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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宫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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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冷风将慕怡君冻醒,她睁开眼睛。一弯新月微薄朦胧,天幕清冷,星子如同水钻,晶莹透亮,触手可及。夜空开阔辽远,这清明之下,内心纷扰,人世嶙峋,都仿佛可以抛到九霄云外。她刚想感慨,忽然觉察到一件更重要的事,她怎么在这种地方?
屋顶?屋顶啊,是谁趁她睡着把她弄到屋顶上的!这根本是意图谋杀,她抖抖索索的爬起,抖着个下巴朝下看了一眼,真晕,她居然在这么高的地方睡觉!是谁干的这么缺德的事儿?
“醒了?”侧身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扭头去寻那声音的主人。
妖男躺在层层叠叠的琉璃瓦片上,敲着个二郎腿,双手交叠枕在头下,嘴里叼根草,半阖着眼望天。
她忆起晕倒之前的事,勃然大怒:“你这个妖男,把我弄到屋顶上来干什么,想劫财劫色吗?画花了我的脸还不够,这回还想干什么?”
他直起身来,扒开一片瓦片,语调拖的长长的不满:“好心没好报,你自己看吧。”
“看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她嘴上虽是要争个输赢,还是低头瞅了一眼。昏暗灯火里,房内有道黑影,鬼鬼祟祟的在桌子前面不知道捣鼓些什么,定睛一看,那人手中好像拿着她房里的茶壶。将茶壶归回原位,那人接下来的行为让人匪夷所思,他爬上了她的床,将纱帐拉了下来。而后一片寂静。
“他这是干什么?”慕怡君云里雾里的看向妖男。
“干什么?”他蜷起手指叩了叩她的脑袋,真是恨铁不成钢。“这个榆木疙瘩!哥哥我要把它敲醒!干什么!当然是陷害你了!”
“害我?毒都下完了,他不收拾犯罪现场拍屁股走人,爬到我床上去干什么?”
她一头雾水。
他甩她一记白目。“下毒?干嘛要对你下毒?前几天不就有人给你下过毒了,结果呢?皇上差点没掀了这儿吧?还有人有胆再对你下毒么,想害你的,还不就是那几个,你以为皇上是白痴?”
“那……那壶里下的是……”她恍然大悟,一抹寒意透心而过。
他伸了个懒腰,从背后圈上她的肩。有些漫不经心的道:“现在懂了吗?好妹妹,我是在帮你。你信不信那茶壶里的药能让你折腾一晚上?然后明天,你就会被冠上不守洁的名声,轻则将你卖去青楼,重则……”他的眼睑扑闪了下。“重则祸连九族。你那宝贝哥哥纵使有多大本事,也不可能将这事抹杀的一干二净,这伎俩还真是妙哉。一箭双雕。”
她没有任何反应。他衔着草,草叶轻刮过她的脸颊。“丫头,这便是皇宫,只不过是个外表华美的炼狱。魑魅魍魉横行,那些帮你的,护你的,他们都是骗子。这里的每个人,都戴着一张人皮面具,掩盖着妖魔鬼怪的真相。”
她微微发怔,只觉周围突然寒气逼人。只有背后那个人儿的怀抱是温暖的,不禁下意识的靠了过去。察觉到她的身体稍稍的颤栗,他解开长衣,将她裹了进来,下巴抵着她的颈窝。“好妹妹,你无需害怕,这点雕虫小技,我可不放在眼里。哥哥我可不像那些侍卫那么无能。”他纵身一跃,抱着她转到书房前,淡淡挥手,推门,亮灯,毫无声息。
慕怡君总算冷静下来,挣脱他的怀抱。凝眉道:“现在怎么办?我肯定是打不过那个人的,随便一个侍卫也比我武功好很多,即使你帮我赶走他或者杀了他,想害我的人还是照样能够故技重施,防不胜防。除非……”她噤了声,剩下的那半句话在唇边消失无踪。
他整好衣衫,眼睛微眯的望她,嘴角一抹天下不敌的笑意。“好妹妹,你哥哥我自有妙计。你就在这乖乖的睡上一觉就行。”
她乖乖的将身子陷进大大的靠椅中,皮毛温暖又柔软,有一种安心感。明明知道现在这件事的处理于自己是性命攸关,她却倍感无能为力。
