声,声音里像是染上了此刻柔和的微风,他说:“可以吗?”
      还未得到我的回应,他便吻上我的唇,轻轻辗转,我一时愣住,却在他慢慢地引领下,闭上眼睛,感受着。
      心里的小鹿不停地乱跳着,脑子里变得模糊,不能思考这个吻的意义,可我也不想思考,只是用力的抱住祈言,很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了我,头抵着我的额头,染着情欲的说:“你无论是谁,我都娶你。”
      后来,我总是会想起这个初夏的傍晚,几声蝉鸣,柔和的风,还有那棵茂密的老槐树,映在瑰丽而锦绣的残阳黄昏里,霞光染尽回忆里的每一刻,让我往后一看见落霞满天 ,暮色四合,便会不住地心满意足。

      六月初八,南蛮大军压境,傅玄逸和祈言还有一众将军老臣商议一天后,祈言主动请兵,他说:“父亲守下的边关,我也应该守下。”
      同一天,太后把我宣进宫,可除了问我过的好不好,其他什么也没问,傍晚的时候,我和她散步,到了太液池边,她说她累了,让我陪她坐会儿。
      “阿也想过以后吗?”她突兀的开口。
      我稍微一滞,看向她,她的面上,再也没有从前那般功利,面对我时,真诚了很多,或者说,不再算计我,此刻她问我,想过以后吗,我想,是真的担心我的以后。
      我看回余晖里的太液池,淡淡的笑了笑:“随心所欲吧。”
      她看着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笑着说:“你若是留在宫里,也可以随心所欲的。”
      我不答反问:“太后在先帝病重的那几年,随心所欲过吗?”
      “不一样的,先帝怎么能和逸儿相提并论。”
      “是啊,圣上很好,可他只是我此生挚友,除了这个身份,我不敢去想和他有任何其他关系。”我诚恳的说。
      太后看着我,忽然笑了,她叹了口气,说:“原来出现晚了,就是要错过了的。”
      “对的人,出现再晚也是对的人,不合适的再早出现,也不会变成对的人。况且,我不适合在圣上身边,大朝的皇后不该是我这样的。”
      “你是什么样的?”太后追问。
      我看了看眼前那艘乌篷船,淡然一笑道:“有些人,一生中爱最重要,他们欢于爱,悲于爱,囚于爱,当他们觉得他的爱受到了一丁点的破灭时,他们也将死于爱,就如苏皇后。史书上对于她的记载,多是称赞她与高宗的鹣鲽情深,少有说她做了什么,这样的女子,应该被呵护,却不适合做天下人的皇后。
      “而有的人,一生中自由最重要,他们穷极一生追寻的,不过就是有选择,而这样的人多数是自私的,他们能照顾的只有心尖上的一两个人,就如我,自私的人同样做不了母仪天下之人。
      “只有理性和爱拉扯平衡的人,才能做好凤仪宫里的皇后。理性大于爱,只能做那个高位之上受人敬仰的国母,就如您;爱大于理性,只能做皇上的妻子。而圣上这样的人需要的,是一个能与他并肩同行,而不是需要他去等候的人。”
      太后嘴角含着笑,就像个慈爱的长辈,看着我,让我心中忽然闪过暖意。忽然她的眼神转动,我顺着她的目光,也回头看去。
      傅玄逸站在太液池边,凝望着与他只有几步之遥的我,我终于明白他眼神里我看不懂的那些神色了,可是读懂了又怎样呢。
      太后起身后,我也站起来,她拉了拉我的手,拍了拍,就留下我和傅玄逸离开了。
      我对着他扬起之前对他时的笑,里面是坦荡,是真诚,是亲密,唯独没有男女之间的爱意。
      他没有笑,却朝我走来。
      他说:“祈言说,要带着你和他一起去边关,你愿意吗?”他没等我回答,先替我说了出来:“你定是愿意的。”
      “嗯,我愿意。”我点点头。
      “为什么一定是他?”
      我低了下头,抿了抿唇,轻声说:“他出现在我荒芜的儿时,一点一点拉着我,不让我掉入悬崖,重新回到崖边的时候,我就想,一定是他。”
      他的眸色深深,沉声开口道“于你而言,皇后这个身份,从来没想过吧”
      “站在你身边的不该是我。”
      一时间,我们之间陷入宁静,只剩蝉声鸣个不停。
      “为什么不能是你?”他的声音带着些嘶哑,像是在用力克制着。
      “因为我很自私,站在你身边的人不该这样。”我故作轻松,却也认真的说。
      他蓦然笑开,但又在问我:“为什么不能是我?”
