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围炉 ...


  •   楚怀昔离开雍台宫时情绪非常平和。
      方才的意外并不足以叫他挂在心上,今日能活着离开就已经足够。

      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宫苑时,丁阳和钟隐焦急地在殿门口打转,见他安然无恙,明显松了口气。

      丁阳声泪俱下:“主子!”
      钟隐匆匆迎上来,似乎想问什么,见到护送楚怀昔的尉迟令便没有做声。

      尉迟令道:“近来变故多发,陛下令末将在此守护公子安全。请公子自便。”

      在场诸位很清楚楚怀昔就是那个变故,心照不宣地客气了一番。楚怀昔关门前道:“秦国冬日寒冷,我不耐冻,烦请将军拿些炭盆来温酒吃。”

      尉迟令稍微犹豫了一下,吩咐下人去做。

      架着铁网的炭盆被搁在屋中,楚怀昔关紧房门,而后去内殿翻找东西。丁阳刚要斟酒,被钟隐拦下。
      后者打手势:隔墙有耳。
      丁阳这次懂了——这手势,他们来秦的路上钟隐教过他一次。

      丁阳其实跟“刺客”二字压根不沾边,他在楚国郢都得罪了权贵,被人在大街上打了个半死,正巧楚怀昔彼时要入宫学习秦礼,顺手救下,没想到这人就此赖上,非要赴汤蹈火报救命之恩。

      而钟隐不同,他被扔到拂衣门外时连名字都没有,依照惯例随了第一任门主姓钟,此后就在那里长大,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客。他了解楚怀昔、崇拜楚怀昔,所以也对楚怀昔这些手段很熟悉。

      不过多时,楚怀昔从自楚国带来的箱子里翻出了一摞东西,给三人分了。

      这薄薄的一张叫“纸”,是楚国一个宦臣发明出来的[1],楚王彼时还为此对其大加赞赏。只是此物色黄粗糙,又太过易碎,制作也困难,眼下尚未大规模推行至六国。

      丁阳看见纸,立刻反应过来。三人围炉而坐,钟隐终于有机会问话。他指尖沾了酒在纸上写字,问:“主子,今日究竟怎么回事?”

      楚怀昔写:“有人故意藏运兵器而后暴露,说是受我指使。”

      钟隐紧锁眉头垂眸思索,丁阳问:“那秦帝起疑了?!”

      他手上不会功夫,控制不了力道,时而将纸上戳出个破洞。几人将纸上内容看罢,就地便用炭火把纸烧了,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酒香。

      楚怀昔没答,他侧耳向外听了少许,大声朝门外说话:“这是难得的楚酿,丁阳,别再洒了。”
      待门外的尉迟令往远走了两步,他才继续写:“敷衍过去了,但他未必信我。”

      丁阳有点急,招风耳又忍不住动了起来,转头将纸塞给钟隐看,无声怒视:“你不是说拂衣门的计划天衣无缝、选人慎之又慎?!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的有人暴露反水,险些害了主子!”

      “你是瞧不起薄九厉还是瞧不起拂衣门?”钟隐冷冷反驳,“门内对这次计划极为重视,根本没有安排人偷运兵器,因为太冒险了。这人根本就是故意要置主子于死地!”

      丁阳追问:“那么是计划外的人掺了进来?”

      楚怀昔摇头:“这人就在计划中,但背后应该有我们没料到的势力。”

      他们为刺杀薄九厉做了充足的准备,也预设了足够多的危险情境,一旦某个环节暴露,脱困的核心就是“弃卒保车、弃车保帅”,被审问的人一看接应的衣着便知道该说什么、怎么做,连口供都不需要对。

      那周禄今日传递的信号,青发带意为“装聋作哑、李代桃僵”,褐香囊则代表信息无误,一旦事发突然、发带引导的方向不对,便可寻机解下香囊让受审者随机应变。

      这些详情,非计划内的人无从知晓。

      听楚怀昔讲完经过,丁阳明白了,急匆匆地写:“所以一旦主子信了周禄给的消息,进殿便矢口否认和他相识,短时间内看虽可脱困,可周禄已然泼脏陷害,秦帝只是隐而不发!”

      楚怀昔点头。前世他进殿后根本没与周禄对话,薄九厉只问了一个问题便叫他退下了,楚怀昔自以为脱险,谁能料到那周禄给的信息便是故意要叫二人口供出现分歧!