她在这宫中只不过是只小蚂蚁,无权无势,顶着个辉夜姬的头衔没能带来任何优势,反而将她推入政治斗争的漩涡。她想要自保,却又不愿意因此而伤害别人。周围的人,究竟又有谁是可以相信的呢?她用毛毯把自己裹住,默默的闭上眼睛。至少这一刻,她希望可以依靠眼前这个痞气十足却天下无双的男人。
再睁眼时,已是天亮。书房内仅剩她一人,妖男不复踪迹。桌上一张宣纸用砚台压住,她拿起细看。“不要出门,坐等看戏。”清隽优雅的八个大字。她忍俊不禁,眼前浮现了那张邪祟的痞气面庞,不配,真是不配,都说字如其人,怎么这妖男的字与人根本不搭嘎呢?就好像是名贵花瓶里插了一罐子青大葱那种喜感。虽然说妖男是青大葱也着实委屈了他,虽然他孔雀,但那张脸毫无疑问是蓝颜祸水。
胡思乱想着,院子里渐渐嘈杂起来了。听见人喊皇后娘娘驾到,兰妃娘娘驾到,她便知来者不善,乖乖,肇事者自动现身了。她立刻用指尖沾了一点墨,又在袖子上抹了抹。准备完毕,躲在窗边偷偷摸摸的朝外看,见兰妃风风火火进了她的卧房门,她也急切的推开门跟了上去。这风铃居里统统就七个下人,她不喜欢那么多太监丫鬟整日跟着,如今都慌张的去迎接匆匆杀来的皇后和兰妃,根本没人注意到她。
她静悄悄的藏在幔帐后面。皇后显得有些莫名,而兰妃则一脸端庄严肃的要见见她这个还睡在床上的格格。纱帘被侍女拉开了,一男一女躺在床上。她叹气,果然妖男跟她想到一起去了,只是她不想害到别人没有说出来。但他终究还是做了。
小菊花等人都被这一幕吓傻了,主子怎么会干出这种糊涂事。皇后当场愣住,兰妃的脸上一抹得意的笑,被惊醒的卧上两人亡魂失魄的低头穿好衣服跪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皇后收起一脸动摇,此刻闹出这等笑话,于慕天心必然极为不利,但是兰妃既然在旁,她也不能寻私包庇,只能做出一副庄重贤淑状,威严厉声道:“辉夜姬,你身为准太子妃,居然与别的男人厮混!你以为你身份特殊,这后宫就是由你任性妄为的么?”那女人抬起头来时,皇后长舒了一口气,却是更加莫名了。
兰妃的笑容僵在脸上,大惊失色。“静妍,你,你怎会在此?”
慕怡君正欲现形,却被人抢先一步。“臣参见皇后娘娘,参加兰妃娘娘。”
她侧目,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慕子轩静静的单膝半跪,白袍席地,青绢带敛长发,他还是一如既往,颠倒众生。
半月不见,恍如隔世,浮华一梦。她心下怅然若失。却无时间细细体会这感慨,走出幔帐,一同下跪。“慕怡君参见皇后娘娘,兰妃娘娘。”
兰妃没料到会半路上演这么一出戏码,竟楞了楞。皇后立时让两人平身,一大早就被兰妃扯着赶过来风铃居,她早就知道其中有诈,没想到她竟弄出这种荒唐事,脸色很是难看的瞪了兰妃几眼。
兰妃已经恢复了泰然自若,倒是要反咬她一口。“辉夜姬,你的卧房内为何会睡着大内侍卫与侍女?你夜间跑到哪里去了?”
明知故问,想要她打落牙齿和血吞吗,门儿都没有。
“回娘娘的话,皇上要怡君写明怡君家乡的婚宴习俗事宜,怡君一整夜都在书房。”她可没撒谎,虽然她是在睡觉。末了她还故意扬了扬手,让大家都看到上面的墨汁。“娘娘不愧是娘娘,侍女倒是穿的侍女服,可是这侍卫穿的却是普通衣服,若不是娘娘指点迷津,怡君还真看不出来他是个大内侍卫,若他不是兰妃娘娘的人,便是兰妃娘娘体恤民情,连宫中小小的一个侍卫也要记得清楚,怡君深感佩服,日后一定多多效仿娘娘。”她眼睛看着地面,强忍住笑意。
“咳。”兰妃清清嗓子,手已经恨恨的捏成拳状,面上却要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皇后的脸色已是青紫,这个兰妃仗着皇上宠爱,向来在宫中横行霸道,刁蛮任性,面上对自己倒是亲热的很,其实根本就不把她这皇后放在眼中。她身为后宫之主,总是想着万事以和为贵,只要不过头就不去计较,没想到居然闹出这等笑话。
“臣也有疑问,娘娘,这跪着的侍女,难道不是娘娘的贴身侍女静妍姑娘么?为何她会在此,娘娘为何不问自己的侍女,反倒责问家妹?”慕子轩疑惑的看着那个侍女,烫手山芋丢还给兰妃。
兰妃的脸色微微一变:“静妍,你为何在此?虽然风铃居并非后宫之地,但你居然跑到辉夜姬的房内做出如此不耻勾当,你该当何罪?”