      笑容微僵在我脸上,双唇张合几次,不知该怎么说,可他很耐心,一直等着,看着他的眼睛里的我,我放下微蹙的眉头,稳着语调说:“傅玄逸,你从不输于祈言,只是有的人喜欢同类,而有的人,天生反骨,偏偏喜欢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如果我不放你走,用那道赐婚圣旨困住你,你当如何?”他收起笑容,用迟疑的语气问我。
      “若我有心,这宫城焉能困住我。”我坚定的回答他。
      他笑着点头,看向地面,转而抬起头时,又恢复到他从前少年模样。
      他说:“时间久了,我都忘了,你之前说,你要抓住你能抓住的,去要你能掌握的,不去奢望离你有距离的,不去对抗你无法成功的,你不贪心,却也不会允许自己的被染指。其实你都做到了。你也曾说,愿做飞鸟,直上青云,如今已是晴空,飞鸟要飞回自己的枝头了,只是我想问,我于你而言,是什么人?”
      “是兄长,是挚友,是亲人。”我眼角眉梢都是笑,紧握的双手慢慢放松,从前我娘说,如果你给不了往后,就在当前结束就好。我和傅玄逸之间,任何身份我都可以自如,唯独身边之人的位置,我想都不会想。
      我这样的人,找到自己已经是千难万险,给不了任何人救赎。
      傅玄逸往后退了一步,想要伸手去把吹在我脸上的头发拨开,可手举到一半,又放下了,他看着我把头发弄好,会心笑着说:“阿也,我一生里值得开心的地方太少,细细回想,那点真心地笑,竟全是与你的瞬间。帝位是我图谋的,却不是我想要的,处在我的位置,我只能这样做。我知道,你想要去看一看这大好河山,那就去看,去走。你觉得祈言是你的幸福,那我放手,你我之间,你幸福了,我大概也不会差。”
      最后一句话,把我的心狠狠振动了一下,从前我想,我不要再辜负任何人,可此刻,我只能辜负了。
      我清了清嗓子,站直了身子,装作认真的模样,不紧不慢道:“傅玄逸,大概以后你也听不到别人这么叫你了,你要相信,你会遇见你的光,比我温暖,比我闪亮,你不要像高宗那般对待感情步步为营,也不要像太宗那般追悔莫及,就算你是皇帝,对待爱人,也要真诚,不欺不瞒,不利用,人心换人心,总会幸福。江老师最后给你上的这一课,学会了吗?”
      他歪着脑袋低笑了几下,嘴角的笑意也渐盛,然后点了一下我的额头,又回到往昔的欠揍语气:“你担心我,还不如想想就你那几个心眼,玩得过祈言吗?”
      “用你管。”
      傅玄逸稍微正了正色,问我:“上京的江晴也是先帝赐婚的太子妃,你要离开上京,就要把江晴也这个名字留在这里。”
      我挑了一下眉梢,回道:“我当然知道,我已经想好叫什么了。”
      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我朗声说道:“姓林,名唤朝梅。”
      “你娘的名字?”
      “嗯,我娘以前说,她想要去看大江大河,名山大川,那我就以她的身份,去走一遍。”
      我们对视而笑,用两个人最后的身份,默默道别,从此,再也没有鱼池边扬笑的太子,也再也没有挣扎在不幸里的江晴也。
      “你是个好姑娘。”傅玄逸温和清润的说。
      一抹轻笑荡漾在我的脸上,重重的点了点头,“我也觉得。”
      不知道是从此刻,还是之前的某个瞬间开始,我相信,我是个好姑娘。
      品月说装着装着就成真的了,那我也相信我总有一天,会真的变成我向往的明媚姑娘。
      我看着眼前这个惨绿少年,心里不停地想,也许下一次再见,我们都不会再是现在的模样,带着年少心性,带着赤诚的那三个少年人,终是随着风平浪静,分别在了岸上,我们还会见面,只是不再是如今的身份。
      我张开手臂,向着傅玄逸扬了扬眉,他开始不解,我又勾了勾手,他才反应过来,微低着头,边笑边轻摇着,慢慢抱住了我,低声在我耳边轻语:“你自去做这广阔天地里的林朝梅,把上京城的江晴也留给我,往前走,别回头。”
      这是我们的告别,有始有终,在鱼池边相遇,在鱼池边说再见。
      那一年,一个矜贵的少年跟我说,要不要做这鱼池之主,多年后,我们不再困于方寸鱼池,终是得到了自己的天地。
      他说的对,往前走,别回头。

      回府的路上,我遇见了舅母。
      表姐和舅母像是在等我,待我下了马车,舅母才小心翼翼的到我面前。
      她想要拉我的手,可终究还是放下了,微笑着问:“舅母和表姐在等阿也吗?”