      刺杀之所以败露,恐怕是薄九厉自那时起就有了疑心,不当庭戳穿,只是为了顺藤摸瓜将他们连根拔起。

      楚怀昔又将纸烧掉,轻声道:“薄九厉好算计啊。”

      渐渐入夜了,风雪再起,很快簌簌落满屋檐。今晚月亮垂得很低,隐晦地躲在云层之后,雍台宫殿顶的垂脊兽沉默地大张着嘴,像要把秦宫的月光连带着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同消化。

      薄九厉在看今日的奏章。
      他独自处理政事时总是很安静,和朝堂上的雷厉风行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无声将人拒于千里之外的威仪。简牍在他手边摞成小山,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沉甸甸的。

      乐世康轻手轻脚地开门进殿,知道陛下这时不喜人打搅,便拿拨灯棒将烛火挑亮了,站在一旁装木头,听薄九厉翻动竹简的声音。

      良久后,薄九厉放下奏章闭目假寐,因为长时间没喝水润喉,嗓音有些喑哑:“做什么呢?”

      乐世康忙凑上去倒水,回道:“没做什么,主仆三个喝酒聊天呢,说是天太冷啦,还叫拿了炭盆来。”

      薄九厉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缓缓睁眼:“喝什么酒?”

      “呃……”
      乐世康顿了顿,好在尉迟令深知薄九厉脾性,事事仔细留心,“尉迟将军说闻见酒香了,应该是楚酒……要么叫他们以后都换成秦——”

      薄九厉打断:“朕是说怎么可能是喝酒?”
      他站起身,似笑非笑:“朕记得那时候楚宫里的内线禀报过,这位楚国公子滴酒不沾啊?”

      乐世康瞬间吓了一身惊汗,薄九厉冷声吩咐:“去把酒壶和炭盆都拿来仔细检查,如有异动直接拿下。”

      乐世康深知事情的严重性,带人端着东西疾走于长巷时,总觉得自己的项上人头摇摇欲坠。而宫道尽头的小院中,炭火还在肆意燃烧。

      钟隐问:“主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楚怀昔凝神侧耳,飞速写道:“弃楚投秦。”
      他仔细考虑,周禄不一定就是楚王的人,否则大可以利用他刺杀薄九厉后再过河拆桥,一举两得的买卖,楚王不会不做。

      如此看来这天下想要他命的人不少,眼下唯有投靠秦帝,才有机会将背后原因查个水落石出,以牙还牙。

      乐世康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门外,一旁小宦的敲门声很急,未免叫人起疑,丁阳不得不马上去应。
      炭盆被忽然涌进来的风雪吹灭了,内里燃烧后的灰烬惊恐地打旋。

      乐世康是个很聪明的人,圆滑得适如其分,他见主仆三人围炉而坐,手边除了酒盏什么都没有,微胖的脸没显出一点异色,笑得特别慈祥:“深夜叨扰,老奴向公子请罪了。”

      被人闯殿的事楚怀昔今日见了两遭,他熟稔地作出恰到好处的惶恐,站起身来:“总管客气,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乐世康先没应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般呵斥身边小宦:“嘿,没眼力见的!这炭盆都凉了,怎么还不给公子换新呢?抬走!”

      楚怀昔眼皮一跳,钟隐丁阳对视一眼,俱是看到了对方的紧张。

      乐世康又将手一挥,叫后面的人将新的酒壶酒盏摆在桌上,紧跟着将之前用过的换走了。他清了清嗓子:“陛下有话叫老奴带给公子。陛下说,‘秦宫里容不得乡愁,若要饮酒就饮秦酒’,眼下酒已备好,请公子品尝。”

      楚怀昔笑着应了:“烦请总管替我转告陛下,就说楚酒回味绵长,可惜臣在楚数年已然饮至乏味。素闻秦酒辛辣,想来烈酒入喉别有滋味,臣定当细品。”

      乐世康躬身:“老奴必定一字不落地传达给陛下。”

      等外面人声远去,钟隐额角已然落汗,一直身体僵硬的丁阳心有余悸地解开衣衫,灰烬伴着没烧完的纸张翻飞而出,霎时间撒了一地。

      丁阳:“好在主子早有准备,没将东西留在炭盆里……这薄九厉也太可怕了!”

      楚怀昔提醒:“他这一招一石二鸟,乐世康分明话里有话。以后我们就是秦人,注意称呼。”

      他顺手抄起新送来的酒壶送到鼻尖轻嗅,神情微变。

      丁阳紧张:“毒、毒酒吗……?”