那侍女很是无辜,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醒转来就赤条条的躺在别人的床上,还是跟一个男人睡在一起。色如死灰的不断磕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静妍不知道,静妍真的不知道。求娘娘开恩。”
“来人啊,拖出去,领三十个板子,幽禁一月。”兰妃昂起脖子,涂得白白的脸仿佛一团庄严的面粉。
“够了!”皇后忍无可忍的呵斥。她掌管后宫,一向以和为贵,尽管各妃子为了争宠,为了自家儿子的地位勾心斗角,她也是尽量低调处理的。不想把事情闹大弄的皇上也焦头烂额,因此极少唱黑脸。但她连此事事关慕天心的储君之位,她连日来又对慕怡君有了好感,当下怎能忍得?立刻拿出了皇后的架势:“兰妃,本宫从刚才起就看你唱这出戏唱的挺开心,莫非是忘了谁是这后宫之主?你请本宫来看什么,莫非是看你的侍女占着太子妃的卧房做出这等不耻的苟且之事么?简直是寡廉鲜耻!本宫倒是想知道,你是如何知道太子妃房内有其他男人的,莫非你同辉夜姬一样有未卜先知的能耐了?!”
慕子轩微低头作谦恭状,言语间火上浇油。“启禀皇后娘娘,这俩人如果只是想行苟且之事,何必要大费周章的跑到家妹房间里来。这侍卫冒着如此风险于他自己着实百害而无一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想必是有小人作祟,想要玷污家妹的清白,再栽赃嫁祸家妹不守妇道。子轩于私不能让妹妹陷于如此险境,于公,这已不是后宫之事,事关辉夜姬,乃与我月芷国息息相关的大事。请皇后娘娘将两人交与刑部审问。”
皇后故作沉吟状,而后一挥袖道:“就这么办吧。”
兰妃仍不死心,眼珠一转问慕子轩道:“为何慕王爷会在此?一大清早的忙着来拯救太子妃,是不是太巧合了点儿?后宫之地,又岂是王爷能插足的?莫非王爷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非分之想么?”
他歪着头扫了兰妃一眼,嘲讽的道:“娘娘好像忘记了,风铃居并非后宫之地,而是皇上赐给家妹小住的园子。臣也并非一大清早跑到风铃居来,昨夜臣是进宫与皇上商量要事,留在宫中住了一夜,方才要离宫时碰巧见到这边闹哄哄的,想着这几日风铃居里不太平,家妹不是遭人下毒就是有人行刺,怕是又出了什么问题,才会进来一看。何况皇上并未禁止家妹与臣相见,兰妃娘娘若对此有不满,臣愿陪娘娘一同去见皇上。”
“你……”兰妃气急败坏,恨恨的跺了跺脚。皇后只觉胸闷,倒像是她管教后宫不力才会弄出这种事,颜面尽失,强撑着端庄的样子道:“都别说了,这件事就照慕王爷说的做吧。兰妃,你跟本宫回栖凤宫,本宫有话要问你!”
“恭送皇后娘娘,兰妃娘娘。”慕子轩一手背后,一手掩唇,微不可察的打了个哈欠。
下人们很识相的退了出去,房内只剩下两人安静对视。
“你来干什么?”她竟是有些恼怒,明知道他是来救场的,却还是生气,那晚至今,他没对那个吻做过任何解释,甚至连个抱歉也没有。
他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她的床上。“这塌不能睡了,等会儿差人给你换个。”
“若今天睡在这塌上的是我,是不是连我也要换个?”她禁不住冷笑出声。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时他温文尔雅,体贴入微,想起那日晚宴后的吻,那桌上的金丝枣糕,心中一阵紧抽,猛的咳嗽了几下。
“君儿,你着凉了?”他伸手作势要拍她的背。
“别碰我!”她把头深深的埋下去,不想被人看到她狼狈的表情。“轩哥哥,谢谢你今天替我圆场,不过我明天就要嫁给太子了,你在这里,给人看见总是不方便的。”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而后慢慢的垂下。“我走了,今日是最后一天,虽然我找的人会护着你,但你自己还是千万要当心。”
今日是最后一天。明天,她就要成婚了,虽然是做戏。
那之后,就是想方设法的得到缘生镜,逃离这个皇宫。
她还能再见到这个人么?明日作为太子妃,已是不可以。将来做了盗窃皇家宝物的骗子,更是无缘。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听他的声音,最后一次看他的背影。
她慢慢的抬起了头。她想她是疯了,她根本是自取其辱,可是身体不听使唤,纵身扑了过去,扯住他的袖子,脸贴在他的背上。
月牙白色的身影猛的一滞,怔了片刻,微微的颤了颤,而后柔声道:“君儿,别闹了。给人看见,终是不好的。”覆上她的手,缓慢却是不容置疑的挪开了。提起步子迈出门去。
她抱着膝盖慢慢蹲了下去。
许久她轻轻的笑起来,嘴唇颤抖的呢喃。“对不起,我不应该痴心妄想。”呼吸哽了一哽,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是了,她一开始就知道答案。她不是从前的慕怡君,更不是现在的水瑶。她什么也不是。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会这么痛呢?
一双手,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拿捏着刚好的力道拍几下她的背,止住了咳,她抬起脸来,熟悉的清爽香味,绸缎般的发丝摩擦着她的脸颊。她稍稍呆滞间已经被他圈住,安慰般的轻抚着她的头。