      “只是看看你好不好。”舅母柔声说。
      我拉起舅母的手,放缓语气道:“舅母不必觉得抱歉,明哲自保没什么错,况且,有些事是我不愿意你们搅进漩涡的,没有人必须帮谁,所以,我们谁都没错,而且阿也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眼看着舅母就要流下泪,我连忙去给她擦。一边擦着一边说:“舅母,表姐,和阿舅,表哥说,忘了阿也吧,就当我随着我娘一起去了。”
      舅母和表姐都愣住,我轻笑着也拉了拉表姐的手,还是轻声说:“做江晴也太累了,然我逃吧。”
      先是舅母反应过来,她问:“想好了?”
      “嗯。”
      表姐终是笑起来,摸了摸我的头,说:“阿也,记得永远明天好。”
      不愿你来日方长,只愿你的明天一直好。

      那天回府的时候,祈言坐在我屋里的书桌前,看着我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一边看,一边眯眼,还不停地对着一旁的品月说:“你们小姐就看这个。”
      我在门外看了很久,看着品月从一开始的顺从,到后来越来越炸毛,最后竟然斗起胆子,回怼他:“我们小姐喜欢看什么就看什么,你管那么多干嘛。”
      说实话,很爽。
      可为了战火不再蔓延,我连忙往屋里去。品月一脸委屈巴巴的躲在我身后,我也作势保护,祈言失笑,哭笑不得的说:“你这个样子,跟我会怎么样她似的。”
      “那万一呢,现在坊间对你的传闻,可是风雅不复,冷面将军祈昭行。”我仰了仰脖,扬声道。
      他点点头,抱着手就看着我,我撅了撅嘴,继续说:“百姓都说,祈昭行留不住佳人,才会一夜变了性子。我看啊,就是百姓把你看得太好了,你才没有变呢,你一直就这样,就是比较会装而已。”
      他抬了抬头,示意我继续,但我怎么有点心虚呢,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还说,你一夜杀尽谋反众人,都不带眨眼的。”
      “这句是真的。”他开口道。
      我眨眨眼,他看着笑出来,把头往我这边一伸,问:“害怕了。”
      “你体力真好。”我由衷的说。品月拽了拽我的衣角,我连连说:“我上次差点困死。”
      祈言顿时朗声大笑出来,摸了摸我的头,开口道:“其实你睡一觉也没事。”
      我一怔,然后接着说道:“我下次就有经验了。”
      品月在一旁,一双眼睛不停地转着,小声问我:“小姐,这样不好吧。”
      我和祈言对视着看了看,不由同时大笑,我揽着品月的肩膀,跟她解释:“我们在开玩笑的。”我怕我不解释,她真的会信。
      她小声嘀咕着:“谁家玩笑这么开啊。”
      夜里,祈言突然问我,要不要上屋顶,我一听来了兴致,月黑风高的,我和他并排坐在屋脊上,他搂着我,看着漫天明星,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祈言:“和圣上道别了?”
      我:“你怎么知道?”
      祈言:“我什么不知道。”
      我:“我跟他说,我不再做这上京城的江晴也了。”
      祈言一时没有回答,我也耐心等着,不过也没一会,他又问:“想好以什么身份离开了吗?”
      我看着正对着我的那两颗亮星,笑了笑,说:“以后这世间再没有江氏晴也,多了一位行山遇水的林姑娘。”我微微顿了一下,又说:“以后,叫我阿梅吧。”
      祈言低头看了看我,我也抬头对上他的眸,他低声说:“是行山遇水的祈夫人。”
      “那我要考虑考虑。”
      “别作。”
      “哦,那好吧,祈夫人就祈夫人。”
      那晚,半个月亮悬挂天际,整片星空照耀上京,我望着万家灯火的上京城,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困住我的不是上京,是那段已经过去的往事。
      这段往事里,我几乎失去所有,所幸老天垂怜,我那淡薄的福气,给我留下一个祈言,后来,行至桑榆,才知道,这份福气其实并不淡薄。
      只是,这世上,也无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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