      钟隐赶紧接过来闻了,脸色霎时间大白:“比毒酒还可怕……是清水。”

      雍台宫内,众宦官将炭盆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出了指甲大的一片焦曲碎纸,小心翼翼地呈给薄九厉。

      那东西已经快成灰了,勉强维持着形状,稍稍一碰便粉身碎骨。薄九厉捻着指尖的灰烬,神色喜怒莫辨:“这人是个狐狸啊……朕低估他了。”

      乐世康欲言又止。
      他是看着薄九厉长大的,心里已经不止将陛下看做主子了,因而这段日子心中一直有个疑影盘桓不去。

      可他又知晓薄九厉的底线,陛下最忌讳宦官干政。先王在位时外戚权势滔天、后宫勾结宦官祸政,把整个秦国搅得乌烟瘴气。若非薄九厉亲政后大刀阔斧地改革,大秦几代先君积累下来的祖宗基业恐怕毁于一旦,战世之中群狼环伺,若真如此,灭国只在旦夕之间。

      那些血雨腥风、杀了一批又一批人的日子对别人来说只是传说,对乐世康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见闻。陛下一即位就提拔他做贴身总管,这是殊宠,也是抬举,更是烫手的山芋。他日日夜夜提点自己别忘了本分,干好差事就行了。

      但眼下,他又是真的好奇。

      薄九厉见乐世康眼观鼻、鼻观心,便知道他在憋着,擦干净手,示意旁人退下:“有话就说。”

      乐世康矜持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殷勤地上来给薄九厉添水:“陛下,老奴这些日子一直有个疑问。既然陛下如此防备公子怀昔,当初又为何要同意楚国进献呢?”
      他顿了顿,忽觉不妥,及时地将话题扯回了一个合适的范畴:“自然了,这位楚国公子当真容色惊人,老奴当时第一眼见到楚国送来的画像,便吃了一大惊,陛下心动也是正常。”

      薄九厉没说话,端起茶盏撇了浮沫,慢悠悠抿了一口,良久才道:“不是因为容貌。”

      乐世康赶紧点头如捣蒜:“是是,老奴知晓陛下绝非贪图美色之人,否则两年前兰国巴巴地想将凝云公主送进秦宫做个侍妃伺候陛下,您不也没要吗?那……”

      薄九厉抬头瞥他一眼:“这么好奇?”

      乐世康道:“哎呦,陛下,您就别打趣老奴了!这可是陛下即位来咱们大秦后宫里第一位主子,谁能不好奇呢?”

      薄九厉后靠在椅背上,淡淡笑了一下,声音却叫人听着不安:“年初打仗的时候,几个老臣不是催朕充实后宫,开枝散叶吗?都是朝中重臣,朕得听劝啊。”

      当时四国攻秦,险象环生,朝中竟然有人在此等紧要关头上奏请薄九厉选天下美人入秦宫。

      薄九厉即位六年了,别说后妃,连个能近身的宫女都没有,有人急得团团转,薄九厉知道。
      当时他二话不说御驾亲征,诸位元老吓着了,生怕他一命呜呼后继无人,薄九厉也理解。

      问题在于,秦国内部刚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那边楚国就割地投降还献上男宠,说这其中没有猫腻,薄九厉不信。

      这乱世里有那么多巧合吗?
      列国的阴谋诡计比沙子还多,每个偶然都可能是他人处心积虑的结果。有人想算计他,那就来吧,薄九厉也想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后面的话薄九厉没说,乐世康也不敢再往下听——当初上奏此事的大臣中,有几个已经人头落地了。

      他谨慎道:“多谢陛下赐教。时辰不早了,陛下可否要歇息?”

      薄九厉点头起身,乐世康命人铺床备水,忽听薄九厉问:“你觉得他很好看?”

      乐世康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谁:“好看啊,莫说老奴,现在外面都在传呢,说公子怀昔艳压六国,若是男子也能称美人,凝云公主天下第一的名号恐怕就保不住了!陛下难倒不觉得?”

      薄九厉沉默。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画面,眉眼间竟稍稍聚起了一团戾气,乐世康看着又不觉得像杀意,忐忑道:“陛下?”

      良久,薄九厉周身紧迫的气息才渐而松了下去。他揉揉眉心,问:“楚怀昔来秦宫有段日子了,朕还没给他正式名分吧?”

      乐世康:“是,一应吃穿用度少府仍是以列国公子的规制提供的。”

      薄九厉“嗯”了一声:“安排下去,叫他三日后侍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围炉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